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切在皇帝面前进行得十分顺利。两句质问之后,皇帝命他抬头,接下来再问的这一句话也已经没有了刚开头那两句的气势汹汹之意。
皇帝对父亲不能前来赴宴的怒气应该已经消尽了吧?这一关,算是给我迈过了吗?
李世民心里这样暗暗地想着。
但是,他也没有完全的掉以轻心。毕竟,皇帝的问话还没完,他会不会突然问出大哥猜想之外的问题?自己必须临急应变地想出恰当的回答,这才是最大的难关吧?
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是一切尽在大哥的预计之中。皇帝现在提出的第三个问题——问自己怎么看他举行的这场宫廷宴会——,大哥也早都想到了,而且也已经教过自己怎么回答最为合适了。
只是……只是在目睹了这皇宫之内如此穷奢极侈的景象,与长安外廓城里那些穷苦百姓的惨状的强烈对比之后,李建成所教导过的那些最能让皇帝听了舒心快慰的奉盛话,一时之间竟像是卡在了李世民的咽喉之内,怎么都吐不出来。
于是突然之间,周遭沉寂了下来。
在座的大臣本来就一直只是沉默地旁观着皇帝与这少年的对答。皇帝问了话之后不再出声,李世民又一时不作回答。这灯火辉煌的筵席,竟是忽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之中。只有远处那座沉香山在燃烧之际偶尔发出“必剥”之声。
一直以来都表现得甚是沉稳镇静的李世民,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之中,突然莫名地从心头泛起了一丝恐慌之意。
不,这样不对!大哥说过的,这样长时间地不回答皇帝的问话,是很大的失礼。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快说出来,快把大哥教过的话回答出来!
04.蹙眉
“世民……世民觉得陛下这宴会……很……很好……”
这少年的回答忽然变得结结巴巴,旁观众人都是大为惊讶。刚才皇帝问的这个问题,比开头那两个摆明了是要刁难他的质问都要平和得多,可以说只是“老生常问”而已。以李世民此前的回答那样巧妙周到,面对此问只需客套几句就行了,为什么这时他反而突然说不流利了,甚至显得颇为手足无措呢?
众人所不知道的是,前面两个问题的回答李世民如此应付自如,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大哥李建成已经帮他准备过答案了,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那些回答虽然冠冕堂皇,可是说的基本都是事实。然而现在皇帝问的这个问题,虽然其实李建成也早就给他备下答案了,可他一张口之际,脑子里一边想着大哥教导的答案,一边却忍不住浮现起宫外那一幕幕人间惨状。他自幼及长,受母亲窦氏的谆谆教导,都是要光明正大地直抒胸臆的。虽然以前也有为着礼仪所需而要虚饰言辞,但毕竟从来不曾试过这样昧着良心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于是,他一边努力要记起李建成让他背下的话,一边脑子里却一直有个声音在干扰着他:“你不该说这种话,你不该说这种话的!娘亲才刚刚撒手人寰,她尸骨未寒你就已经做出如此大违她生前教导的正人君子之道的事情来,你对得起她吗?”
他一边用力地从喉间挤出话语,一边在不知不觉之间便忘记了在皇帝之前要刻意地把自己那飞扬的眉尖压下,双眉蹙起,艰难困恼之色霎时是表露无遗。
杨广观得眼前这少年脸上神色的变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中响起得意的冷笑。他索性不待李世民挤出一句完整的回话,把他自己那双更是早就无需再刻意地压下眉尖的长眉一竖,喝道:“怎么啦?说得如此言不由衷,难道在你看来,朕这宴会其实是沉闷无趣之极么?”
“不……当然不是,没……没那样的事。”李世民脸上的困窘之色更甚。
“那何以世民却是蹙起双眉?你就是这样来告诉朕,你是乐在其中?”
