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头名
终于,比试结束了。主管整支千牛卫的左右备身郎将又再步上高台,向着皇帝跪下,想要汇报比试的结果。可皇帝仍是一副趴在李世民怀中、舒舒服服地打着盹的样子,害得那两名郎将跪是跪下来了,却又不敢开口叫醒皇帝。
李世民见他们尴尬为难的样子,便低头轻声叫道:“陛下,陛下!”
皇帝“啊”的一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一副如梦初醒之态,道:“嗯?什么事?世民,是你?你又想跟朕做那事了吗?”
李世民双颊飞红,不由得飞快地瞟了一眼就近在他们身前跪着的那两名郎将。这二人都跪伏在地,面色是看不见的,但那耸动的双肩已经泄露出只怕他们此时正在苦苦的忍笑。
他咬咬牙,道:“不,是比试已经结束了,两位将军来向陛下禀报结果。”
“哦!”杨广这才施施然的坐了起来,但不仅是一手仍一如既往地搂在李世民腰间,而且身子也仍是慵懒地斜挨着他,打着呵欠道:“结果是什么?快快禀报完,朕还要继续跟世民一起睡觉哩。”
两名郎将的其中一人咳嗽了一声,似是为了清一清喉咙,然后就开始向皇帝禀报本年度这次大比试的结果。
李世民竖起耳朵,听他从第三名往前报名字,听到前两个名字都不是刘弘基,不由得一颗心砰砰狂跳,心想:刘大哥是得到了头名,还是连三甲都不进呢?
他虽然在午膳之时听魏忠向皇帝汇报过刘弘基在上午的两轮比试中都赢了,但他刚才根本无心观看比试的情形;而且为着节省时间,场下的比试都是两对两对同时进行,不仔细盯着一对看就不好看清结果如何,因此他也就不晓得下午余下的三轮比试里刘弘基的战绩如何。虽然上午两轮刘弘基都胜出,进入前三甲的机会大增,但如果下午余下的三轮都输了,那还是无法进入前三甲的。
他也深知,刘弘基本人、乃至他那支小队的其他人是多么希望刘弘基能进入前三甲,以便获得候补队副的资格的,他自然也希望他们的这些希望不要落空。今天午膳之时,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他才会一听到皇帝威胁要蛮横无理地迁怒于刘弘基、剥夺他下午参加比试的资格,就二话不说端起银碗狂吃一通。
终于,当他听到那郎将报出“头名,刘弘基!”的话时,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声音大得不要说正搂着他的皇帝听见了,连跪在他们身前的两名郎将都听见了,不由得向他看了过来,脸现诧异之色。
其实杨广何止听到他最后吁出的那口长气?此前刘弘基的名字没有报出来之前,他那胸膛之处心儿砰砰狂跳的情状,杨广这个就挨在他身上的人怎么会感觉不到?
杨广似乎又听到自己心中响起冷笑之声,脸上却丝毫不改那慵懒之色,道:“哦,这样啊。那好啊,传朕旨意,好好地赏赐这进入前三甲的千牛备身,尤其要重赏头名!不容易啊不容易,在这上百精锐之中脱颖而出,不重重赏赐,怎么能行嘛?”
李世民听了皇帝这话,心想:这家伙今日胡闹了整整一天,终于在这最后说出一句像样的话来了。
他刚这么想着,又听到皇帝道:“哎,魏忠,昨晚朕不是吩咐过你准备一份重赏今天获得头名的千牛备身的礼单的吗?现在就拿出来吧。”
原来皇帝昨晚就已经想好今天要重赏头名的啊?那真是太好了!皇帝这样精心准备的赏赐,让刘大哥得到了,他和小队里的其他人大概会乐得今晚都睡不着觉了吧?
