他只道柴绍会被自己这番话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谁知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柴绍道:“令尊也许确实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但你真的相信他已经放弃你了吗?你真的相信如果他听到你的死讯,会一点都不感到伤心吗?”
李世民一怔。
是的,自己真的相信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吗?如果真的相信,那昨晚他怎么又会最终决定要再熬下去?他不就是因为想到,如果自己死了,父亲会怎么办吗?
柴绍见他只是低头不语,便又道:“世民,你有没有认真地想过,为什么令尊要做出这种看起来是出卖亲儿的事情来?”
“他……他是为了李家……”
“看来,你自己其实也很明白嘛。令尊绝不是那种为了讨好皇帝就如此丧心病狂之人,也不是因为他不疼爱你这个亲生儿子。但他是一家之主,他必须为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着想。换了是你在他那位置上,你能想出更好的应对之策吗?再说,就算他宁可拿全家的性命跟皇帝拼了,也不把他送进这宫里来,可是结果又会是什么?”
李世民想了想,道:“皇帝会把我李家满门抄斩,但是……但是多半会留下我一人的性命,还是禁锢在这宫里,任由他的玩弄。”
“对了!那你说,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你的处境会是比现在更好呢,还是更差呢?”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比现在更差了。现在,至少是李家上下人人平安无事。就算是自己,虽然被皇帝扣留在这宫里受尽他的凌辱折磨,但名义上毕竟还是个千牛备身。如果自己是在李家被抄家灭族之后以罪臣之子的身份藉没入宫,那就更是只能沦为最最低贱卑微的宫奴,不要说皇帝和这小队里的人可随意欺侮自己,就连一个平常的宫人也能对自己极尽践踏虐待之能事。更不要说,因为现在家人都还好好地活着,自己始终还有着一丝哪怕是多么微弱的希望——那就是如果有一天真能熬出头来,最后能离开这里,外面还有个家等着自己回去!要是家人都被皇帝杀了,那自己可就真的是彻底地绝望了。就算有一天皇帝终于玩厌了自己,把自己弃若敝履的一脚踢出宫去,他也无家可归,只怕到时反而要倒过头来哭着求着皇帝继续淫辱自己,好让自己至少还能有个安身落脚之所吧?
想到这些,李世民那入宫以来一直郁郁难解的心结——尤其是对于父亲、乃至于兄长,竟然是他们这些自己至亲至爱的家人,亲手把自己像礼物一般上贡给皇帝的震惊、愤怒与悲痛之情——,一刹那间,冰消瓦解!
他一手拉着被子,确保遮掩着下体,就在床上跪下,向着柴绍深深弯腰行礼,道:“柴队正,谢谢您!若不是得您这一番开导,世民还糊里糊涂的,家父的一片用心良苦都懵然不懂。其实世民早该知道,天下哪有不爱儿女的父母?世民在此受苦,家父的心其实一定比世民更苦!他是心里滴着血,把世民送进这里来的。世民若是不能体谅他老人家的苦处,那就等同帮着皇帝往他的心上再扎一刀!”
柴绍扶他直起身子,热泪盈眶的道:“世民,你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不管你在这里经历了什么,你都没有丢令尊的脸!”
看着李世民向着自己含泪点头,那晶亮的泪水划过他那棱角分明得像是经过了天工神匠精雕细琢的脸,柴绍心中不觉一动,道:“世民,你要知道一件事:在这宫里,不管有多少人欺负你、鄙薄你、凌虐你、羞辱你,但至少一定会有一个人知道,你不是皇帝的娈童,你不是千牛卫中的败类,你从来不曾作恶,你从来只是受害,你是不应该遭受这样的欺负、鄙薄、凌虐、羞辱的。那个人是谁,你知道吗?”
李世民又再用力的点头,眼眶中的泪水被震落下来,沿着腮边滑落:“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您——柴队正!”
柴绍却缓缓的摇头:“不,不对。那个人,不是我。那个人,是你自己!”
李世民一愣,然后就扑倒在床上,脸庞蒙在被子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柴绍静静地坐在床边,由得他尽情地哭,尽情地把这两天来的委屈、悲伤与痛苦在这一场大哭之中全数发泄出来。
待他哭声渐弱,柴绍这才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不要哭了。以后,你到我那边去住吧。我那里有两个房间,靠外面那个平时用作办公,晚上在那里临时搭一张床就可以睡觉。这样就算我晚上不需要当班,你也还是可以在我那边睡。你平时尽可能也不要到这里来,避免跟队里的其他人碰面。等会儿他们回来之后我再跟他们好好地谈一下,叫他们不要再故意找你麻烦就是。”
李世民从被子上抬起头来,脸上泪痕宛然,却已露出微微的笑意,道:“不,柴队正,我不住您那里,我还是住这里。”
“什么?”柴绍诧异莫名。
李世民却从怀里把柴绍昨晚塞给他的那条钥匙也拿了出来,交还给柴绍,道:“柴队正,您知道为什么昨晚我没有住您房间,还是回来这里睡吗?”