席上众臣面面相觑,都不明白怎么突然之间,皇帝与这少年之间的对话又变得如此紧张得像快要被拉断的弓弦。
却见李世民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要借此平息心中涌动起来的慌乱之情。果然,旋即,他那在不知不觉之间蹙起的双眉已舒展了开来,再一次好好地压住了眉尖,回复成刚才那一副低眉顺眼的收敛恭谨之态,但唇角并没有刻意地轻轻翘起以便挂上一丝微笑,却是换上了一丝悲苦之色。
只听得他用比刚才略显低沉的声音答道:“回禀陛下,世民刚才是在一刹那间忆起亡母,想起去年中秋之夜,家中也曾设宴庆贺——自然,那小小的家宴是不能跟陛下这豪华盛宴相提并论的,但宴至中途之时,亡母也就像陛下刚才那样,问世民觉得那一场家宴如何,玩得开不开心。世民那时回答:当然很开心了,希望以后每一年的中秋都能这样伴在母亲的身旁开开心心地度过。可是……可是……如今不过是事隔一年,母亲与世民却已是阴阳相隔,是以……是以世民……”
那声音哽咽了起来,两行清泪也分明地从那一双乌亮的眼睛中流溢而出。他似是下意识地微微向下晃了一下脸庞,只是皇帝让他抬头的命令还在,他仍是只能保持住向着杨广的方向高高仰起脸庞的姿势,也就不得不让对方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他这悲伤哭泣的样子了。
哼,果然还是很会装嘛!
杨广耳边能隐约地听到下面的席间传来大臣们的唏嘘之声,可他心里却是全然的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的再次确认了他对这少年的评价。
想用母子情深来打动我?哼,真是异常天开!
在杨广心中,母亲就是一个强横霸道、嫉妒如狂的可怕女人。虽然她是那么的疼爱宠信自己,疼爱宠信得不惜为他铲除了其实也是她亲生的长子,亲手把自己扶上了太子的宝座,也就是为什么自己今天能坐在这个龙座上的缘故。可是,又有谁知道,他为此付出了什么?有谁知道,他曾经多少次亲手把自己那些才刚刚出生的骨肉——只因他们不是正室萧氏所生——摁进水里活活的淹死?为着掩人耳目,尽量不让更多人知道他这些隐秘而增加了外泄的风险,每一次他都是亲手做的,没有假手于人。更有谁知道,他每次要去面见母后之前,都要先坐在铜镜前,摆好那低眉顺眼的表情,在随后整个面见母后的过程中,还必须竭力保持,以致于每次回来之后,总会觉得脸上的每一丝肌肉都累得好像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是的,它们已经不再属于自己,那本来就不是自己!
于是,李世民这一番本来以为多少应能稍微打动皇帝的恻隐之心的肺腑之言,听在杨广的耳里却不蒂是火上加油而已。
可是,杨广心中怒气更盛,脸上却只是微微的冷笑,以分明是不无讥嘲的口气道:“原来是一片孝心吗?那不是罪,是功,该赏才对呢。”他转头向着身边侍候的宫人一挥手,“人来,赐酒!”
宫人连忙端上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个白玉杯子,满斟着美酒。
李世民叩了一个头,道一声“谢陛下恩典!”向前跪行几步,正要双手捧起杯子,杨广忽然一伸手,道:“且慢,让朕来看看是什么酒?”
宫人把盘子端到皇帝身前,杨广拿起酒杯放在自己鼻子下闻了一闻,眉头一皱,突然就发起脾气来,“哇啦”一声把杯子摔在地上,直摔得杯子粉身碎骨,酒水洒了一地都是,喝骂道:“这样没半点酒味的酒,怎么能用来赏赐朕这如此孝心感天动地的世民?”
宫人吓得双腿打颤,“扑嗵”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饶命,陛下饶命!”的讨饶之声不绝。
杨广继续以一副凶神恶煞之色冲着那宫人喝道:“你这就去把宫内窖藏三十年的那瓶陈酿给朕拿出来!”
