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帮凶
柴绍长长叹了一口气,转作抬头望着天边那一弯眉月,道:“刘大哥,你现在该明白了,为什么我刚才说,我昨晚其实是有点利用了你——我是利用了你想维护我们这支小队的荣誉之心,激发起你跟他当真一决高下的斗志,为的却是让他能真正地击败你,从而重拾自尊。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这样做就算真的是错了,也不能怪你,都只该怪我!”
刘弘基却微微的摇头,道:“不,柴队正,你没有利用我。如果你昨晚是在我一心一意想全力以赴参加比试打败他的时候,却劝服我假装不敌落败,那你就真的是利用了我。可是,你只不过是劝服我要认认真真地打这一场,无论你本来想的是什么,都不能算是利用了我。无论是什么比试,本来就是应该公公正正地进行的。更不要说,皇帝……至少他在表面上说的话,也是要求我们公公正正地一决高下的。那你这样做,又有什么错呢?”
他顿了一顿,细想片刻,又道:“而且,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大家为什么会在今天终于都相信了李世民最后痛骂皇帝时说的那一番话——就是说他的身体并没有真的被皇帝玷污过——呢?真的是因为他打了皇帝那一记耳光吗?是因为我在此之前把我发现他腿脚早在比试之前就已经受了伤的事实向大家都说出来了吗?”
他停了下来,像是等待柴绍的回答。然而,他很快就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不,不是的!我们相信他,是因为他在今天的比试之中的所作所为——明明他可以不把我曾经一度对他手下留情的事说出来,明明他可以把头名与那份礼单都据为己有,但他还是不肯说一句谎话……不,他是连沉默不语隐瞒真相的事都做不出来!所以,就算他没有做后来的事情,我们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明确的否认,我们还是一样会想到:他这样光明磊落的人,会屑于骗取我们的同情和可怜吗?更进一步,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会为了活命、或者哪怕是为了家人,就忍下皇帝对他身体的侵犯吗?是的,正如柴队正你所说,他凭实力击败我,那才是能真正为他赢得自尊的正途!打皇帝一个耳光也好,把皇帝痛骂一场也好,其实都不足以做到这一点的!所以,柴队正你没做错。对他那样的人来说,没有了自尊而只剩下身体——哪怕那是清白之身——,那都是生不如死的!”
柴绍听得不觉热泪盈眶,道:“对,刘大哥你现在是比我还明白他了。也许……现在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如果这一个月以来那样的情况一直地持续下去,他就算是在那掖庭宫之外,但只是不断地被皇帝折磨他的身体——虽然是没有侵犯他——,还要不断地承受包括我们这些人在内对他的鄙视冷漠这些对他精神的折磨,他其实也跟死了没两样——甚至应该是更惨吧?”
“可是……”刘弘基的眼神却又黯淡了下去,“……我觉得,害他沦落到现在这样绝望的境地,还是我的错,还是应该怪我!”
“怎么?”柴绍愕然。
“准确地说,是我们的错,要怪我们……”刘弘基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右首那两间平房的窗户一指。
柴绍随着他的手看过去,窗户那里长孙顺德等人的脸宛然可见。原来这支小队的人今晚也没有一个能安心睡下,也都坐在窗户旁边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这时他们见柴绍望了过来,都羞惭地低下了头。
“其实柴队正你从一开始就已经解释过给我们听了,以李世民那样高贵的出身,他根本不需要、也不可能去做勾引皇帝那样卖身求荣的无耻之事。他是被迫的,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可是,我们听了你的教导,虽然是没有再做公然地羞辱他、欺负他的事情,但深心之处其实还是鄙夷着他,所以对他冷漠置之,把他孤立在外。刚才柴队正说,他最缺的、最需要的是自尊,可这恰恰本来是可以由我们不费分毫就能给他的东西!”
“但是,我们却是那么的愚蠢——愚蠢得深心之处还是认定了他是在出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皇帝对他非同寻常的宠爱——,也是那么的自私——自私得根本没有真正同情过他被皇帝强行玷污了身体是多么悲惨的遭遇——,我们只是一味地想着,他在我们这支小队里,他那肮脏了的身体把我们这小队的声誉也玷污了。如果我们真的相信他,或哪怕不相信他、但也能真的同情他,他就算再怎么被皇帝折磨、乃至羞辱,却又何至于要做出今天那样等同是不惜以一死来洗清身体、乃至名誉上的污点的事情来?是的,直接迫害他的人是皇帝,可是……可是我们也全是帮凶啊!”
说到最后,刘弘基又是声泪俱下。
柴绍叹气道:“这些事,你们的确都有错,但说来却又都是人之常情,也很难怪你们。人之常情,谁不是对那些龌龊的传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人之常情,谁不是先担心自己受损、再考虑别人遭罪?要说是损失金银、流血牺牲那一类的事情,你们都是铁铮铮的英雄好汉,一定不会做欺善怕恶、助纣为虐之举,可偏偏现在牵涉到的是声名令誉,真所谓‘小人贪利,君子好名’,恰恰是这种名誉之关,是你们这种人最难跨过去的!”
