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柴队正,你今天先是听了刘大哥说的话,又再听到我骂皇帝的话,就应该都知道了,我这膝盖已经受了暗伤。正如我在球场上说的那样,这一个月来,我每天晚上在承香殿里其实都只是被皇帝罚跪,他根本碰也没碰我的身体一下。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就总是故意地调戏我,还要说些很下流的话——这我明白他是要让你们误会我一直无耻地在他身下承欢,要让你们鄙视我,好污损我的名声。可是在那除了他最心腹的宫人之外的其他外人都看不见的寝殿里,他却一点没碰我——这我就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了。”
“但不管怎么样,他一直就在寝殿里罚我跪。本来他是要我跪上一百天,也就是三个多月。我到现在才跪了一个月,还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可我的膝盖已经伤成这样子了——要不是今天跟刘大哥比试,我也没想到那罚跪会把这膝盖伤得那样重的。要是我真的把那一百天都跪完,我这两条腿就算不断,也会废掉的。但现在我犯下如此弥天大罪,皇帝把我杀掉就完事了,不用再这样折磨我的膝盖了吧?”
柴绍愕然:“什么?你就为了膝盖不伤,倒宁可把命都送掉了?”
李世民的脸色黯然了下去,道:“柴队正,你不知道,我父母自小栽培我,就是想我做一名军人的。如果我这两条腿废了,保住了性命又有什么用?以后就算有机会离宫出去,我也再都上不了战场。可是我不打仗,我还能干什么?我要是成了一个废人,那才真的是生不如死!”
“可是……可是你要是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呀!还有你的家人,他们很可能也会被连累的……”一想到李世民乃至整个李家那即将压顶而来的绝望的命运,柴绍就觉得全身都似虚脱了一般,但那空虚的躯体之内充斥着的只是一种可怕的无力感。
“那也没办法了。柴队正,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我不是没有想过好好地保全李家,可是……一个月了,我真的再也不能这样无穷无尽地忍受下去。我现在只能是希望,爹、哥……他们不要怪我吧。”
“不会的,他们不会怪你的。”酸意又涌上了柴绍的鼻端,“他们如果知道你已经是如何费尽苦心的在这宫里挣扎求存,他们只会以你为荣,只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柴队正,你知道吗?我自小……就一直是父母的骄傲。我也曾经以为……我可以一直这样,我给他们带来的都只会是骄傲。可是现在……”他苦笑着摇头,“我还怎么敢奢望这些?只要不会因为我而让父兄、李家上下、乃至李氏的列祖列宗蒙羞,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看着李世民那悲痛的眼波,柴绍脑中“呼”的一下冲上了一团烈火:我不管了!我不管那么多了!什么千牛备身,什么荣华富贵,什么身家性命,我全不管了!我这就舍弃一切、拼却一切,也要把世民救出去!
他左右环顾了一下,想到自己虽然没有钥匙,但如果用身上的千牛刀应该还是可以把那些桎梏削断的,只是不知道要花上多长时间,这期间会不会给外面的人发现。但是……就算能削断李世民身上的桎梏,他们又该怎么冲杀出去呢?且不说这凝云阁外面有骁果禁卫把守,即使能冲出凝云阁,再外面是皇宫内院。往南逃跑的话那路程很长,会碰到很多当值着巡逻班的侍卫;往北逃跑的话倒是穿过了球场就能到达安礼门。但姑且不论那宫门很难仅凭他二人之力突破,就是突破了,再外面就是驻扎在禁苑之内的骁果军的营地,那里更是有上万的骁果禁卫!
不,他们不可能冲杀得出去的!最多只能逃到半途,就会被乱刀砍杀。
越想,柴绍只是越感绝望,最初只想不顾一切救世民杀出皇宫禁城这个疯狂的念头,也只能一直的往下沉去。
就在这时,忽听得门外响起陈福的声音:“传……圣上口谕!”
二人都一惊抬头,只见陈福推门而进,神情肃然:“圣上已传下关于如何处置李世民今天所犯之事的口谕……”
64.心计
杨广仍是仰躺在那御榻之上,魏忠跪坐在旁边。
他盯着天顶那装饰的花纹,像是沉进某种深思之中。忽然,他说:“魏忠,他……为什么今天要这样做?”
魏忠当然马上就明白皇帝说的“他”是李世民,不觉一怔,心想:那臭小子的笨心思,我怎么懂?就算是懂,我也不能跟你说真话的呀。
他想了一下,还是拿出刚才的理由来搪塞给皇帝:“小人想,大概是这两天他受的刺激太多了,这个地方……”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点乱了。”
却见皇帝微微的摇头:“不,不对!你没看见他的眼睛吗?他举起手打朕之前,他的眼睛……清醒得很!之前他向着那刘弘基大叫大喊什么不要他们同情、不要他们可怜的时候,他的眼睛不是那样子的,那时他的眼睛里明显是透着愤怒之情的。但是后来……不对,完全不对!他清醒得很,根本不是气昏了头,他是……他是早有预谋的!”