36.针线
柴绍听李世民这么说,心里也不觉跟着问了一句:是啊,为什么呢?如果你昨晚在我房间睡,今早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了。你明明可以避免这一切的,为什么还要这样“自投罗网”、“自取其辱”呢?
只见李世民脸上的笑意淡去,却也没有再哭泣,神情肃然的道:“柴队正,如果我为着害怕与这支小队里的其他人起冲突,就一直躲在您的房间里不敢面对他们,我又怎么可能真正长久地留在这支小队里呢?我知道他们一开始肯定会对我很生气,想尽办法都要逼得我自己忍受不下去,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的离开。但是我也知道,只要能熬过了最初的几天,他们终于都会明白,我是不会走的。他们喜欢也不好,不喜欢也罢,都得接纳我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要学会面对现实的,是他们!”
柴绍不禁又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不仅仅是值得自己同情的!不,如果自己仅仅是同情他,那简直就是侮辱了他!
只听得李世民继续说道:“我不做害人的事,但我也不会受人欺负!如果被他们欺负了,我就要逃开,我就要躲开,我就一辈子都还是要被他们欺负!欺负,从来就不是靠逃靠躲便能避免的。我就住在这里!我就不吃他们这一套,我就坐在这里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欺负我!”
说到此处,李世民的脸色却又忽然转作柔和,看着柴绍的眼睛,道:“而且,柴队正,我如果住在您的房间里,虽然其实您我是分开各住一间房,可是长孙队副他们会怎么想呢?”
柴绍愕然。
李世民等了一阵子不见他回答,便又道:“他们一定会想,我果然是个天下无双的妖孽,不但把皇帝迷住了,连柴队正您也三天不到就已经给我迷得晕头转向了。我已经是这样狼藉的名声,这身上再平白无故的给多泼一盆脏水,也不过如此。可柴队正您的名声,怎能这样被我拖累了?”
柴绍只听得满脸通红,搓着手道:“这……这……你这也未免太多心了。长孙队副这些人对你确实是太过分了,但他们真的都不是什么坏人,我会好好地跟他们解释的。”
“是的,我也知道长孙队副他们每一个都是好人,这事也怨不得他们。但人心就是这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比说……”他脸上又露出那苦涩的笑意,“……我要是现在跟你说,虽然昨晚我一直被皇帝强留在他的寝殿之内,但其实我这身子绝对没有被他沾染污辱过,你能相信吗?”
柴绍又是一怔,但随即用力地点头,道:“我相信!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相信!”
李世民心尖儿一颤,赶紧低下头去,掩饰着眼内又泛起的湿意,道:“你相信,但长孙队副他们能相信吗?”
柴绍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吧,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既然还是坚持留在这里,我也不勉强。只是,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一定要尽管开口,不要因为顾忌着长孙队副他们可能误会你迷惑了我,就反而回避着我,好吗?”
李世民点点头,又抬起头微笑着看向柴绍,道:“那柴队正,我现在就请您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你想我帮你什么忙?”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向您借一些针线。”
柴绍大奇,道:“借一些针线?为什么?”
李世民的脸颊之上蓦地泛起两朵红晕,眼睛往盖在自己下体上的被子看了一眼,道:“我……我的亵裤被长孙队副扯破了,我想要针线来缝一下。”
柴绍不觉也跟着脸红过耳,连忙道:“你的衣物是放哪个柜子里的?我去给你拿替换的。”
“不,我现在就这一套衣物。其它替换的……皇帝昨天才下令尚衣局赶制,应该还来不及做出来,所以……所以我就只有这一件,怎么也得先缝起来挨过这几天。”李世民越说脸就越红,头也跟着越压越低了。
“那……那我拿一套我的替换衣物给你先穿着吧。”
“柴队正,您还是不明白吗?我要是穿您的衣物,长孙队副他们又该胡思乱想误会您了。”
柴绍无奈地叹气,道:“那这样吧,我现在就趁着没班可值赶紧出宫一趟,到外廓城的市集去给你买一套新的,这总该行了吧?”
李世民的两手的手指又绞扭起来,道:“不……不行。我……身上没钱。”
他前天入宫本来只想着是给皇帝送礼,根本没想到自己这一进来就出不去了,身上自然是没带钱的。而且,他这种富家公子,就算出门带钱,也不会是带在他自己身上,而是由家仆带着。
柴绍摆摆手道:“就那么一件衣服的钱,你就不要跟我计较了!”
李世民这时却又抬起了头来,一脸沉静之色,道:“柴队正,我只怕长孙队副他们对我的欺负还会陆续有来。今天撕破这件,明天说不准又会撕破那件。一件衣服的钱您可以不计较,但后面又有,那怎么办?您可以一直不计较,但我不能这样一直白受您的恩惠。”
“那……那就算是我暂时借钱给你买的吧。等你那千牛备身的月俸发下来,你再还我就是。最多我连本带息的收回你借的钱,你绝对不是白受我的恩惠,这你总该安心了吧?”
