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给皇帝编进我们这小队里来当千牛备身,确实是掩人耳目之举,但这件事既然是皇帝的意思,那就既不你们可以决定,也不是他可以决定的。你们这样千方百计的欺负他,想逼他自己走,能有什么用吗?要是他能决定,他岂止不会留在这里,他甚至是巴不得能离开这个宫城回家去!再换种情况来说,如果他真的勾引了皇帝,能把皇帝摆布得什么都听他的,你们这样欺负他,他只要在皇帝面前告你们一状,你以为会给赶走的是他吗?不,会给赶走的是你们!你们要是给赶走了,那都还只算是轻罚。真要给皇帝知道你们这样欺负他,以皇帝的性情,不把你们都宰了才怪!甚至可能连你们的家人也会给拖累了性命。”
“还有你,长孙顺德……”柴绍转头看着这小队的队副,“……你年纪也不小了,还当上了队副,就不要那么天真好不好?你今早想对李世民干什么?你以为你对他干了那样的事,皇帝勃然大怒只会杀你一人来抵罪,流的只会是你一个人的血?才不会有那么便宜的惩罚!我们这支小队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会因为你那样的莽撞冲动而陪着你人头落地、血流成河!甚至连你长孙满门、乃至全族,也会给皇帝杀个清光!否则你好好想一下:为什么李世民的父亲已经有那样高贵的地位,还要被皇帝逼得做出这种出卖亲儿以求安家保命的惨痛之举来?”
长孙顺德此时已是一脸的惨白,全身仍在颤抖不已,却已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
“所以,你们现在都应该明白了……”柴绍环顾着室内的三人,“你们这两天来做的都是些什么蠢事!不,你们做的何止是蠢事?古语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不是真的认为,拿着一块稀世奇珍的美玉的人被贪图他财物的贼子抢了,犯罪的不是那贼子,倒是那美玉的主人?李世民只不过是长了一张皇帝觉得是美色的脸,而这张脸还是他爹娘给的、他自己都无法选择要还是不要,就被那皇帝纠缠上了。你们不是真的认为,贪图他色相、强行把他抢进这宫里来的皇帝没错,错的反倒是他?你们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呀?他被皇帝玩弄羞辱已经够惨了,你们还要这样欺负他,往他身上再踩一脚。你们这样做仅仅是落井下石吗?还是根本就是助纣为虐?”
听着柴绍这一番话,长孙顺德等三人都脸有惭色,低下头去。
柴绍缓过一口气,道:“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你们回去吧。都好好地给我反省一下:你们这两天的所作所为,到底对不对得起你们现在配戴在腰间的那把千牛刀!”
李世民来到承香殿内的寝殿,又是在昨晚那个角落里以那个最累人、最伤膝盖的姿势跪下。皇帝仍然什么话都没跟他说,只是又召来一大堆女人侍寝,就当着他的面上演活生生的春宫图。经过昨夜一晚,李世民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只管闭目聚神的保持跪姿,尽量不去理会御榻之上发生着的那些荒唐之事。这样又是一直折腾到过了三更子时,皇帝要安寝了,这才放他离开。这时他又是累得站都无法自己站起来,还是得靠魏忠扶他回临湖殿。
魏忠这次一直把他扶进右首那间平房,却是故意喧哗吵闹,把已经睡着的长孙顺德等三人都吵醒了,向着他怒目而视。李世民见了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只怕长孙顺德这炮竹一样性子火爆的人又要跟魏忠起冲突,又要跟自己过不去了,连忙赶着魏忠快走。幸好似乎是因为时间太晚,昨晚又已经闹腾得过了半夜才睡下的,大家都困得不成,只想赶紧睡觉,魏忠一走就所有人都拉上被子蒙头大睡,没有人再管他。他这才悄悄的放下心来,也睡下了。
