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看着眼前这冷静得也像是一块冰的少年——似乎他刚才那手上的冰寒已化作了他整个人本身——,缓缓地……点了点头。
125.决裂
李世民就坐在那里,两眼看着海池的水面——而不是看着身边的柴绍——,平静得像是在叙述旁人一件很普通寻常的小事那样,将他前天吃完晚饭之时怎么在自己床上的枕面看见那封姐姐写给他的信,怎么决心哪怕要忍受皇帝多么难忍的惩罚也要与他和解以求得他放自己出宫一趟看姐姐出嫁,怎么在承香殿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终于得到皇帝传敕让他起来,怎么今早一进寝殿就被皇帝要求当着他的面脱衣上床侍候,自己怎么无论如何受皇帝的挑逗都不能投入而惹得皇帝大不高兴,自己怎么向皇帝说出那请求却被皇帝要求以给出那处作为交换,皇帝怎么不由分说就往自己那处插入了一根手指,自己怎么在挣扎抗拒之中将皇帝推得脑袋撞到墙上,自己怎么想逃出殿外却被当值的近侍亲卫所阻,皇帝怎么喝退那些人却申斥他是恃宠生骄,最后自己怎么反骂皇帝之后就径直跑了出来……
他没有看着柴绍,所以没有看到柴绍一边听着他如此详尽细致的陈述之时,脸上的神情是如何千变万化、幻变无常。只是,就算他看着柴绍,也只会以为他的脸色变幻仅仅是由于那陈述的内容太过令人惊骇震动而已。
他一口气地说下来,完全没有停顿,柴绍只能听着,根本无法插一句话进去。待得李世民终于说完,转头看向柴绍,见到他脸上一片惨白之色——大概与自己方才的脸色也没差多远了——,全身还在无法自制的微微打着颤。
柴绍见他的目光终于从一直望着海池转向自己,便想跟他说些什么,但嘴巴徒然地张了几张,喉咙干涩得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用力咽了几下涎液,也是顺便把一股像是堵在喉头的闷气吞下,正要开口说话,李世民却又抢在他头里说道:“柴队正,你不用担心我,我真的没事。我跟皇帝……终于彻底完蛋了,其实我觉得……很好、很好!”
很好!?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柴绍眼中泛起的惊异之色,李世民仍是那样平静而安然的说着:“柴队正,事到如今,既然一切都结束了,我也没什么不可以跟你说的了。在这两个月里,我故意不再与皇帝见面,其实我心里……真的是很难受、很难受!”他说到这里,目光却又不觉从柴绍身上移开,转向那波光粼粼的海池,“因为……其实我真的……很想他、很想他!”
他重复地说着“很想他”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明显地低了下去,但那话语之中的眷恋低回之意,却是那么的清晰可辨。与此同时,那一双乌黑的眼眸,也流露出淡淡的忧伤与迷离。
“柴队正,你知道吗?其实……其实我这段时间里,曾经有好几次梦见皇帝——梦见他抱着我,跟我做着那种事,还伏在我耳边轻轻的问我,愿不愿意把那处给他。而我……在他的身下,想都没想就回答……愿意!我愿意!”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也充满着更浓重的迷离之意,像是他此时又进入了那些梦境之内,说着的就是梦呓……
柴绍听到“愿意!我愿意!”这五字,本来就一直止不住颤抖的身子,这时更是猛的一阵哆嗦,还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世民……真的爱上皇帝了!是彻底地、完全地……爱上他了!还要爱他爱得……竟至于在梦境这个他的理智无法控制得了的地方便会不由自主地泄露出他愿意将自己那最最要紧的所在……也交出去!
他这样急抽一口冷气,声响不小,近在咫尺的李世民听见了,又转过头来,看见他那骇然失色的脸,不觉微微的苦笑,道:“柴队正,你觉得……我很犯贱是吧?竟然……还真的爱上了曾经那样强迫我、折磨我、凌辱我的人!”
柴绍微微的摇头,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动作是表示他在否定李世民这种自我的评价,还是在表示感到不可思议。他只知道自己的心里也在微微的叹息:爱一个人,就是犯贱的吧?像我现在,明明爱着你,却坐在这里忍着满怀的苦涩痛楚,听你亲口对我诉说着如何爱着另一个人……这样的我,不也很犯贱吗?
