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听得身后“呼”的一声有兵器袭来。他听那风声劲急,知道刘弘基这一击来势甚猛,也不返身去看那攻击的兵器从何而来、往何而袭,全凭他多历战阵杀戮,只凭耳朵听风辨形已能准确猜测身后发生的一切,想也没想就将右手执着的大刀往后挥出,果然“当”的一声大响,把刘弘基那槊尖断折之后当长棍来使的长槊及时格开。
他一格开刘弘基这一击,马上又是腰身一扭,骨碌碌的一滚,已滚到刘弘基的脚下,提刀便直向他小腿横劈过去。刘弘基刚才攻出的那一槊还来不及收回,成了远水难救近火之势,只得赶紧纵身跃起相避。他跳起之后,便一如刚才李世民本来设想的那样,不仅仅是要借这一跳避开敌人的攻击,还有意地向着敌人身上猛踹下去,是转守为攻的一招。却见李世民左手的盾牌一摆,盖在自己身上,看来是想以那盾牌来保护自己,抵挡他这一踹之势。
刘弘基暗暗一哂,想:你这盾牌只能用来抵挡我一脚直接踹上你身上,但我这样借全身的体重压到你的盾牌之上,你这单手持牌之力,能跟我整个人的体重抗衡吗?隔着那盾牌,我还是可以把你踹压在地,动弹不得!到了那时,我手上的长槊已能收回,这次我就以槊杆往你头上一敲——我也不用太大的力气,力气用大了会把你脑壳都敲碎,我就只用到可以把你敲晕过去的力气,那还不胜负立分?
随着刘弘基的身体急速下坠,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地上的李世民,见他仍然只是以那盾牌平平地盖在身上,没有作任何变招之举,那眼神沉静坚毅,没有露出半分惊慌失措之色,正如刚才自己发出第一招“蛟龙出海”时见他直立原地、纹丝不动,旁人会误会他是吓傻了不会动弹,自己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神中的镇定自若。
不好!这小子在故技重施,又是在等待我这一招用老、无法再变招或闪避的最佳时机到来那一瞬间,才突然出招应对!
这个念头在刘弘基的脑际一闪而过,他隐隐想到李世民早有应对自己这一招的厉害后着,但他人在半空,不像刚才发第一招时脚踏实地,便是想到了也无法再收回这一招,身不由己的只能按着原来的设想一脚向着李世民身上盖着的盾牌踹踏上去。
就在他的脚尖刚刚碰到那盾牌,还没来得及使力向下,忽见那本来是平放着的盾牌向侧边一歪,盾边抵在地面,构成一个斜坡。刘弘基这一脚踩下,等同是踩上了一个斜坡,自然是立时重心倾侧,向旁边倒去。这时他还哪顾得上把收回的长槊往李世民头上敲去,只能急忙双手向两边扬开——这就如同人在钢丝上行走之际如果重心不稳要侧身倒下时,自然而然就会伸展双手以纠正身体的平衡。他这样急急忙忙用力扬开双手,手上执着的长槊突然受到离心之力向外拉扯,“呼”的一下竟是在他一时心慌意乱之中脱手远远地飞出。
但他这样双手扬开,至少是一时稳住了重心,身子没有再向旁倒去。然而,就在这时,他蓦地感到脚下踩着的盾牌之下传来一股大力将他又是往旁猛力一推——这自然是盾牌之下的李世民借助着盾牌的平面将自己手上的力量传递到他脚下,把他整个人往旁边推去。刘弘基才刚刚稳住了一下身子,实际上脚下还是很不平衡的,给李世民这一推,又是身不由己的向旁边倒下,这次终于是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伸手一撑便想从地上跃起,却只觉身上一沉,李世民已抢先一步滚到他身边,隔着那盾牌以自己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住了他,手上大刀一横,冰寒的刃口已搁在他颈项之上!
