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孩子……”小姐仍是以这样的喃喃低语回应着他,眼中又滚下了泪水,“你终于来看娘了,你终于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两人就这样对望着,相对垂泪。
过了一会儿,听得门外一响,却是丫头捧着午饭进来了。李世民仍是端起饭食,一勺一勺的喂小姐吃完。小姐吃一口,就忍不住又要叫他一声“孩子”,李世民总是柔声地回应她一句“娘,孩儿在这里哩!”于是小姐不但很快就把饭都吃完了,而且脸上全是快活的笑意,再也没有流泪哭泣了。
丫头把李世民那一份的午饭也拿了来,待他喂完了小姐,就跟他一起也吃过了午饭。在这期间,小姐仍是紧紧地握着李世民的左手不肯放开,他只好坐在床榻边上挨近着她,仅以一只右手吃饭。他不时转头望一眼那床榻上躺着的小姐,每次都能看见她仍是张大着眼睛出神地看他,见他转头来看就又唤他一声“孩子”,听到他应答着自己,便笑得云荼灿烂。李世民看着她那高兴得容光焕发、直似一下子年轻了十几二十岁的样子,隐隐也看出了几分她年轻之时的美艳娇丽。
午饭吃完,丫头托着盛了空碗空碟的盘子出去。李世民仍是一手被小姐紧紧地握着,坐在床边陪着她。小姐凝望着他良久良久之后,终于渐渐的眼皮沉重起来,慢慢地垂下、合拢……
李世民听她发出轻微的呼息之声,估量着她已经睡着了,便轻轻的想把她紧握着自己的手抽出来。谁知他那手才一动,小姐就已经马上醒来,眼睛一睁,抓着他的手立时加紧用力,又尖叫起来:“孩子,孩子,你要走了吗?你又要离开娘了吗?”
李世民连忙安抚着她:“不,不是,娘别担心,孩儿不走,孩儿以后一直都会留在娘的身边,再也不会离开娘的了。”
可是小姐还是一脸惊恐忧惧之色,抓着李世民的手越收越紧,勒得他只觉手上的血脉都有些儿不甚通畅了。他只好一再地柔声安慰,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劝得小姐再次稍稍的放下心来,又合眼睡去,但那抓着他的手始终不肯稍稍放开片刻。
就这样,小姐一直握着李世民的一只手,他哪怕只是稍微动弹一下,她都会马上睁眼尖叫。整整一个下午是这样,到吃晚饭的时候也这样——以致于这时变成要由丫头来喂她,否则李世民只有一只手空着,拿得了勺子就端不了饭碗——,甚至整整一个晚上也是这样,直到半夜三更还是这样!这弄得李世民甚至都没法睡觉,只能由得她紧紧握着他的一手,他就俯身趴伏在旁边的桌子上打盹。
70.照顾
一连三天,都是这样。小姐一刻都不肯松开握着李世民的手,弄得他根本没法躺上床去好好地睡一觉,累得满眼血丝,神志也变得恍惚起来。
丫头见势不妙,终于强行把李世民的手从小姐的紧抓之中拉了出来,然后竭力地安抚尖叫不已的小姐,道:“小姐,你放心好了,你的孩子再也不会离开你的。可是你这样一直抓着他,他睡不了觉,迟早会给你累死他的。你也不想才刚刚好不容易再见到他,却是你把他害死的,对吧?”