第二天,长孙顺德等三人都放了旬假,白天时分全都各自出宫回家探望自己的亲人,房间里只剩李世民一人,倒是让他耳根清静了一整天。那天晚上他再去罚跪,回来时由魏忠扶至将到临湖殿的海池边上,他就不肯再走一步,声称自己想在那里看一阵子海池的夜景,要魏忠先行回去向皇帝覆命。他的真正用心,其实是不想再让魏忠能进去临湖殿把长孙顺德等人又吵醒了。魏忠拗不过他,只得就此离开。他在海池边坐了一会儿,见魏忠真的走远了,才悄悄的回去,蹑手蹑脚的尽量不发出半点声响、不吵醒任何人,爬上自己的床便睡下。
再过一天,那个从李世民进来这小队的第一天上就因为闹肚子回了家、还没有出现过的阿琮也回来了。但那阿琮一直没跟李世民说话,不看他一眼,甚至一直背对着他不跟他打照面。李世民见了这种情景,也就猜出自己的事情长孙顺德已经都跟他说了,估量着他心里对自己全是鄙夷不屑,也就没有试图跟他搭讪,省得自讨没趣。队里的人都是“阿琮、阿琮”的叫他,也不向李世民介绍他,李世民也就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
40.够好
就这样,李世民每夜到皇帝的寝殿去罚跪,过了三更子时才回临湖殿睡觉。皇帝隔三岔五就会召妃嫔来当着他的面侍寝,他到底是正值血气方刚之龄的少年,尽管已经是紧闭双目做到非礼勿视,却是无法塞住耳朵做到非礼勿听。那些男欢女爱之声,仍是害得他腿脚痛累之余还要身子腾热、却又无法发泄。而那皇帝也真是眼尖得不行,尽管听起来他与那些女人玩得正在兴头之上,但只要李世民的身子跪得哪怕只是略有歪斜,他那雷霆震怒的喝骂之声立时便如倾盆大雨般当头淋下,逼得李世民根本不能有半点的松懈。
这样跪了十几个晚上之后,跪完之后那膝盖的疼痛已经是厉害得让李世民根本无法自己站起来走回临湖殿。但他始终不肯让魏忠一直扶他进临湖殿,仍是只到海池边上就打发魏忠回去。他想出的办法就只是找到一根粗大的树枝,用身上的千牛刀削成拐杖的模样,藏在那海池旁边,等魏忠走了就拿出来,拄着那树枝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地挨回临湖殿。进了临湖殿,只要是有墙壁的地方,那就可以用手扶着墙壁,仍是一步一步慢慢地挨,摸回到自己床上去。
时常也难免会有队中的人在他半夜回来之时醒来,看见他这举步维艰的样子,无不脸露惊异之色。李世民不禁要想,这些人会怎么猜测自己呢?大概是会以为,他一定是被皇帝夜夜操弄,以致连路都走不好了吧?但是对于这一切,他既是不屑解释,也是无法解释。他不能跟他们说,其实自己是为了替刘弘基抵罪而被罚跪成这样子,他们不可能相信这种听起来如此荒唐的理由,只会觉得自己是在编造故事博取同情,结果不过是对他更加鄙薄而已——至于他对柴绍也没说,却是为了免得他担心自己。
皇帝一直就只在晚上要他去罚跪,固然没有任何侵犯他的举动,白天也从来不予召见。于是虽然魏忠那天说过他白天都要留在临湖殿里当值待命班,但除了长孙顺德等人要在外当值近侍班、巡逻班,或是旬假之时出宫回家而房内没有其他人在之外,他索性便到这临湖殿正殿二层的那个平台上去坐着,远望海池的波光粼粼来打发时间,免得与长孙顺德等人一起挤在那房间里会让他们看见自己就觉得心烦讨厌。包括吃饭的时候,长孙顺德等人正当着班就只有他一人在房间里吃饭,不当班的时候他就等他们都吃完了,再去吃他们剩下的残羹冷饭。
大概是队正柴绍约束了他们,长孙顺德等人此后倒是没有再故意向他找茬吵架,或是对他冷言冷语的讥嘲讽刺,甚至也没向他露出鄙视愤恨的脸色,就只是摆出一副对他视而不见的样子,好像他们中间根本就不存在他这个人,或者他只是一个透明的幽灵。
李世民除了到临湖殿正殿二层的平台上遥望海池之外,还会在柴绍当值巡逻班的时候到海池边上那个他那天晚上睡着了的大树下的石礅上坐着。这是因为,柴绍会在当值巡逻班的路上经过那里的时候特地拐进来,陪着他坐上一会儿,闲聊几句不要紧的话。也就只有在那个时候,他觉得最是心绪平和安逸。
他后来发现,原来海池的那处是一个挺隐蔽的所在,并不在侍卫巡逻的路线旁边,而且那棵大树的树冠极是茂密繁盛,如果不是特意地绕着海池仔细地找,其实是不会看见那树下的石墩上坐着人的。——说来也是,如果那地方很容易就看见的话,那天晚上他早就会被巡逻经过的其他侍卫看见,早就被他们以违反宫内夜间宵禁之罪抓起来了,哪里还轮得到柴绍来发现他?