刀刃没有继续往下削去,否则刘弘基立时便已身首异处,这就跟刚才他及时顿住长槊的槊尖不再继续往前刺去以免李世民会立时喉管穿破而亡是类似的。但与刚才李世民还可以抽出腰间的千牛刀削断他的槊尖不同,这时的刘弘基其中一手被自己的身体压在地上,另一手则被死死地扣在盾牌之下,完全动弹不得,连移去腰间摸那千牛刀都办不到,更不要说拨刀出鞘了。退一步说,就算他能够拨出千牛刀,可李世民如今手上执着的大刀与盾牌,都不是可以凭那小小一柄短刀便能砍折削断的。
二人就以那姿势僵持着,过了好一阵子,在场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是李世民在可以取刘弘基性命的千钧一发之际及时顿住。这时,场内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只是聚焦在李世民那柄架在刘弘基颈项处的大刀之上。不但是这比试之中的二人僵持不动,就连旁观的上万之众,都无一人动弹。好像是所有人都突然被施了定身咒,甚至是他们的眼珠子都没法转动一下。
忽然,李世民右手一提,大刀的刃口离开了刘弘基的颈项。他以刀尖插在地上,借那刀身之力,撑起自己的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左手拿着的盾牌也随之离开刘弘基。站稳了身子之后,他抽出插在地面的大刀,向后退了几步。然而双脚忽的又是一软,一副几乎又要摔倒在地的样子。他连忙把盾牌竖起,以盾边往地上一抵,另一边也同时再把大刀插进地面,借助这两件兵器,再度支撑着直起身子。但众人都看到他的身子摇摇欲坠,似乎只是这样站着都很勉强,只怕是无法稳稳地行走的。
“快!你们还不快给朕把世民扶上来?!”皇帝的声音突然在众人头顶响起。
众人一惊抬头,只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杨广已经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还一直走到高台的边缘上,往李世民这边看着,脸上的神色是紧张,是焦急,是关切,是惊骇……
55.认输
离李世民最近的两名侍卫连忙急赶几步上前,伸手扶住了他,搀着他走到高台旁边。这时高台上已有好几个宫人匆匆的冲下来,替过那两名侍卫,把他扶上了高台。
杨广已坐回御座,伸手在座位上拍着,道:“来,扶他坐这里来!”
那些宫人把李世民扶到御座前坐下,杨广已迫不及待的一手又揽在他腰间——但这时已全无要调戏他的意思,只是想扶住他后腰,助他坐直身子——,另一手以宽大的袖子往他额上抹去,把那上面密布着的汗珠抹掉。
他低头看着李世民的脚,着急的问道:“世民,你觉得怎么样?脚上伤得很重吗?我叫御医来给你看一下……”
李世民摇了摇头——但头一直是低垂着的,没有抬起过看皇帝一眼——,低声道:“我没事,不用了。”
“怎么会没事?刚才打中你小腿的那一下,声音大得我在这里都听见了!”杨广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回头向着魏忠叫道:“还不快召尚药局的奉御来?”
魏忠正要应“是”,却听见李世民大喝出来:“我不都说了我没事,不用了吗?!”
刚才李世民第一句回答皇帝的话声音很低,只有皇帝听见,可是他这第二句声音却极大,靠得近的魏忠固然是给大吓了一跳,台下上万侍卫也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众人吃惊地看着李世民,只见他额上青筋暴露,两颊胀得通红,双眼凶巴巴地瞪视着身边的皇帝,眼底竟是泛着血红血红之色,神情可怕之极。然而,他脸上的神情再怎么可怕,也比不上他刚才居然冲着皇帝的脸喝出如此一句无礼到极点的话那样可怕。
天啊!这可是万人之上、无比尊贵的皇帝,他却好像是在呼喝一个侍候他的、地位卑下微贱的奴仆!更不要说,皇帝明明是出于一片关心爱护他的好意而说要召御医来给他看脚上的伤势,他怎么能这样恩将仇报地呼喝皇帝?