但小姐一开始仍是声嘶力竭的尖叫:“孩子,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不要!”这样尖叫了一阵子,忽然双眼发直,尖叫声变得更加的刺耳:“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抱走我的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我要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来!求求你了!”听那意思,似乎她是再次回到当年她的孩子被人强行从她怀抱之中抢走的那一刻。
李世民只想再出伸手来让她抓住,可是丫头坚决不给,挡在他和小姐之间,道:“小姐,你清醒些儿!现在没有人来抢走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也长大了,不会给他们抢走的。你看,你看,他就在这里。”说着,她拉着李世民,让小姐看见,却只让她远远地看见,不让她再能伸手抓得住他。
然后,她又指着靠着西墙的那张小小的床榻,道:“你孩子也要睡觉的,以后他就睡在那里。你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他在那里,那就知道他没有离开你了。你没有必要一直抓着他的手,才能确保他不走的。你就安心吧,他真的不会再离开你的!”说着,便推着李世民到那床榻上躺下,在他耳边低声说:“快睡下,别管她!你不可能这样一直不睡觉地守在她身边的。你真要想她好,想一直可以陪着她,就得让她明白你不给她抓着也不等于要离开她的。”
李世民依言和衣躺下,狠下心来不理会小姐不住的尖叫。果然,小姐尖叫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气衰力疲,尖叫声越来越低了。她的眼睛却还是能看到李世民在这房间里,心中便慢慢的安稳了下来。后来,尖叫变作了低低的饮泣声,最后终至不闻。李世民微睁一丝眼线看向对面,只见她又已合眼睡去,只是面颊上仍残留着泪痕。他这也安心了下来,三天没好好睡过觉的疲乏霎时掩袭上来,不消一刻之间就沉进了睡梦之中。
就这样,最终变成是李世民跟小姐睡在这正房里,丫头还是在以前她自己那个小小的耳房里睡。每天,李世民起床之后,一直就坐在小姐的床榻边上,给她握着自己的一只手,服侍着她喝药、吃饭。丫头就负责到外面的院落里煲药,以及从外面拿进来他们三人一日三餐的饭食。
李世民就只当作是母亲病重之时,他衣不解带地日夜守在病榻之前侍候汤药。小姐望着他的眼神总是那样充满着舐犊深情,也着实让他在不知不觉之间真的把她看作了自己已经谢世的母亲,好像又能再次为她一尽孝道。
如此眨眼之间便过了一个月。李世民每日里只想着照顾小姐,把自己终生都将陷身在这掖庭宫里的惨事倒是一时置之脑后了,甚至此前在宫里受着皇帝的折磨欺辱之事都仿如隔世烟云,不再记起。于是这日子过起来,倒是比之前他在宫里的那一个月,还要容易得多,时间在不知不觉之间便流逝了。
只是,自从进入了十一月,随着天气变得越发的苦寒,小姐的病情却还是无可阻挡地日见沉重。虽然每天还是吃着药,但那药越来越显得毫无作用。再过了二十来天,将到十一月底,甚至连她的疯病也开始又变得严重起来。本来,自从她把李世民认作是她的孩子之后,只要白天里把他的手紧紧握着,晚上眼睛里能看见他就睡在自己对面的床榻上,她的疯病就不会发作。
可是,这几天她又忽然开始惦念起她的那个“郎君”,拉着李世民的手不断地问:“郎君呢?怎么他还不回来?孩子你都来看我了,他怎么还不来啊?他是不是真的不再来了?”
李世民和丫头只能反复地安慰她说:“不是的,他在外面还有些事情要忙,忙完了就会马上回来看你的。你看我(你孩子)不就终于都回来你身边了吗?郎君也会来看你的,你再等等吧。”
开始这样安慰几句,她就能平静下来。可到了后来,反复地跟她说很久这样的话,她还是要发作一大轮,弄得自己也筋疲力尽了,才渐渐的平复。可糟糕的是,她甚至在半夜三更里也会突然醒来,大吵大闹的追问她的郎君什么时候会来。跟她睡在一个房间里的李世民固然是一听到她吵闹就得起来安抚她,就是睡在隔壁的丫头也要披衣起床跑过来帮忙。渐渐的她甚至一个晚上都要吵上几次,又是弄得李世民和丫头二人都没法好好地睡觉,累得他们满眼血丝,白天里也精神不振。
这天,李世民照例又坐在床榻边上,让小姐握着他的一手。昨晚她闹了三次之多,他差不多等于是没睡过觉。这时白天时分那小姐反而沉沉睡去,他也不觉困意大盛,弯身伏在旁边的桌子上打起盹来。
也不知睡着了多久,他忽然一下子醒转,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小姐,见她倒还是睡得安稳。他直起身,却听得自己的肚子“咕”的叫了一声。他这才猛的想起:对了,现在已经到午时了吧?阿杨(按:那丫头的小名)不是该煲好了药拿进来给小姐喝的吗?怎么今天这样晚?