听着皇帝这番话,魏忠心中一动。
不错!其实他也看到的,当时李世民的眼睛森冷冰寒,看得他也跟着心寒胆裂的害怕起来,所以他也记得的。在场的人都看到的吧?所以连陈福那小家伙也变得很害怕他,说是因为看到他连皇帝都敢打,其实是因为他打皇帝之前的那副眼神已经把大家都吓怕了吧?
但是,既然李世民并不是给逼疯了,并不是气昏头了,怎么会做出那样自寻死路的事情来?
一想到“自寻死路”这四个字,魏忠却反而开始有点明白了。他试探着道:“李侍卫……是想……就是想让陛下杀他的吧?”
“他是想朕杀了他,但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缘故,他有必要这么做吗?他不是可以像他后来胡骂一通时说的那样割脉自杀也行,像昨天那样咬舌自尽也行吗?”
呃,说的也是。真要自杀,方式多得很,根本不必做这种伤害皇帝的大逆不道之举。这样子岂不是连自己的家族也连累了吗?
但想到“伤害皇帝”这四个字,魏忠又觉得明白得更多了一点,又再试探着说:“李侍卫……不仅仅是想陛下杀他,还想着要报复陛下吧?”
“哼,他要报复朕,用得着在那种大庭广众、周围全是护驾侍卫的地方吗?以他那样的身手,在这个侍卫不能跟着进来、旁边只是你们这些半点武艺都不懂的宫人的寝殿里下手,岂不更好?”杨广又立即就否定了魏忠的猜测。
“寝殿这里李侍卫是能进来,但进来之前都要解下身上配戴的千牛刀的,他就是想下手也没兵器啊?”
杨广伸手往魏忠的脑壳上用力的一敲,道:“笨蛋!他那样懂武的人,还愁找不到兵器?你忘了之前你说他想割脉自杀时,用的是什么东西?”
魏忠给皇帝敲得头上好痛,不由得伸手在痛处揉了几揉,却也霎时恍然大悟:是哦!如果李世民在这里随手打破一个杯子什么的,以瓷片上的碎口割向皇帝的喉咙,已经足以致命了!这么说,他并不想杀皇帝?那他为的是什么啊?既然他已想着一死了之,甚至都不再顾惜家人的性命了,又有杀皇帝的能力,何不拿皇帝给他垫尸底呢?以他这么一个臭小子的一命乃至他整个李家所有人的性命去换皇帝的一命,还是很占便宜的呀!
想到这里,魏忠的心忽地一跳:对了,说起来,打耳光这种举动,实质性的伤害其实是很小的,最主要的还是伤人颜面。刚才皇帝说李世民是早有预谋做这事的,那就是说,他事前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他要做的只是削皇帝的脸面,而不是真的要伤害皇帝?这臭小子……原来还真是个死心眼的正人君子!皇帝对他所做的一切,主要还是毁他名誉,并非对他的身体有实质性的伤害或侵犯,于是他也就只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削皇帝的脸面,并不真的伤害皇帝。
他转念又想到:嗯,皇帝要他夜夜罚跪,倒是伤了他的膝盖,但看来他还是心中有数,明白皇帝事前也没想到伤害会是那么大。而且他只要不再跪了,将养一段时间应该就能恢复过来。这跟皇帝挨了他这一耳光,现在痛得连饭都不怎么吃得下,但将养一段时间消了肿就会没事,也是差相仿佛的啊。他是要报复皇帝、为自己澄清名誉,却也绝不肯做出超过了皇帝伤害他的程度之事。
杨广见他骨碌碌的转着眼珠子,便道:“怎么?想明白了没有?”
魏忠自觉想明白了,但哪敢把这心思说出来,只是陪笑着道:“小人愚笨,还是不太明白呢。李侍卫今天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是太过深不可测了。”
杨广又冷哼了一声,道:“这臭小子就爱在朕面前装模作样!可是他那些自作聪明的心思瞒得了别人,又怎么瞒得了朕?他这样先对朕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举,然后再说出那一番大逆不道的话,那就所有人都会相信,他的身体到现在还是清清白白的……”
魏忠一听,不由得暗暗点头:不错不错!我只因一直都知道皇帝并没沾染过他,于是便想不到这一点了。
又听得皇帝继续说道:“……还有呢,就是昨天朕公然调戏他的时候,逼着他答应了以后要献身给朕的。这臭小子一面是一副正人君子的作派,一言既出就驷马难追的;另一面却也脑子不笨,只想着他这出手一打了朕,朕就只有杀他的份,却不能再要他了。哼!昨天朕给他咬了手之后也跟他说过的,如果他再有下次做出伤了朕的举动,朕就不好再包庇他了,否则事情传出去,朝中大臣也会写奏章要求弹劾他的。朕这么告诫他,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没想到这臭小子竟然是从中得到了启发,绞尽脑汁想出这么一个毒招,既不会当真伤了朕,却又能大伤朕的颜面。今天这事若传扬出去,那些急于向朕表忠心的大臣写的弹劾奏章还不潮水一般涌进来就怪了。那时朕还真的很难再保得住他了,恐怕不杀他是不足以平众怒的。”
魏忠听得瞪大了眼睛,道:“是哦是哦,陛下昨天跟李侍卫一前一后说过这两番话,小人也听到了,可要不是陛下这么一串起来,小人可真想不到他竟有如此刁钻曲折的心计……”
他这么一边说,一边心里却禁不住又想:这小子……真是很有心计,但那心计可不光是为他自己谋算,还是……很有分寸,比皇帝都更有分寸啊!