李世民垂下眼睫,轻声的继续说道:“柴队正,你还记得上次在你的房间里我说过的话吗?我那时说,如果他以皇帝的身份强迫我去侍候他,那我倒是再也不用害怕自己会爱上他。可他若是随得我不想见他就不用见他,我却反而会觉得对他很感内疚。我想,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以前他强迫我,我虽是身不由己,却只会想着痛恨他、戒备他。这段时间里他不强迫我,我反而是……心不由己地越发的想念他……爱他!当然,我还是清醒地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应该的!我心里再怎么想他,我还是会克制着自己不去见他,绝不会真的做出那种犯贱的事来。但是……我克制不住的是……我在梦里都想着……把这身体……完全地交给他。”
“可是现在……”说到这里,他竟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倒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样,“……我倒是觉得解脱了。他今天又像以前那样卑鄙无耻的只想乘人之危,趁着我求他让我出宫一趟的机会就逼我拿那处跟他交换,还差点就真的想强要了我。我刚才是很震惊、很气愤,但现在回头一想,却又觉得不无庆幸——幸好他又故态复萌了,他果然毕竟还是那个自私霸道的皇帝,不是什么值得我去爱的人。从此以后,我跟他一刀两断,那不就好了吗?”
柴绍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竟是显得颇有轻松之态的少年,心里转过一念:真的……能就此一刀两断吗?
李世民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猜到了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唇角一掀,露出一个自嘲似的笑意,道:“就算皇帝还不想跟我断,可是他也没办法了吧?他们……当时在外当值的千牛备身和骁果禁卫……他们全看到了,也全听到了。不用多久,刚才在那寝殿里发生的事情就会传遍整个千牛卫、整个骁果军、甚至整个宫内了吧?也不知道会不会还传到外面的朝廷去?如果是那样,很快就会有朝廷大臣向皇帝上奏章弹劾我了吧?嘿嘿,这不是很好吗?这样的话,大家——宫里所有人,甚至可能天下世人——都知道我跟皇帝反目了、撕破脸面了,我跟他的关系就怎么也不可能再有挽回的余地了吧?”
柴绍却是眉头一皱,道:“但这事如果真的传了出去,有朝廷大臣上奏章弹劾你,那怎么办?”
“那就死吧!”李世民一脸风清云淡之色,“反正我在这宫里,出又出不去,跟皇帝也彻底地闹翻了,这跟呆在那掖庭宫里一辈子不能离开,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个富丽堂皇的皇宫,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掖庭宫而已吧?”
柴绍低头想了想,道:“上次球场里有上万之众,那事都没传出去。皇帝有此防众之口的能耐,这次大概也能压下去的吧?”
李世民微微摇了摇头,道:“这些我都不想再理会了。他压不压也好,他压不压得住也好,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那……”柴绍迟疑着,“你姐姐的事……又怎么办?”
李世民一听他提起这事,脸上霎时便黯然了下来,但他很快又一振神色,道:“姐姐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大事,我却不能出去看看她、送送她,这当然是很遗憾的事。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是对她抱愧,让她抱憾了。我总不能真的为此就屈从于皇帝吧?要是姐姐知道了这事,她只会伤心难过,还哪会觉得高兴?”
“再说……我刚才忽然想起,以前我好像听说姐姐这门亲事是跟一个在这宫里也是当着千牛备身的男子谈的——虽然那男子是不是还是现在那个将会娶我姐姐的未来姐夫,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如果是的话,那他在这宫里应该知道我的事的。他还愿意跟我姐姐成亲,应该是因为他不知道我是她弟弟的缘故吧?要是我真的得到皇帝允可,出宫去看他们成亲,给那姐夫见到我的脸,把我认了出来,只怕反而会把姐姐这桩婚事给搞砸了呢。这样想来,其实我不能前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看姐姐那信里的意思,她并不知道我如今给留在宫里的真相……唉,我现在反倒担心的,是如果她向姐夫问起我的情况,他们两下里一合话,被姐夫知道了我是她弟弟,姐姐则知道了我做着这所谓千牛备身的真相,那……那就糟了!”