李世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到魏忠已双手捧着一张礼单,恭恭敬敬地呈上前来。然而,当眼睛一碰到那张礼单,他霎时面色大变。
因为……因为那张礼单,正是差不多一个月前他带进宫来向皇帝谢罪、想请求他饶恕自己在中秋宫宴之时对他失礼不敬之过的、那张罗列着骏马鹞鹰与明珠美玉的……礼单!
天啊,皇帝竟然还保留着这张礼单!他现在这样突然拿出来,肯定是对自己不怀好意的。他……他到底又要玩什么花样来折磨我了?
杨广接过魏忠手上的礼单,转头看向李世民,见他一脸惨白之色,黄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边滑落——一如那天晚上自己走进偏殿之时看见的、那个已经直挺挺地在那里跪了一天一夜的少年的模样。但比那天晚上更多了一项的,是他现在还全身无法自制的颤抖不已,显然对自己此举用心的猜测有着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
他却假装完全没有注意到李世民的神色变化,只是拿着那张礼单扬了一扬,道:“这份礼单就是朕早早准备下来,要赏给今年获得头名的千牛备身的。啊,你刚才说谁得了头名?”
那备身郎将听他才隔了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就已经表现出忘记了自己刚才汇报的话的样子,不觉一怔,但也只得再次重复:“回陛下,是刘弘基!”
“哦,那这份礼单就赏给刘……什么?刘弘基?”说到此处,皇帝那一直朦松、好像还没睡醒的双眼突然猛的一张,一整副吃惊得不成的样子,“怎么头名会是刘弘基的?”
跪在他身前的左右备身郎将固然是被他这话搞得莫名其妙,就连早就隐约猜到皇帝又要搞鬼的李世民,也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那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却见皇帝的眼睛转向了李世民,脸上的吃惊之色丝毫不减:“怎么头名不是……不是世民你的?”
此言一出,台上三人又是错愕万分。
到底是李世民稍有些心理准备,最快反应过来,回答道:“臣怎么可能得到头名呢?今天臣一直都只是坐在这里,没有参与过比试,怎么会有名次?更不要说得到头名了。”
“可是……”皇帝搔搔后脑勺,改作一整副大惑不解的样子,“世民你不也是千牛备身吗?这是千牛卫一年一度的大比试,按规矩是除了队正、队副之外的所有千牛备身都要参加的啊,你干嘛不参加?”
李世民这时觉得自己已经看明白皇帝想怎么捉弄自己的底牌了,脸上恢复了镇定之色,冷冷的道:“陛下只是恩赐了臣这千牛备身的名号,却吩咐过不要把臣的名字登记上册。”他一边说,一边望向魏忠,“魏公公,你是负责传达陛下这一旨意的,是不是?你来说,是不是这样?”
魏忠一听,只吓得魂飞魄散。皇帝确实是有这样吩咐他,但这是私底里给他下的密旨,他哪敢在这个时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个“是”字?当场只能是张口结舌,眼睛看着皇帝,等他示下。
可是他虽然不说,但所有人看见他这样子,都觉得他这等同是默认了。李世民也根本不等皇帝赶得及对魏忠作出指示,马上就接口说道:“臣的名字既然不在千牛备身的名册之内,怎么能够参加这场大比试呢?头名是刘弘基刘侍卫,他应该得到这份重赏,那是实至名归!”
杨广看着眼前这少年,看着他脸上现出自他入宫以来自己从来没见到过的冷淡无惧、镇定自若得根本不像一个少年郎、倒像真的是一个能与自己平起平坐地对阵抗衡的强硬对手的神色——甚至像提及他的名字不在千牛卫的名录之内这件本来平日他会表现出羞愤交加之色的事情时,他都冷漠宁定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像是一座真正的冰山那样,又冷又硬——,不由得暗暗的称奇。
原来……你还有这么一面是我没见过的呀?有趣,有趣,真的……很有趣!