杨广的脸色霎时大变。
自他有生以来,还从来没这样被人呼喝过的。不要说现在他是皇帝,就算他以前还是太子、甚至还只是晋王的时候,虽然上面有父皇母后这样辈份、权力都比他高的人,但他们都对他万分疼爱,重话都舍不得说他一句的,何曾有过以这样凶悍粗暴的态度来对待他的?更不要说,现在是在全体千牛备身、上万骁果禁卫的众目睽睽之下!还要是对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还要是他回应的是自己对他体贴用心的话语!
但在一时之间,他感到的是惊愕,而不是愤怒,因为这实在是太过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而待得时间稍长,当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应为此而勃然大怒之时,却见李世民已低下头去,再也看不到他那可怕的神色,能看到的只是他的身子在微微地打着颤,便像他昨天有一段时间里身子忽然一直在不停地打着寒颤那样,现在却似乎是因为腿上痛得厉害的缘故。见此情景,他心中那刚刚才冒起来的怒火,立时便已降了下去。
别气,别气!世民一定是因为腿上伤得太重、痛得太厉害,所以神志都有点迷糊了,才这样大失礼仪地冲着我大叫大喊的。就像小孩子一样嘛,痛起来甚至乱咬乱打都有的,不能跟他较这个真。还是先跟他说些让他高兴的事,等他忘了这腿上的痛,心绪稳定一些了,再叫御医来给他好好地看伤。
想到此处,他定了定神,轻轻拍了一拍李世民放在御座上、紧紧地抓着御座边缘的手,轻声细语的道:“好,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着,他把惴在怀中的那张礼单拿出来,在李世民那低垂着的眼前一扬,道:“来,拿着,你赢了,这张礼单是你的啦!”
谁知李世民望了那礼单一眼,却是别过头去,道:“不,我输了,这张礼单不是该我得到的。”
杨广一怔,道:“什么?”
李世民这才抬起头来,望向台下这时正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的刘弘基,伸手往他一指,以全场侍卫都能听见的声音朗声道:“这次比试,获胜的是刘侍卫,不是我。”
他说这话的声音很平静,跟刚才突然大声呼喝皇帝的态度完全是截然相反。然而,他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吃惊之情,丝毫不下于刚才听到他呼喝皇帝的话。刚刚才爬起来站直了身子的刘弘基,更是身子一晃,一个立足不稳,一屁股又坐倒在地。
“你们离得远,可能没看清楚,但我是知道的。刚才刘侍卫以槊尖指着我的咽喉,那时他是故意顿住了长槊下刺的势头。要不是他这样缓得一缓,我早就被槊尖刺穿了喉管,根本来不及抽出千牛刀斩断他那槊尖的,也就不会再有后面以大刀、盾牌把他制住的事情发生。所以,赢的人是他,不是我。这礼单……”他一手把皇帝手中拿着的那礼单抢过,往外一抛,礼单飘飘扬扬的往台下坠落,“……应该是刘侍卫得到的。”
他一边这样解释着,一边看着那礼单飘飘扬扬的落下,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皇帝随手把这礼单一扔的时候,礼单也是像现在这样飘飘扬扬的落下。只是,当时那礼单是飘落在他跪伏在地的眼前;如今,却是往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的地方飘落……
明知是不应该的,但眼泪还是忍耐不住的又充溢了他的眼眶,一滴一滴沿着面颊滑落。
终于……这张礼单,我还是……赢不回来!