刘弘基垂泪道:“说到底,那还都因为我们其实只是沽名钓誉之辈,否则柴队正你是我们这支小队的队正,这支小队的荣誉你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看重,你却能够超然事外、不滞于物,从一开始就已经把这件事、把李世民这个人都看得那么的清清楚楚,而且自始至终都没有疑惑过、动摇过。”
“好啦,事已至此,怨天尤人固然是于事无补,自责不已也是无济于事。我们不如还是从好的方面来看这个结果吧。以他作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本来要受千刀万剐之极刑的,很可能还会祸及家族,可现在他至少是没有受到任何身体上的折磨,名誉之上一直蒙受的不白之冤也尽数澄清了。其实,刚才是我扶他进那掖庭宫里去的——他腿上还受着伤嘛,他也不肯再让其他人碰他,只愿意受我的扶——,那时他的心情倒是蛮好的,一点都不像是就此步入永无出头之日的冷宫的样子。”
“他……他不会是因为不知道掖庭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吧?”刘弘基不禁想起第一天认识李世民的时候,在他脸上看到的那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尽管这时他当然已经知道,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只是李世民装出来的。他为此还一度气愤不已,觉得自己被这表里不一的少年骗了。现在他回想起来,才终于想明白,以李世民自知处于皇帝的魔爪之下,当然不能不对自己这刚刚认识的队友留个心眼,才会那样借机试探一下自己会不会是个为了奉迎皇帝就无所不用其极、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小人。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当然知道的。唉,不过,之前我也有劝过他一句话,那就是‘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到了现在这个田地,我也只能拿那句话来安慰他,也是安慰我自己了。他还活着,他还保着一条命,虽然按理说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走出掖庭宫,但世事总有意外,或者……或者有一天他竟然真的能脱困而出呢?”柴绍一边说着,一边双目望向天边那弯黯淡的眉月,不知不觉间在眼中闪耀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之色。
“对,一定会的,一定会这样的!”刘弘基也似是一个溺水之人突然在胡乱划水的手中抓到了一根稻草那样,急切的回应着,“我不相信天公真的会瞎了眼,竟然让他那样的好人就此一辈子湮没在掖庭宫那样的地方!”
柴绍那样想,本来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他深心之中其实明白那样的事情会发生根本是绝无仅有。可是现在听到刘弘基也在一旁附和着,霎时便觉得那一丝微弱如天边那弯眉月的光芒的希望,变作了满天星斗所发出的光辉,不再是那么缥缈虚幻的了。
“刚才我扶他进掖庭宫之后,还向负责守卫掖庭宫的侍卫都塞了钱,请求他们不要刁难他——你也知道的,那些人,最喜欢就是欺负新进去的人,我真怕他又要再吃一轮苦头了。”
柴绍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却是想着自己送李世民送掖庭宫时的另一桩事。原来当时他还跟李世民约好了,以后他当值巡逻班经过掖庭宫的门口时,就会与他隔着门口对谈几句。他向那些守卫掖庭宫的侍卫行贿,一方面是买好他们不要欺负李世民这新进去的犯人,另一方面也是要让他们通融一下让他与李世民可隔门对谈。这事他没向刘弘基说出来,实在是怀着一点私心,只怕说了出来,刘弘基他们在当值巡逻班时也会这样做,那身处掖庭宫之内、一定甚感孤苦寂寥的李世民所能盼望的,就不仅仅是他一人的到来了。
便如同是海池边上那大树下的石礅上的并肩而坐、略谈数句,柴绍只想独占这样的时刻为自己所有,只想让李世民在这宫里最盼望、最依赖的……就是自己!
——卷四·长安篇(之四)·完——
卷五:长安篇(之五)
67.生火
李世民跟着一名手上持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的宫人,走进了一间阴黑霉臭的小房间。
那房间小得只放得下一张床,离床不到三尺之遥便是这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此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那宫人停下,回头向李世民说:“以后你就是住在这里。现在很晚了,我只是负责值夜的,床褥被铺什么的我可没法给你找来,你将就着先睡过这一晚,明天再去内侍省那边领那些起居所需的物事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连那盏至少能照亮方圆一尺的油灯也带走了,于是房间里霎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
李世民凭着记忆摸索到那扇窗户,用力地往外一推,只听得“哗啦”一声,那窗户虽然是推开了,却有一边歪斜了过去,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只怕这打开了之后就不能再关上了。他手上也感觉到沾了一手的灰尘,却也只能以两手互相拍了几拍,把脏物震落。随着他这一推开窗户,房中猛然响起一阵悉悉索索之声,似乎是有老鼠什么的东西受了惊而四处逃蹿。
他转过身来,借着从窗户那里透进来的一弯眉月洒下的黯淡光芒,打量着那张床。光线太差,他根本看不清床上的情形,只是隐约觉得那上面黑乎乎的,肯定也是脏兮兮的。刚才也听那宫人说了,这床上没有床褥被铺。这房间里面的一切都显示,这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甚至应该是没有人进来过。不但是因为刚才那窗户的样子,也不但是因为有老鼠之类的东西受惊逃蹿,更因为他一进来就已经能闻到这里面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臭腐烂的气味。他怎么能在那样脏臭的床上不铺褥子就睡呢?不过,姑且不论这房间和这床都又脏又臭,就说如今已是十月深秋初冬的时节了,夜里还是挺冷的,没有被子盖着怎么能熬过这一晚呢?