他对这少年又激发起另一重的兴致,不觉从故意的装作慵懒而歪靠在他身上,改为坐直了身子,迎着李世民那炯炯的目光,道:“好!既然头名是要实至名归,那朕就命你跟这刘弘基对打一场,决出这千牛卫之中……真正的头名!”
50.归还
皇帝此言是朗声道出,不但台上三人听见了,正在台下跪着的那三名进入了前三甲、正等候着皇帝召唤他们上台听赏的千牛备身也听见了,坐在最靠近高台、充任裁判的队正们也听见了,甚至坐得比较靠近高台的那一百二十名千牛备身也都听见了。而坐得离高台较远的骁果禁卫们虽然听不太清楚,但通过其后的口口相传,也知道了。
霎时之间,场内又是嗡嗡蝇蝇之声响起,人人都顾不上皇帝御前不得随意喧哗吵闹的规矩,忍不住又再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
众人如此吃惊,就连李世民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猜想皇帝这样装模作样,为的只是要他当众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不在千牛卫的名录之上的事实,让大家更清楚地知道他那千牛备身的身份完全是名不符实、不过是用来掩饰皇帝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以便可随时召去玩弄的真相,也就跟他此前一再地用各种手段公然地侮辱——准确地说,应该是无情地践踏——他的尊严,是如出一辙的把戏。
但在今天饱受皇帝的摧残自尊之后,他已经明白,自己若脸露羞愤欲绝之色,只不过是如其所愿而已,不但不可能得到他的同情,也不可能得到下面那些冷眼旁观者的怜悯,要说真能引来些什么,那也只会继续是一个接一个类似的侮辱。于是,他索性就淡然处之,坦然道之,只道这样就会让皇帝觉得很没趣,懒得再搞这些花样了。没想到,皇帝的反应却竟然是这样!
他发了一会儿怔,才结结巴巴的说道:“什……什么?陛下……陛下的意思是,要臣现在……现在跟刘大……呃,刘侍卫……比试一场?”
杨广欣赏着他这惊诧莫名的神色,心中又是乐得正在呵呵大笑,脸上却只是微微的笑着,道:“朕是要你跟刘弘基比试一场,但不是现在,而是明天!今天刘弘基已经连战五场,体力消耗了很多,要是让他现在就跟你比试,就算是你赢了,也不是公平之道。刚才不是了说嘛,头名是要实至名归的。朕容不得刘弘基在你没有参加比试的情况之下就拿到头名;但朕也不能偏袒你,占了他今天体力不足的便宜去拿得这头名。今晚,你们两个都好好地休息一宵,蓄备体力。明天!明天所有人再来这里,你和刘弘基,在朕的面前,在这里所有人的面前,公公平平地对打一场,决出今年的千牛卫中真正的头名!”
说着,他又一扬手中的礼单:“这其实是一份什么样的礼单,世民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你若真的想拿走这份礼单,那你就给朕全力以赴地参与这场比试,用你真正的本事,把这份礼单赢回去!”
李世民不由得双目一张,蓦地从内射出一道精光。
难道……这才是皇帝真正的用心?他……他想我凭自己的本事与实力,从他那里拿回父亲让我进贡上来的这份礼单?他曾经说过,父亲上贡给他的礼物,也包括我在内。难道,他的意思是我可以通过击败刘大哥来为自己“赎身”?
想到这里,他更是不由得一双剑眉也向上一挑。
然而,他转念已想到:不,不可能!他今天才好不容易以当众调戏我的下三滥手法逼得我答应了为他侍寝、交出除了最要紧的那处之外的身子其余所有部分给他,怎么可能现在又突然允许我有可能脱困离宫?不,他的意思应该只是让我有机会拿回这张礼单上本来就明确地写着的礼物,交还给父亲,其实……其实是他在向父亲暗示:他已经得到我了,以前父亲上贡这些礼物只不过是一个把我送进宫来给他的名义,所以现在他可以都退还给父亲了!
嘿嘿,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他认定已经得到我了,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些名义上的礼物了!