他又等了一阵子,还是没见着阿杨进来,开始有点担心了,便试探着把自己的手从小姐的紧握之中抽出。他刚来的前三天,小姐一直紧握着他的手,他哪怕只是稍动一下,她就会醒来。但是可能一来是因为她昨晚连闹三场,她自己也累得够呛的,现在睡得很熟;二来是因为到了晚上要睡觉时,李世民也会把手从她紧握之中抽出,她已经能习惯了。于是,李世民这时轻轻把自己的手抽出,也没看到她受到惊动而醒来。
李世民抽出自己的手,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前,开门出去,轻轻掩上,然后快步往阿杨平日煲药的那个院落走去。
将到院落,他已经闻到一股浓烈却熟悉的药味。可是那药味之中,还夹杂着一股焦糊的臭味。他心中一惊,越发感到事情不妙,连忙加紧脚步跑进院落,却见阿杨蹲坐在那个角落里,面对着熊熊的火势,却是一动不动。他跑近前去一看,才发现原来她双手抱膝,两眼合着,耷拉着的脑袋搁在膝盖上,竟是一副打着盹就睡着了过去的样子。
他马上就猜想到,昨晚小姐大闹了三场,连他自己一个平日身体壮健的少年男子都困得趴伏在桌子上打盹睡着,更不要说阿杨这样从小就体虚身弱的女孩了。她在这里煲着药,看着火,不知不觉也打起盹来,睡着了过去。本来这十一月底的天气很是寒冷,但今天是个大晴天,有太阳在天上晒着,她身前又生着一个大火堆,烤烘得旁边甚是温暖,此处还是背风的地方,不会受到北风的吹刮,她就这么睡着了,除了姿势不是很舒服外,也不会觉得很冷。
李世民见那火烧得很旺,药煲里“滋滋”的响着,却已是往外散发出一股焦味,似乎里面的药水已经全部烧干了,药材正在被烤灼得变成炭。他连忙把火堆里的几根烧得最旺的柴枝抽出,抛在地上打了几下,把火打灭。等火头减弱了一点,便捡起阿杨身边的一块厚厚的破布包在手上,将那药煲拿下,打开盖子一看,果然里面的水已经烧干了,药材也变作黑漆漆的一块。
他这样又是把柴枝放在地上打灭上面的火头,又是把药煲取下,声响大了一些,便把睡着了的阿杨吵醒过来。她一睁眼,看见眼前的景象,也不需要听李世民的解释,便已明白了七七八八。
她连忙也往药煲里探头一看,见到里面的水都干了,药材也烧成如此一塌糊涂的样子,不觉嘴巴一扁,差点就想哭出来,道:“糟了!这一煲药全煲坏了。怎么办?再煲新的吗?那可要再费上好几个时辰,不可能赶得及让小姐在午饭前喝了。”
李世民转头看着她,道:“算了,不要再煲了。反正你也看到的,这药已经对小姐的病没多大作用了,少吃一天就少吃一天吧。”
阿杨摇着头道:“不行!她现在天天吃着药都变得越来越差,如果不吃,就会更糟的。”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阿杨,有句话我知道我说出来你会很伤心,但是……但是我还是说了吧。现在……也许是时候对你家小姐放手了!”
“什么?”
他看着阿杨一脸的惊诧之色,忍着其实也是甚为不忍之心,道:“她这病是不可能再治好的。与其这样勉强地让她继续撑下去,其实只是延长了她吃苦的时间,对她没什么好处,不如就此罢手吧。我想小姐她心里也是明白自己命不久矣,她会安心地走的,她不会怪你的。我只怕你再这样熬下去,小姐还没走,你就先把自己累得也病倒了。”
71.往事
阿杨听李世民这么说,呆了一呆,然后便怔怔地落下泪来:“可是……可是我在这世上唯有的与我亲近的人就只有小姐和娘她们两个了。我娘今年夏天才走了,如果现在小姐也走了,这世上就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在这个掖庭宫里,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怎么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现在不是……还有我在吗?”