李世民却仍是苦笑的摇头,道:“柴队正,我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登录在册的所谓千牛备身,怎么可能有月俸领啊?”
柴绍又怔住了,这才明白原来他已经把这件事想到如此细致深入之处去了。
“柴队正,您就不用替我想那么多了,就借些针线给我,我自己缝起来就是,这也是最省事的办法了。”
柴绍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张年轻得本该是无忧无虑的脸上,又微微的露出那种苦中作乐的笑意。这分明是无形的笑意,却像是有形的一把利刃,在他的心上一刀一刀的割着、割着……
37.迷惑
柴绍回到自己房间,翻出针线,拿到到右首那个房间去交给李世民。他知道李世民肯定不愿意自己看到他缝补亵裤的情景,马上就又回到自己左首的那个房间去睡觉,补回昨晚当值下半夜的巡逻班而缺了的休息。
他下午又有近侍班要当值,因此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就已起来,刚刚吃完宫人送来的午饭,便听得房门上响起“啄啄”的敲门声。他说了一声:“谁?进来吧。”只见房门推开,是李世民走了进来。
李世民把用过的针线放在他书案上,道:“柴队正,我来还针线的。”
柴绍拿起针线正要收起,忽然注意到李世民缩回去的手,那指头红红的似有不妥,随口问道:“你的手指怎么啦?”
李世民却是脸上一红,把双手藏在身后,嚅嚅了一阵子,但最后还是回答道:“我从来没有用过针线,以前在家里只见过母亲身边的侍女缝补衣物之时是如何运针飞线。那时袖手旁观只觉得这事儿简单得很,没想到刚刚自己动手才晓得是那么的难,把手指都扎了好几回,才略略掌握到用针的要领。”
柴绍这也才想到,李世民这样在李家之内做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公子的人,怎么可能拿过针、做过这种自然有一大批侍婢来替他做的事情?自己是因为还没成婚,母亲又长年卧病,也没什么姐妹,在这宫里当千牛备身的队正每十天才能回家一趟,因此穿在内里的衣物倘若只是有些许破损时,他也就不像其他千牛备身那样随手扔下,一直等到歇假之时才拿回家去让家中的女性亲戚或侍婢缝补,而是自己学了些缝补衣物的简单活计,在这里也备下针线,随便补一下将就着能穿便行。他也想起自己初学缝补之际,也给针扎过好多次指头,这才学会的。想来这运针缝补的功夫再怎么简单,初学之人也难免要经过指头被扎这一关的。
他正懊悔自己出言不慎,逼得李世民要跟自己说这些尴尬之事,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说些弥补的话来以示安慰,却见李世民忽地展颜一笑,脸上的难堪之色霎时便被这笑容一扫而空,道:“我自小就十八般兵器样样都练过,可是从来就没有在初学之时被那些兵器伤过自己的。真没想到,今天这小小一根针,就把我治住了。”
柴绍见他仍是如此苦中作乐,心中难受之余,却也越发的佩服这少年的坚强乐观,便也勉强的挤出笑容,跟着他打趣道:“那是因为以前你学武艺的时候,都是有懂的人在旁边教你要领;现在却是没人教你怎么用针,你要自己摸索出那要领来,手指不先吃点苦头怎么能知道什么是错的呢?所以啊,不是你不够聪明,也不是这运针之道比那十八般兵器还难。”
李世民不由得连连点头,道:“柴队正说的对!有人从旁指点教导,真的就是不一样。正是多亏了柴队正对世民如此悉心的指点迷津,世民现在才懂得了很多。”
二人正说着,忽听得外面的院落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转头往窗外一看,只见长孙顺德等三人正从临湖殿的大门外走进来,看来他们已当值完上午的班,刚刚回来。
李世民连忙向柴绍躬身道:“柴队正,没什么事,我先回去那边了。”便从柴绍的房间退了出来。
长孙顺德等三人见他从柴绍的房间出来,向他们微微点头为礼,却是一言不发,径直走回右首的房间里去,都吃惊得止住了脚步。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段志玄首先开口道:“他……他怎么还在这里?他今早不是承诺过会走的吗?”
长孙顺德两道粗眉拧成了麻花一般,脸上又渐渐的积聚起怒气,一转身,冲进了左首那个房间,向着里面坐着的柴绍大叫:“柴队正!李世民那臭小子怎么还没走?”
柴绍平静地看着眼前这怒气勃发的下属,道:“谁说他要走的?”
“什么?是他自己说的嘛!”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李世民给编进我们这支小队里来,这是皇帝的意思。皇帝没说过要调他走,他就不会走,也不能走!这事情不是你们可以决定,也不是他可以决定,只有皇帝可以决定。你们有什么不满,就去跟皇帝说,你们能说得皇帝调走他,他就走;你们说服不了皇帝,他怎么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