他虽是出身富贵之家,但从军打仗的时间不短,在野外餐风露宿倒也不止一晚了。看着如此恶劣的境况,心中却甚是沉静,想了一想,又往窗外张望了一下。这房间是在一个庭院的边上,围着这庭院团团一圈的还有好些房间,窗户都开着,看来都住着有人,只是这时已将近三更子时,那些房间里的人应该都睡下了,所以没有一个房间是亮着灯的。
他的眼睛绕着这庭院转了一圈,忽见北边角落处有黑乎乎的一大堆东西。他心念一动,拖着受了伤仍痛着的腿,走出这房间,往那一大堆东西走去。走近一看,果然是他预料之中的一堆薪柴,柴面之上还铺着干草。他把那柴面上的干草拿下一抱,回到那小房间去,铺在床上。他这样来回的搬了几十次,在那床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干草,还余下足够多的干草,可权当是一床被子。这样忙完,他便和衣钻进那些干草之中,眼睛一合,没多久就已呼呼沉入梦乡。
他这一觉睡得踏实之极,连梦都没做一个。可正当他睡得还香之际,忽然闻得一股浓烟直钻进鼻端,把他熏得气都喘不过来,一下子就醒了。他眼睛一睁,看见从那扇打开的窗户外,正源源不断的涌进黑浊的浓烟。他翻身下床,扑到窗前往外一看,却见就在他这窗户下面,有一个丫头正蹲在那里生火,炭木上冒出的浓烟全往他这房间里灌了进来。
“喂,你干什么?就在我这窗户下面生火,你想把我熏死啊?”李世民冲着那丫头叫道。他这一开口,浓烟直扑进他的口鼻,呛得他禁不住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丫头听到他的骂声,抬头一看,脸现惊奇之色:“咦?这房间不是一直没有人住的吗?”
李世民被那烟熏得实在是受不了,不但咳嗽个不住,连眼睛都禁不住直往外流泪。他连忙从房间里出来,站在那火堆的上风处,对那小丫头说:“我昨晚才住进来的,你没看见那窗户开了吗?”
丫头搔搔头,歉然的道:“哎,不好意思,我没留意呢。”
李世民走近几步,往那火堆探头一看:“你怎么一大早就在这里生火?干什么的?煮早饭吗?早饭怎么不在厨房里煮?”
“我不是煮早饭,我是要给小姐煲药。她那药要煲上好几个时辰才能煲好的,所以得一早起来煲,才赶得及在午饭之前给她喝下。厨房那里的火灶都要做饭,不能给我占着地方煲药,所以我只能在这庭院里生火了。”
“那你怎么不到这庭院的别处生火,偏偏就在我这房间下面生火?”
“其他房间都住了人,如果在别处生火,那些房间里的人就会像你这样跳出来骂我的。但如果是在庭院中间生火,没有房间的墙壁挡风,这火就不好生起来了,也不好控制火势。”
李世民皱着眉头道:“这么说,那我岂不是以后每天一早都要给你这生火的烟熏醒了?”
丫头听了,也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作声不得。李世民这时才仔细地打量这丫头,只见她脸黄肌瘦,面有菜色,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破旧之极,但倒是洗得挺干净的,只是套在她那骨瘦如柴的身子上便似是挂在一个架子上一样,显得颇为空荡荡的。看她是这么一个孱孱弱质的女孩,李世民一时也不好再说她什么了。
正在这时,一个矮墩墩的宫人忽然跳进庭院来。他看了一眼北边角落处的那堆柴薪,见到那上面铺着的干草不见了大半,霎时脸色大变,一转头又看见丫头正在这边生火,一个箭步便冲到她身前,尖声大叫:“死丫头!是不是你偷了那些干草?”
丫头都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宫人一伸手就揪着她的耳朵,想把她整个人都拎起来。
丫头痛得大叫,伸手捂着耳朵想要挣脱出来,可是她一介弱质女流,哪里斗得过那矮墩墩的宫人?
李世民在旁见状,冲上前一手抓住宫人揪着丫头的手腕,用力一拧。宫人立时发出杀猪似的惨叫,连忙松开了丫头的耳朵。李世民见他已经松了手,便也跟着松了手。那宫人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少年。他在这掖庭宫里负责管理、分派柴草,已经有很多年了,这掖庭宫里囚禁的人他全都认识,因此马上就猜到李世民是新来的。
欺负新人本来就是这些管理着掖庭宫里一众已经失去所有权势、财富乃至希望的囚徒的一大乐趣,更不要说李世民现在还是主动得罪了他。宫人怒气勃发,一边骂道:“死小子,你也敢跟我作对?你不想活命了啊?”一边伸手就要打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