刚才他被刘弘基的槊尖制住之时,一时冲动之下他能想到的只是要不顾一切地夺回这张礼单,所以明知对方是有心相让,还是被那冲动控制了,不知不觉就做出了利用刘弘基一念之仁所给予他的空隙而拨刀断槊、翻身滚开之举。待得回复神志之时,这些事情不做都已经做了,索性就一做到底,当着众人之面把敌手制服了,先证明了自己绝非技不如人的无能之辈再说。
可是如今完全地冷静下来,他深知是刘弘基相让自己在先,无论他后来再怎么击败对方,这场比试的胜利者都不应该是他。诚然,此事只有刘弘基知道,他自己知道,这场上还有没有其他人可能知道就很难说了;但至少除他之外的知情者——包括刘弘基在内——都是难以向众人证明这一事实的。但他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哪里肯这样利用别人对自己的施恩?哪怕会因此而拿不回那张礼单,他也是要向所有人坦陈真相的。
众人看看那张正往下飘落的礼单,再看看李世民那泪如雨下的脸,虽然仍是不能完全地了解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心中均已隐隐地明白,这张礼单对他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他是怀着忍痛割爱之心承认在这场比试中落败的。
就在这时,众人的视野之内,忽然现出那刘弘基的身影——原来他又已经站起身来,还走到高台之前,俯身捡起那张飘落在地的礼单,双手高举过头,也是以让全场侍卫都能听见的声音高声道:“不!这场比试,获胜的是李侍卫,不是我!这礼单,应该是李侍卫得到的!”
他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
这……这是怎么回事了?今天这场比试的结果,怎么会是这样的古怪?从来只见过争胜的,哪有见过今天这样两个参加比试的人都争着认输的呢?
56.事实
杨广也正如这场上其余的所有人那样,看看李世民,又看看刘弘基,一时之间给这两人都搞糊涂。
“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赢了、谁输了?!”皇帝问出了全场人的心里话
刘弘基抬头直视着皇帝:“回陛下,是臣输了,赢的是李侍卫……”
“你不用这样强行把头名塞给我!”李世民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众人——包括皇帝——连忙又看向他,只见他已止住了眼泪,脸上虽是泪痕宛然,但神色已变得冷峻漠然。
“陛下昨天说过的,我们要公公平平地比试。是!我是很想得到这份礼单,我也不认为我的武艺比你差。我本来应该赢你的,我本来应该赢得这份礼单的!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事实是你的槊尖制住我的咽喉在先。输了就是输了!这场比试里输的就是我。当时你收力顿住了槊尖不杀我,这事实你自己最清楚!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为的是什么?为的只是同情我、可怜我,是不是?”
众人骇然地看着李世民这一番话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那语气也越来越激昂,眼底又泛起那血红血红之色,似乎渐渐的他又陷入刚才突然喊出呼喝皇帝的那句无礼之言时的疯狂状态之中。
“可是!”他猛的提起右手,直直地指着刘弘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嘶声叫道,“可是我李世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不需要你们的可怜!”他又是胀得满脸通红,全身颤抖,那愤怒的意味溢于言表。
知道他这一个月来一直受尽皇帝、队友等欺凌折辱的内情的人,都不由得从心底里跟着颤抖出来,感到他似乎正在把内心积压已久的怒火藉着这一句话的叫喊而全部发泄出来!其他不知内情的,虽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也不由自主地觉得一股寒意直冒上来,脑海之中不约而同地掠过的都是这么一句话:这少年……太可怕了!
然而,当全场的人都被李世民这怒火震慑得不是全身发抖就是全身发寒之际,只有一人丝毫不为所动,一脸平静安然之色与他对视。那人,就是刘弘基!
他把直视着皇帝的目光稍稍一移,变作直视着坐在皇帝身边的李世民,道:“不对,我不是要把头名硬塞给你,我不是不肯承认事实,我不是因为同情你、可怜你就故意认输……我认输,是因为事实就是——赢的人,确实是你!你的腿脚……”他那直视着李世民脸庞的目光,突然略略向下射向李世民的腿脚,“……在这比试之前,已经受了伤,对不对?”
刘弘基这最后一句话,全场的人一时还没真正地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已看到李世民全身猛的一抖,便知道这一句话已刺中了他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