于是,他也就隐隐地想到:那天晚上柴队正其实是特意地绕着海池来找我的吧?是他已经去过临湖殿那边,看到我没在,便在附近各处搜寻我的踪迹吗?他那时其实已经知道我被队里的人欺负,所以特意来安慰我的吗?
虽然不能确知实情,柴绍也没有再提那天夜里的事,李世民也没有特意去问,但他已经深深地明白,柴绍对自己是真心实意地爱护有加的。于是,有柴绍在身边,他就感到心里很踏实,很安稳。那种感觉,就如同是大哥李建成在自己的身边一样。他后来不时都会回想起那天晚上柴绍把自己叫醒的那一刹那,自己把他误认作大哥张臂抱住的情景。想起这些的时候,他会禁不住满脸热潮,羞意大盛,但又禁不住暗暗的想:如果他真的是大哥,大哥真的能在这个时候守护在我身边,那就好了!
有些时候,与柴绍一起坐在那大树下的石墩上,他心里甚至会不时地涌起一种冲动,很想再次像那天晚上一样,张开双臂抱着他,把自己投身进他那温暖的怀抱里,跟他诉说:“大哥,世民好想你!”自然,这都只能是在他心里胡思乱想一下而已。队正柴绍并不是大哥李建成。那天晚上自己一时因认错人而抱住了他,他的身子当时就僵住了,完全不会是大哥那样敞开胸怀回抱自己。在这自己的神志很清醒的时候,就更不可能再做那种事情了。
虽然不能再那样,但李世民也已感到很满足。至少,在这个人间炼狱一般的皇宫里,还能有一个人会那样愿意跟他坐在一起,而不是像皇帝那样忽儿亲热得过份地调戏他、忽儿又冷酷无情地惩罚他,也不是像长孙顺德那些人那样曾经想尽办法地欺负凌辱他、现在则是当他不存在一样的冷遇漠视他,而是温和平静地跟他聊天,虽然说的都是些不甚要紧、无甚意义的闲话……
但是,这对他来说,那已经够了……已经,够好了……
不过,如果他是在临湖殿里的话,即使长孙顺德等人都在外当值或出宫回家,殿内只有他和柴绍二人的时候,柴绍只会待在左首那间他的房子里,他也只待在右首的房子里,二人从不互相到对方那里去。在院落里碰见时,李世民也只是向柴绍躬身行礼,柴绍向他点头示意,以最普通的上司与下属的关系来交往。似乎他们都已经有了默契,为了避免让长孙顺德等人再起误会,觉得李世民在有心勾引柴绍,除了海池边大树下石墩上那隐蔽之地,他们之间不可显出有任何不同寻常的来往。
其实,他能跟柴绍一起坐在海池边大树下石墩上的机会并不多。只有长孙顺德等人白天也要在临湖殿内值着待命班而不能离开,而这时又得恰好适逢柴绍当值着巡逻班。其实柴绍也只能陪李世民坐短短的一阵子,因为他毕竟还在当值之中,很快又要回到巡逻路线上继续当值的。
日子,就是这样在大量的痛苦、冷漠与一点点的甜蜜的交替之中,缓慢而平静地流逝。
快要过去一个月的时候,李世民注意到队里的人都开始忙碌于在临湖殿的院落里习练武艺。刘弘基尤其显得起劲,连旬假之日也不回家了,平时只要不是要当近侍班和巡逻班就会在院落里练武。长孙顺德这队副虽然不练,但也常常站在一旁,指点段志玄和那阿琮这两个比较年轻的队员练武。
李世民在海池边的大树下跟柴绍聊天的时候问起那是什么回事,才知道原来千牛卫一年一度都要在十月初一那天举行全体千牛备身参加的大比试,其他骁果禁卫也会到场旁观。在那一场大比试里进入前三甲的人,就能取得候补队副的资格,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如果有了队副的空缺——或者是因为有队副离开,或者是因为有队正离开而由当着队副的人升任队正腾出了位置——,就按着第一名优先、其次第二名、最后是第三名的顺序提拔他们升职补缺。绝大部分千牛备身都是贵族子弟的出身,但真要能当上队正、队副,还是得凭实力才能服众。
