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知道
柴绍又再仔细地打量着李世民,却见他的神色与刚才一直以来都大不相同,变得异常的凝重。他似是沉吟思量着什么,慢慢的又开了口:“柴队正,皇帝向我开出这样的两个选择,这说明什么吗?”
李世民抬眼看向柴绍,只看到他一脸尽是惑然之色,便道:“这说明,皇帝……他真的……很喜欢我!”
柴绍倒吸了一口冷气。李世民以为他是突然听到自己这不可思议的话而吃惊,柴绍却深知自己是为着李世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而感到惶惑。
李世民又向着柴绍点了点头,脸上那凝重的神色却依然不变:“他喜欢我,喜欢得很,喜欢得以至于他竟然……去嫉妒自己的女儿!”
柴绍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世民!”
“其实……以前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想到过这一点。在球场亭那一次,虽然皇帝对我做了那样可怕的事情,逼着我答应主动地献身给他,但他为了不让我咬舌自尽而把自己的手都弄伤了……还有他那次也亲口跟我说了,他不想伤害我……他还那样故意地安排我跟刘大哥比试,开出的赏赐却正是我带进宫来代父亲上贡给他的礼单——我也不晓得他怎么能事先猜到我一定可以打败刘大哥,大概是他有派人查过我以前随父亲在军队里打仗的事,得知我参加军中的各种比试那是从来没有输过的。他那样做,不但是有心要把礼单归还给我父亲,更是要让我在全体千牛备身和一众骁果禁卫之前尽显身手,赢得比试、赢得礼单,也是……赢得尊重!”
“你……你那时就明白了?”柴绍忍不住又插口问了一句。
“我……我也不知道。”李世民却是如此迟疑地回答着,“我当时满心里想着的,只是怎样可以避免兑现我被他逼着许下的那个向他献身的承诺。所以当我听到他跟我说,他不想伤害我,叫我不要再做那种咬伤他手指之类的事情,否则被朝廷大臣知道了,上奏弹劾我,他最多只能给我压下一次,再来第二次他也无法包庇我了。我听了这番话,注意到的不是他说不想伤害我,而是我如果再伤他一次,他就无法再包庇我。于是,我突然就想到了一条妙计——如果我故意再当众地伤他一次,他包庇不了我,那就只能杀我了,我不就可以逃过兑现承诺了吗?所以,当时我一心一意想的,只是怎样再伤他,还能一举多得地洗脱我名声上的污秽。”
柴绍暗暗点头,想:这跟凝云阁那晚世民跟我说的计谋是一致的,只是当时不晓得他怎么能想出这一计来,原来前因是这样的。
“后来皇帝颁下的惩罚不是杀了我,而是把我打进掖庭宫里去。我虽然感到意外,但……说实在,我心底深处好像也不是特别的吃惊。似乎我早就隐隐有些预感,我虽然是抱了一死之心实行那计谋的,可是并不真的认为最后的结果会是以死抵罪。”
这么说,世民当时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的有些明白皇帝对他的心思了?只是他心里满满当当的只是想着摆脱那个承诺,于是就一时没去细想,其实他这计谋能够得逞的背后,还不就是皇帝对他的那份心情?
“可是现在……现在不由得我不去好好地想皇帝的心思,也就不由得我不明白了。他那样大违规矩地把我从掖庭宫里拉出来,乍一看是一时冲动之举。但他为什么会这样一时冲动?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一时冲动过了——他因着我的恳求,早就大违规矩地跟着我走进掖庭宫去,这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如果我只是掖庭宫里的一个普通的犯人,还是因为做了打他一记耳光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而被关进去的,他恨我还来不及吧?怎么可能只为着听了我的恳求,就那样做了呢?”
“还有这两天晚上,虽然他是凭着当时我许下的承诺而逼我跟他做那种事,但他在床上对我的态度……我是不喜欢跟他做那种事,我也觉得那样做绝对、绝对是错的!可是……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他对我真的……真的是很好……很好……”
李世民又再不自觉地双颊泛起了红晕,头也微微地低了下去。
看着李世民这不自知的羞涩之态,柴绍是一时看呆了,心里却又缓缓的转过一念:皇帝的心思,世民都明白了,那他……对皇帝的心情,又会有所变化吗?
“只是……只是他对我,虽然的确是喜欢得很,但那独占的欲望,也实在是太可怕了!”李世民猛的又抬起头看向柴绍,“柴队正,你没有亲眼看到昨晚皇帝给我开出那两个选择的前前后后的举止,可能你很难想象那种情景。他疯了,那个时候他真的是疯了!”
看见李世民的眼中流露出惊惧之色,似乎他在脑海里又看到了当时的情景,柴绍连忙紧了紧从刚才起就一直握着他的手,安慰道:“我知道,我能想象的。你……以后真的要小心,千万、千万不要再在他面前表现出你还想着那公主!”