那宫人急急忙忙退下。
李世民闻到那洒落在地的酒水香气馥郁,扑鼻而来。分明是上好的美酒,皇帝却竟然如此大发脾气,他更是深感君心莫测。
稍顷,那宫人再次捧上一个满盛酒水的白玉杯子,先让杨广过目,待得他点了头,这才递到李世民面前。李世民见那杯子里的酒水呈琥珀之色,看起来确实也是名贵之极的美酒,但气味与刚才摔在地上的酒水相比,却是辛辣刺鼻之极,他都还没喝到嘴里,光是闻到那股气味就已经颇有些醺醺醉意了。
李世民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他向来不擅饮酒,本来想着来这种宫廷宴会,着重的不会是吃吃喝喝,估量着旁人也不至于跟他这么一个少年斗酒,却没想到皇帝忽然说要赐酒,还要是递上来这么一杯明显是烈度很高的酒。
他向皇帝那边飞快地瞟了一眼,看到的是杨广笑嘻嘻的面容。自他召自己上来之后,他脸上还不曾露出过如此愉悦的表情。但李世民还是眼尖地注意到,皇帝眼睛的笑意里,怎么好像不是由于单纯的愉悦,倒似是一种终于可以捉弄到人的得意?
好吧,就算他这是为了捉弄我,可是谁叫他是皇帝呢?无论如何,这一杯是怎么都得咽下去的。
李世民暗地里咬了咬牙,伸出双手捧起了杯子,头一仰,只当那杯子里装的是平常的白开水,一口气便灌了进去,不作细尝就咽下喉咙。霎时之间,喉间犹如点起了一团热火,烧灼得他好不难受。那团热火从咽喉起一直烧过喉管,蹿进了胸腹之间,全身的血液就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一般。虽然他无法看到自己的面色,但也可以十分的肯定,自己双颊之上这时一定也蹿上了两朵火焰般的红晕。
尽管是这样的难受,李世民还是强颜欢笑,而且不忘在此情景之下要赶紧谢恩:“谢陛下隆恩,赏赐如此美酒佳酿。”
“世民年纪虽轻,却很是识酒啊,知道这可是朕平日里都舍不得轻易拿出来赏人的极品佳酿呢。”杨广看着眼前这少年双颊酡红,那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睛也霎时罩上了一层朦胧之气,笑得更是畅快了,“既然难得世民是识酒之人,那就不要浪费了这些好酒啊。来人……”大手一挥,“再赏!”
后记:
1、世民宝宝不擅饮酒的说法,是因为他在后来与建成大哥争夺嫡位时于东宫之内被灌疑似“毒酒”之后吐血,渊爸去探望他后,回头说了一句“秦王不擅酒”,以后不准他们兄弟聚众喝酒,尤其是晚上更加不可喝酒(迪迪:为何特地说“晚上”?白天喝酒与晚上喝酒有啥子不同?渊爸这话让人浮想联翩的说~~~),从此世民宝宝不擅饮酒就成了板上钉钉的鸟~~~(其实估计他再不能喝也不至于是酒量那么差滴~~~毕竟史书上也有不少记载是关于世民宝宝当了皇帝之后在宫廷宴会上与大臣们一起开开心心喝酒滴~~~
05.三杯
李世民这时的脸不仅仅是微微变色了,而是一脸强挤出来的笑容都霎时僵住了。
还……还要喝?
刚才那一杯在他肚子里还烧得难受,马上又要再来一杯?刚才他可是抱着将一切置之度外、只管咽下这一杯那样的决心,才能如此决然绝然的喝了,就因为想着那是第一杯,但也是最后一杯,是他要喝的唯一的一杯!
哪想到,居然后面还陆续有来?既然皇帝可以要他喝第二杯,那这第二杯喝完之后,皇帝还是可以要他喝第三、第四……杯,这还有完没完啊?
不,这酒我喝不完的。皇帝这分明是想把我当众灌醉,我不喝醉他是不会罢休,不会让我停下来不喝的!