他们这支小队里,刘弘基的实力是最有希望在今年的大比试里进入前三甲的,而以他的年龄资历,也完全足够当上队副了。更主要的,是长孙顺德此前已经多次跟柴绍这队正说过,他想从队副的职位上退下来,把位子让给刘弘基,所以只要刘弘基获得候补队副的资格,马上就能有长孙顺德的空缺给他。
原来长孙顺德并不是一个热心功名的人,说得不好听是生性疏懒、不求上进,说得好听是淡薄名利、喜欢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以往他也是因为族兄长孙晟为了督促他上进,向皇帝求得恩典才让他进了这千牛卫,又逼着他苦练箭术,凭此技艺在大比试里取得了三甲之位,当上了队副。可是自从前几年长孙晟逝世之后,长孙顺德没人督促逼迫,就一直想退下来。柴绍虽是劝了他好几次,但看他性情如此,也只好答应,但开出的条件是:要等刘弘基取得候补队副的资格之后他才能退,因为这样才能确保这支小队的队副之职仍是由这队里的人担任,免得从外面进来一个他们不熟悉的人当队副,于这小队的稳定团结不利。
李世民听了柴绍这解释,心里便又是羡慕又是难过。
这种全军大比试的盛事,他自然最想参加了。以往跟随父亲在军队里,每年也会有大大小小的各种比试,每次都是他大放异彩、大显身手的时候,只要有他参加,头名那就是稳拿不失的。当然,他并不是军队里登记在册的正式士卒,名义上的头名——以及相应的赏赐——都是给了跟在他后面的第二名。但也恰恰因为如此,军队里的其他士卒就不会因为有他参与、其他人只能去竞争第二名而有任何的不满,反而会为着能看到他的精湛技艺而有大饱眼福之叹。虽然战场之上他们也能看到他的武艺超群,但打仗时人人首要顾着的是自身的生死安危,自然远远不如在比试场上能完全安心宽怀地欣赏。
如今,他也是一个没有登记在册的千牛备身,却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因为有父亲在军队里做着统帅,可以安排他参加这场大比试。
根据柴绍的介绍,千牛卫里上上下下有近二百人,但这大比试因为目的是选拔候补队副,因此已经有队正、队副之职在身的人是不参加比试的。余下的千牛备身有一百二十人,根据名册分成十二组,每组十人,提前在十月初一之前几天就会一起进行第一轮初试,轮流对决,每组只决出一名胜者。这十二人再参加第二轮初试,以抓阄随机地配对打斗,这样淘汰下来的就只剩六人,可谓精英中的精英,才在十月初一的大比试中当着全体千牛备身、以及列席旁观的骁果禁卫总共约一万之众的面,逐一捉对厮杀决斗。
因此,李世民这没有登记在册的千牛备身,不要说不可能参加这大比试,甚至恐怕是不能在旁观看的。于是,他看着队里的其他人忙忙碌碌而又兴奋雀跃地为十月初一那场大比试准备的时候,他虽然禁不住被大家那种高昂的情绪所感染而也变得很是期盼那天的到来,但心里感受得更多的,始终还是为着自己的无法躬逢其盛而黯然神伤。
卷三·长安篇(之三)·完
卷四:长安篇(之四)
41.不懂
十月初一。
这天一大早,天还只是蒙蒙亮,长孙顺德等人就已经全都起来了,赶着洗脸漱口、整理仪容,还穿上了全新的侍卫服——原来尚衣局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给每一名千牛备身缝制一套新的制服,让他们在这一天穿着出席大比试,这样每个人都是身穿新衣,那就显得更加的精神抖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