阿杨心头一震,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那温润恳切的目光便如同这严寒的冬天里天顶上那一轮给众生带来最为难能可贵的热量的太阳一般,一刹那间便透进了她的心房,把最冰冷的角落也照得亮堂堂、暖烘烘!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发起烧来,不觉慢慢的低下头去,寻常少女在她这个年纪本属甚是寻常的娇羞欢喜之情,却直到这时才突然是她这有生以来第一次油然而生。
难道……这是天意么?在这世上我唯有的至亲至爱的两人都一一离去或将要离去之际,上天派下了他来,就是想让我可以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与意义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想起母亲临终之前跟她讲述的关于小姐的往事,不禁又想到:小姐吃尽了那么多年的苦,无论是小姐,还是娘,都还是苦苦地要让小姐撑持着病体,不肯就此撒手尘寰,从此一了百了这些人世的痛苦,是不是因为对小姐来说,她的郎君就是她要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与意义呢?
想到此处,她抬起头来,直视着李世民,道:“你说小姐也自知命不久矣,会安心地走的……不,这不对!她一天见不到她的郎君,她一天都不会想离开这个人世,她不会走得安心的!”
李世民眉头一皱,道:“她的郎君不是已经死了吗?她要见他,不是到地下去更好吗?”
阿杨微微的摇头:“不,她的郎君还没死,他只是……不会再来见她了。”
“什么?”李世民一直都以为小姐是某个大官的千金小姐,只是因为那大官不知道什么缘故被抄家灭族了,丈夫、儿子这些家中的男丁都被杀了,只剩下她这女子被困于掖庭宫内。现在却听到阿杨这么说,不觉大为惊异,“为什么她的郎君不肯来见她?这天下有这么负心的男人吗?自己的妻子沦落到如此地步还在苦苦地思念着他,他却不肯与她相见?”他想了一下,道:“阿杨,你告诉我,小姐的郎君是谁?我们想办法把小姐现在的情状传递出去让他知道,或者他就会同情小姐,会来满足小姐这临终之前的最后一个愿望的,是吗?”
阿杨却只是继续的摇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不会来的。”
李世民注意到她一直只是说那郎君“不会来”,没有说他“不能来”,也没说他们不知道上哪找他或没办法找到他,便道:“阿杨,你知道小姐的郎君是谁,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你都知道的,你只是认定了他不会来、不可能来。告诉我!告诉我那郎君是谁。或者我有办法呢?我有办法可以说服他来呢?”
阿杨瞪大眼睛望着他好一阵子,末了却是忍不住失笑起来,道:“你……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这天下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你办不到的吗?你现在也身处这掖庭宫内,应该也是因为犯了什么大错才会这样被罚进来的。你连走出这掖庭宫的门口都办不到,你怎么能帮小姐办成这事?如果这件事足不出掖庭宫就能办成,如果这事真的是那么容易,娘和我早就把它办成了!我们谁不想让小姐可以消去这心中最大的遗憾呢?”
李世民被她说得不禁一阵的脸红,但仍是坚持着说:“你都还没跟我说那郎君到底是谁、现在他在哪里,你怎么就能认准了我肯定没办法呢?不管怎么样,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就算力不从心,但我还是可以帮忙想办法的嘛。你先说出来,我们一起合计合计,说不定就真能合计出一条妙计来呢?”
听着李世民如此的坚持,再看着他那一脸认真之色,阿杨心中又是一动:莫非……莫非这真的是天意?听小姐说,他长着两道跟那郎君很像的剑眉,还长着一个跟那郎君也很像的鼻子,他这年纪又跟小姐的孩子如果不死、活到现在应该会有的年龄差不多。如果不是天意,怎么他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偏就在小姐这快要魂归地府之前进来,一下子就实现了小姐很想再见自己所生的孩子一面的心愿呢?如果……如果这真的就是天意,那是不是说,通过他,小姐最终也可以把另一个很想再见自己的郎君的心愿也实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