悲愤之情在李世民的胸怀之中积聚,但这些心绪他已经学会不再在目光之中流露。杨广看见的,只是在那一道精光猛然迸射而出之后,充满着那一双乌黑的眸子之内的,是一片森冷冰寒。那一直在他眼中看来,是显得那么清澈得可一眼看至底处的眼睛,也变作一汪深深的潭水,再也无法让他到达那最深之处。
杨广不觉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自己这样做,对了吗?到底是李世民本来就有着他从来不曾见过的这一面,现在才被自己对他的所作所为激发了出来;还是因为自己对他的所作所为,使他的本性开始发生变化,变得让自己忽然感到如此的陌生,与……可怕!
李世民随着皇帝回到承香殿的寝殿时,他一声不吭的便走到这一个月来每晚都要罚跪的那个角落里,以那“正确”的姿势跪下。
然而,杨广却向着他一摆手,道:“今晚不用跪了,明晚再继续,起来吧。”
李世民心中一怔,但脸上不动声色,也没有多问一句,就站了起来。
杨广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什么的,谁知却见他不但没有问,甚至连脸上都不动一丝诧异之色,仍是保持着刚才从球场亭下来时就有的那副森冷冰寒之色,不觉暗暗皱了皱眉。
刚开始发现李世民这“另一面”时,他觉得挺有趣的。但后来就开始觉得有点可怕了,再这样一直下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之感又在他心头涌动了起来。
怎么可以这样?你这小子怎么可能真的跟我平起平坐,与我对敌抗衡?——你以为我今日让你整天都跟我一起坐在御座上,还说免了你以后见到我要下跪见驾的礼仪,你就真的能够与我处于同一地位之上了么?我怎么能看着你的眼睛却看不清你在想什么?你怎么能在面对我的时候如此冷静,对我的任何言行——无论是发自好心还是出于戏弄——都冷漠处之?
他招招手,示意李世民走近他身边,又拉他挨着自己坐下,道:“世民怎么不问为什么朕今晚不用你跪了?”
“陛下圣心,岂是臣可妄加揣测的?!”李世民仍是那样冷冷的回答道。
这样听起来,像是跟他中秋宫宴之时所说的一样冠冕堂皇的回答,但他脸上的神色却是那样的冷淡得隐隐地透着一股傲气,这可就完全与中秋宫宴时所刻意摆出的那副恭敬之态南辕北辙了。
杨广看在眼中,气在心头。可是,这又分明不是他不许李世民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的情形,自己便无法拿那“禁令”来申斥他。更不要说,事到如今,自己也不想真的再伤害他了,尤其是这个明天他就要跟那刘弘基比试的前夜。
他只能狠狠地抑下心头一股怒火,道:“朕之所以不让你今晚跪,就是因为刚才朕在球场上已经说过了,要你公公平平地跟那刘弘基决一胜负。他今晚要好好地休整体力,你也一样。如果你还像之前那样整个上半夜都跪着,明天还哪有体力和精神跟他搏斗?等会儿你跟朕一起吃过晚饭之后,就好好地在这旁边的耳房里睡一觉。朕今晚也不找妃嫔侍寝了,好让你能安安静静的休息。朕的心意……你到底明白了没有?”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又露出了些许关于自己的心事的口风。
却见李世民脸上那森冷冰寒之意略略的退去,向着他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道:“是。陛下的意思,是要臣公公平平的与刘侍卫决斗,凭自己的实力让那份礼单……原璧归赵!”
51.决心
柴绍走进临湖殿的院落里,看见刘弘基坐在正殿门前的台阶上,正一下一下地在一块磨刀石上磨砺着自己的千牛刀。
“怎么还不睡?明天你不是还要与李世民比试的么?快回房去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吧。”柴绍走到他面前,这样说道。
刘弘基淡淡的回答:“明天反正我是要输的,还用得着那样费心养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