他这样想着,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能有什么办法拒绝皇帝的赐酒,只能绝望地看着旁边的宫人又满满地斟上了一杯辛辣刺鼻的烈酒,一直递到他面前。
“世民,喝啊!”杨广看着李世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身前的白玉杯子,却始终没有伸出手去捧起,便催促了一声。
“陛……陛下,世民量浅,望陛下体谅……”
“哎,世民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看你如此昂藏七尺的男儿,才喝一杯就说不行啦?这样吧,朕陪着你喝!”说着,杨广随手一泼,就把自己手上本来半满的酒杯泼空,着宫人把斟给李世民的酒也给他盛满,然后一仰头就喝完了,又倒上一杯,仍是那样随手就干了,轻而易举得简直跟喝白开水没两样。
堂堂皇帝竟然说他是陪自己这么个身无官位的少年喝酒,如此“隆恩厚遇”,李世民就算再想出了一些什么婉拒的话都无法出口了,只得咬着牙关双手捧起了酒杯,一狠心,又都倒进了口中。
刚才酒一入口他就紧接着把酒水咽进了喉咙,可现在已经有一杯在肚,他实在是承受不了再一次这样快速的吞咽,只得暂且以舌根上顶封闭了喉头,不让酒水能够流入,一直待得口腔渐渐适应了那烈酒的灼热难当之后,才慢慢的咽下。
但这一来,他就无法马上开口谢恩,要等上好一会儿待满腔烈焰般的酒水都下了喉管,才能俯身说了一句“谢陛下恩典。”这次的谢恩,不但句式简单了很多,就连声音都比刚才小了很多,只因那喉头之处仍是火烧刀割一般的难受,他甚至都有点担心自己会说不出话来了。虽然他已经是尽力而为,但在旁人听来,这一句谢恩毕竟是显得敷衍了事之极,听不出有半点感恩戴德之情在内。
可是,杨广这时却好像一点都感觉不到他的谢恩勉强之极,脸上反而越发的满是兴高采烈之色,倒似现在才是今晚中秋夜宴上最值得开怀畅饮的时刻。乘着酒意,他哈哈大笑,双手胡乱挥舞,叫道:“好个世民,好个世民,酒量不错嘛!来,再来,给朕再来一杯!”
旁边的宫人马上又分别给杨广和李世民都满上了。
到此境地,李世民反倒是一脸木然之色了。刚才皇帝要他再喝第二杯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这第三杯就已在他意料之中,也心知自己无论如何是推拒不得的。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应答之中到底有哪一句得罪了这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以致于他要这样逼着自己当众喝醉出丑。可如今他也无暇去逐句反思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而且就算给他反思出来,话已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后悔也是来不及了。眼下只有是见步行步,能撑到哪一杯就算是哪一杯。虽然他深知以自己的酒量,他实在是不可能再撑上几杯的了。
杨广仍是以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随口就喝完了第三杯,向着李世民一亮杯底。李世民捧过酒杯之后,这时却连一下子把酒水都倒进口里也办不到了,只能把酒杯搁在唇边,一点一点地呷吸进口腔里去。
这样子喝,自然是喝得极慢极慢了。可一向脾气急躁的皇帝这时却表现得超有耐性,笑吟吟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这轻尝浅酌的模样。只见这时李世民又早已忘记了要刻意压下自己的眉尖,那双剑眉比起刚才更加的紧紧蹙起,以致眉心之间都拧出了一个“川”字来。那在第一杯酒喝下之后就已经罩上一层朦胧之气的双眼,这时更是混沌不明,但仍是竭力地把焦点集中在前面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下降的酒面之上。那红润亮泽的双唇,上唇浸在酒水之中,微微的颤动以把酒水吸啜进口腔里去,下唇则巴在酒杯那晶莹剔透的白玉上,在酒水和酒气的双重熏染之下,显得更加的艳红润泽。唇上那浅浅的绒毛,沾上了酒水,又受着鼻端变得越来越急促的气息的吹拂,便如同刚刚承受过雨露恩泽的青草。至于那红通通的双颊,还有那沿着鬓边无声地滑落的汗珠,无不昭示着他正同时受着焦急与难受这两般心情的煎熬。
好不容易,李世民终于把满满一杯酒水都一点点的勉强咽下。他把杯子还到宫人捧着的盘子上,双手撑地。明明这时口中并无酒水妨碍,但仍是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杨广还是出奇地有耐性的等待着,不催,也不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