说回到公主,李世民的眼神回复了镇定,也重现那凝重之色:“是的,我以后会很小心,不会让皇帝觉得我还在想着公主。但是,我不会真的把公主忘记的!虽然我现在一点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帮她,但我不会放弃的!我不会放弃她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想出办法来,把公主从掖庭宫里救出来,替皇帝好好地向她弥补过往一切的缺失。公主是无辜的,皇帝那样待她是不对的,我虽然不能阻止皇帝对她一错再错,但我……绝不放弃!”
听着李世民这一番斩钉截铁的话,看着他那凝重的眼神之内又加进了坚毅不拨之色,从他也正在紧握着自己的手里,也能感觉到他心底的那一股钢铁般坚定的意志,柴绍再次体会到这少年的坚强,再次深深地感慨:如果自己仅仅是同情他,那简直就是侮辱了他啊!
然而,感动之余,柴绍的担忧又越发的加深了:这样心心念念仍记挂着要把公主救出掖庭宫的世民,真的能逃过皇帝那双因嫉恨而疯狂、却也因此而更加锐利多疑的眼睛吗?
“世民……”虽是犹豫着,柴绍还是终于开了口,“我能明白你对公主那份同情之心,但是……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你这样一门心思只想把她从掖庭宫救出来——,对她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李世民闻言愕然:“柴队正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公主的事情,但听你透露出来的片言只语,我大概能猜想,这公主是自小就在掖庭宫里长大的吧?虽然那地方是人间地狱,在外面的人都绝对不想进去,进去了如果能出来——像你那样——那简直就是奇迹一般的好事。可是,公主一直就生活在那里面,她已经习惯了那个地方,无论那里是多么的不好,反正她已经习惯了。”
“先不说你现在没有半点办法可以救她出来,就算真的有一天给你把她救出来了,她还能习惯这外面的生活吗?会不会反而是让她更痛苦了呢?好比说,她虽说是公主,却什么都不懂,能在这礼仪繁琐复杂的宫廷里体面尊严地生活吗?还有,更大的难处是,这宫里多是势利小人,他们会尊重她的公主身份吗?皇帝的其他妃嫔,不会把她视为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吗?这样勾心斗角、到处是明枪暗箭的后宫,真的是她能安身立命、舒心快慰地享受荣华富贵的人间仙境吗?你那样做,真的是对她好吗?不会……反而只是害了她吗?”
106.真好
李世民一脸专注之色地听完柴绍的话,但马上就回答道:“柴队正,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对不起,我认为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掖庭宫是人间地狱,这是事实,无论公主在里面生活了多久、有多么的习惯,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她从里面出来,刚开始时确实可能会有很多的不适应。但这并不能成为她就该继续呆在那地狱里面、明明有机会可以回到正常的人世却反而要逃避躲开的理由。好的,就是好的;不好的,就是不好的。不能因为习惯了不好,反而把它当成好,却把好当成了不好。她是公主,她理应享受相应的尊重与富贵,这才是正理,不是吗?”
“这是正理,但我现在说的不是对与不对,而是公主的感受是什么。世民,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你有一颗坚强的心,所以如果换成是你,可能你是愿意出来,出来之后也能熬过开始时的不适应。但公主呢?她也是一个坚强的人,也能有一颗坚强的心吗?她真的愿意从掖庭宫里出来吗?你有设身处地的替她想过吗?你想她好,但什么是真正的好?是你觉得的好,还是她觉得的好呢?”柴绍仍是苦口婆心的如此劝说着。
李世民这次沉思了好一阵子,才又说道:“我与公主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觉得她会是一个坚强的人——否则她在那掖庭宫里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与委屈,一个意志脆弱的人早就崩溃了。不过,就算她不是坚强的人,就算她其实不想、不愿出来,我也要救她出来!我还是那句话:好的,就是好的;不好的,就是不好的!她如果把好的反而当成不好,把不好的当成好,那她就是错了,我就要纠正她的错。让她认清真正的好与不好,而不是纵容着她沉溺于错误之中,这才是真的对她好!”
柴绍不觉哑然。
李世民的目光再次投向海池的远处,眼神幽远深沉,却仍充满着坚定顽强:“总之,我不会放弃的!我不会放弃她,就像我不会放弃我自己一样。柴队正,你知道吗?公主曾经不肯把她的身世真相告诉我,是因为她觉得我不可能帮得了她。但是,我劝服了她,跟她说,也许我真的就有办法呢?她相信了我,于是她向我说出了一切,而我还真的就帮到了她,把皇帝带进了掖庭宫里。”
“这次……这次也会一样的!虽然现在看起来事情不会像上次那样天公作美,把一切都安排得那样恰到好处,让我轻而易举就把那事办成了。但是,我想这次只是要花更长的时间罢了。迟早,只是迟早而已!我会想到办法的,我会办成这事的!现在公主在掖庭宫里,我的消息她一点都不知道,她也许会对我失望,甚至会对我绝望,但只要她不对自己绝望,还坚持着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让她知道——我,没有让她失望!她的事,我每一件都会给她办成的!”