他一言未毕,已听到皇帝怒道:“什么?朕跟他咬耳朵说的话,你怎么都听见了?你敢这样偷听我们说密话?”
魏忠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只顾顺着皇帝的思路去猜想李世民的心计,一时却忘了要掩饰自己一直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他们二人小声说密话之举,连忙不住地叩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不是故意要听见的,实在是小人在太近的地方侍候,陛下与李侍卫说的话不由自主都传进小人耳朵里去了。小人以后会离远一点,绝不再犯这种一不小心听了陛下密语的大错!就是这两天不小心听到的,小人也马上忘掉,一点都记不来了!”
杨广见他这惊慌失措的样子,不觉失笑,道:“好啦好啦!朕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你要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好为朕办事。这些话呢,你可以听进耳朵里去,但只能往心里放,绝不可以泄漏半个字,明白没有?”
“是是是,小人明白。陛下如此信任小人,小人一定为陛下肝脑涂地、竭尽忠诚!”
“你明白就好了。你这个‘忠’的名字,是朕给你起的,为的就是要你忘记你原来的名字,忘记你以前的一切,脑里心中只需记住为朕尽忠这一件事,那就够了!”
魏忠自然又是连声称是,然后又道:“原来李侍卫是如此有心计之人,也真亏得陛下有这样一双慧眼,才没被他蒙蔽。小人敢说,不止是小人看不明白,那球场里的上万之众,也没一个能看明白。陛下如今既然把他的用心都看破了,那要怎么应对呢?”
“那朕当然不能上他的恶当了!他想朕杀他,朕就偏不杀他!他不想朕要得了他,朕就偏要把他要了!——还要他非得兑现承诺、乖乖地向朕献身不可!”杨广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却也是得意洋洋地说着。
“那……那陛下到底想怎么办?”
杨广又盯着天顶想了一阵子,才道:“魏忠,你说要是一个宫里的人犯了大过,但又罪不至死,按规矩应该怎么惩罚啊?”
“呃……”魏忠的脑子又骨碌碌的转动起来。但他这时与其说是在回想规矩是什么,不如说是又在揣测皇帝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以皇帝表现出来的对那李世民的痴迷,自然不可能想要对他施以一些诸如笞刑之类会直接伤害他身体的惩罚,但到底他想要什么呢?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说道:“打入冷宫!”
他话一出口,才想起自己用了一个宫人私下称呼那处地方的“俗称”,连忙纠正道:“呃,小人的意思是,打入掖庭宫!”
65.帮助
柴绍走进临湖殿的院落时,又一次看见刘弘基坐在正殿门前的台阶上。只是,这时他不是像昨晚那样正磨着他的千牛刀——那柄短刀现在正倒插在地上,在月色的照耀下闪烁出冷冷的寒光。
刘弘基一见他进来,霍然起立,双眼紧盯着他,虽然一言不发,但眼中那探询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没有的了。
柴绍却也是一言不发,只是走到他身边,也坐落在正殿门前的台阶上,仰首看着那一弯黯淡的眉月挂在天边,忽然猛的想起,一个月前,差不多也是在这样黯淡的眉月之下,他在那海池边上看见了斜靠在大树上打着盹的李世民。是同样的眉月向这同样的人间大地洒下同样黯淡的清晖,可是那曾经就在他眼前的少年,已经不在他眼前——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在他眼前!
伴随着这念头涌上来的,还有抑止不住的辛酸之意,一直冲上他的鼻端。他禁不住双手掩面,肩头完全是无法自制的耸动了起来。
刘弘基吃惊地看着身边这个自己一向认为他是这世上最坚强的人,便是流血都不可能流泪的人,这时却就在自己的眼前,耸动着双肩,掩面的指缝间渐渐的浸出在哪怕是多么黯淡的月色下仍是反射出微弱的亮光的液体。
难道……
一阵前所未有的惊恐闪电般掠过刘弘基的心头,他不禁一把抓住柴绍那耸动不已的双肩,几乎是以尖叫的声音呼喊出来:“柴队正,柴队正!李世民怎么了?皇帝……皇帝把他……把他杀了吗?”
仍是紧紧地以双手掩着面庞的柴绍摇了摇头:“不,没杀。不过……不过也跟杀了没两样了!”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皇帝把他怎么样了?柴队正,你快说吧!”
“皇帝……”柴绍终于从双手之中抬起他那果然已是泪水纵横的脸,但他的眼睛只是看着天边的那一弯眉月,始终没有望就在身边的刘弘基一眼,“皇帝把他打入了冷宫,打入了……掖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