“你……很喜欢公主啊……”柴绍禁不住这样说了出来,虽然声音很低很低。这时,他的心已经不会再有半分因嫉妒而兴的波涛,只是想抒发出心底这淡淡的感慨。
李世民的目光从远处收回到柴绍脸上:“柴队正,你也觉得是这样,对吗?我是喜欢公主的,我是喜欢她的,不仅仅是出于对她的同情,是吗?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这样才对,这样……才是对的!”说到后来,他那迫切的口吻,倒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向自己确认着什么。
柴绍却不觉又是一怔,想:你用得着这样向我表白对公主的爱意吗?又为什么要那样强调‘是这样’、‘这样是对的’呢?难道……你只是想借此逃避什么?逃避你对另一个人的类似、却是不对的……感情?
那天晚上,李世民脱光了衣服爬上皇帝的御榻后,杨广却只是把他那赤裸的身躯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再没有像前两晚那样云雨欢爱。这样沉沉地睡至敲过子时三更,便放他回临湖殿睡觉。如此一连三晚都是这样。当李世民以为皇帝经过那一夜的疯狂之后可能是恼了自己、或可能是他也感到惊心懊悔而再也不会跟自己做那些事情了,杨广却又再开始热烈地与他做了起来。但他做两晚,就会歇三晚——就是只抱着李世民睡觉而不行事。
李世民这才明白,皇帝其实是担心这样连续的欢好行事会让自己的身体吃不消,是要免得自己可能会因纵欲过度而伤了元气。以前他曾经被逼着看皇帝与那些妃嫔行房,虽然中间也有歇停的时候,但一来不会歇停那么久,二来也不会像现在那样严守着做两晚就歇三晚的规律——更不要说,以前他是一人力敌数女,现在却只是对付自己一个,看他在那两晚的情事之中的表现也显然是绰绰有余,按理说他并不需要歇停那么久才能保持如此旺盛的情欲。也就是说,他这样做全是为了自己着想!
李世民刚一开始时表现得太过缺乏耐力,也只是因为一来缺少经验,二来此前禁欲太久所致。与皇帝做过几次之后,耐力也变得不相上下了。除了第一晚连接两度轻易泄身之外,以后每次皇帝都要使尽浑身解数才能让他精关失守。可是皇帝每回也只会让他泄身一次便罢手,又没有当真的插入,因此每次在情事之中更耗精神气力的,并不是李世民这一方。再加上以他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其实他比皇帝更不需要停歇那么久。然而,杨广还是那样克制忍耐,严守着他虽然从来没说过、却也一直没有打破过的那“默认”的规律。
这自然只是让李世民更加一再地在脑海里浮起那一句感叹:皇帝……真的很爱我啊!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世民每天晚饭之前就到承香殿,与皇帝一起用过晚膳之后先沐浴更衣,然后进入寝殿脱衣上床。天天如是,杨广总不能长期地把身边侍候的宫人——除了魏忠之外——全部摒退在外。他有意逐渐地增加几个宫人在寝殿内侍候,见李世民默然不表反对,在欢爱之际也没有表现出很介意旁边有别人看着,便慢慢恢复了本来就应在殿内侍候的宫人的人数。
下半夜时分,李世民才回临湖殿去。行过欢好情事的晚上,杨广却仍是不给他沐浴过后才由魏忠送他回去,他还是只得行至海池边上就让魏忠返回覆命,自己坐在那里吹一阵子夜风,吹散一部分身上的腥臭之气再回临湖殿。次日上午待队里的其他人出外值班,他才起来在院落里打井水洗澡浣衣——而如果那小队里有人在上午要留在临湖殿里当值待命班,他更是只能苦候至下午才能做这清洁之事。
平时小队里有人当值待命班,他就照例回避到正殿二层的平台上;而如果刚好柴绍这时当值巡逻班,他便到海池边上那大树下石墩上等他进来跟自己坐一会儿、聊一下天。早饭与午饭他还是在临湖殿里吃,小队里的人也在的时候他还是先等他们都吃完了,再去吃他们的残羹剩饭。只是这时那些队友只吃属于他们的那一份,总会留下足够他一人吃饱的份量。但他们与他之间仍是没有交谈,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他仍是像一个不存在的人、或是一个透明的影子一样,存在于他们中间。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从表面上看,情形与李世民刚进这皇宫里的第一个月差别不大。但寝殿之内与皇帝相处的时光自然是舒心快活得多了——尽管他是不肯承认他会愿意、更不要说喜欢跟皇帝做那种事情,但身体确确实实是在那些情事之中获得了快感与舒畅,这与他不断地感受到的、皇帝对他珍爱得如珠如宝的心思一起,像是真能水滴石穿那样,一点、一点地磨去他以前对皇帝的厌恶痛恨,也在一点、一点地磨去他对这男子之间如男女之间那样行事的抗拒反感。
转眼之间,已到了隆冬腊月快要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