柴绍连忙道:“世民,你不用担心,其实……其实……”虽然早就想着要跟李世民说那一番话,可那话当真到了唇边,一时之间仍是觉得很难启齿。
李世民见他脸上现出甚是困窘为难之色,便一把握着他的手,道:“柴队正,你不用安慰我了。我刚才都说了嘛,我没事的,其实是你不用担心才对。”
“这……这……”被这少年一下握着自己的手,柴绍心头一阵砰砰乱跳,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李世民却只道他仍是对自己放心不下,便微微一笑道:“好了,这件事我不想再说了,我们都别提了,好吗?对了,柴队正,你在这里是等着我来找你的,是吧?前天晚上你当值完近侍班的时候不是跟我说过,你有要事想跟我说,要我来这海池边找你的吗?昨天我被皇帝拖在承香殿那边一直跪着没法抽身前来,你不知道我有多焦急呢。到底你有什么要事想跟我说的啊?现在就说吧。”
卷七·长安篇(之七)·完
卷八:长安篇(之八)
126.召集
柴绍听李世民这么一问,脸上那困窘为难之色却是更加的浓重了。
李世民见他嚅嚅说不出话,心下诧异,问:“怎么了?柴队正。有什么事情是你要跟我说、却又那么难以出口的呢?你说吧,不要紧的。我都这样子了,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情是我承受不了的呢?”
“是……是这样的: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本来可以休一个月的春假,但因为接下来有一件要紧的家事要办,所以就把那一个月的春假押后了,等到要办那家事的时候再休吗?现在……现在我就要去办那家事了,就要出宫回家休那一个月的假了……”
柴绍一边说,一边已是万分小心地注视着李世民的脸色变化,果然见他一听了自己这话,那本来已略为回复光彩的脸庞霎时又黯淡了下来,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现在这个时候——世民与皇帝刚刚彻底决裂的时候——正是他最需要自己在他身边给他安慰的时候,自己却要离开他,还要一走就整整一个月!
“对……对不起,世民,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候走开的。但是……这家事不只是牵涉我一个人,我没法将它推后再办。其实……我原定是昨天就要走的,只为了你没来这里见我,我怕我这样没跟你说清楚就一走了之,你会更难受,更猜疑不定的,才从昨天一直坐到现在都要等到你来……”
听着柴绍满怀着歉疚的解释,李世民连忙勉力振作精神,道:“柴队正,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该说这句话的是我才对。其实我明白的,正月的时候大家都回家过年,你还特意留在宫里当值,为的就是怕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宫里很难熬,才这样陪着我的。然后大家过了年回来,你明明有一个月的春假可放,你都先不放了——你有家事要忙,大可以另外请假,不需要把该放的春假推后的——,那也是为了要陪我。还有每十天一次的旬假,你也不回家过,还是陪着我在球场骑马射箭……你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现在你家里有事,你就安心地回家去办吧。我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的!我总要学着自己熬过去,不能总是依赖你,对不对?总有一天,你会不再做这千牛备身,你会离开这皇宫,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你不可能总是这样一辈子都守在我身边,就此耗尽你这一生的,对不对?”
“世民……”柴绍看着眼前这善解人意的少年,口中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自己对着自己说:“不对!我会一辈子都守在你身边,为你……耗尽我这一生!我回去办的那件家事,就是为了我能这样做!”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李世民反倒没觉得像之前那两个月那样难熬。柴绍不在身边,他还是很思念柴绍,常常到海池边上那棵大树下的石墩上坐着,回忆在这里与柴绍的无数次相聚,以稍减思念之苦。但他对于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之事,倒是因为完全断绝了指望而平复了心情。他仍是每天在临湖殿的院落里习练武艺,以消磨漫漫无尽的时日。夜里却是倒头便睡,再也没有作什么关于皇帝的梦了。
日子又是这样一天一天地极其缓慢的过去。李世民掰着手指,数着时日的流逝,为的只是计算柴绍还有多少天就能回来,再回到……他的身边来……
这天,临湖殿的右首平房之内,那小队里的人——当然是除了李世民之外的其他人——都正当值着待命班。忽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隶属别的小队的千牛备身匆匆跑了进来,冲着他们大叫:“皇帝刚刚下敕,命令全体千牛备身都到球场去集合!”
房中众人都是一惊,一齐站了起来,问道:“是什么回事啊?”
那人气喘吁吁的道:“听说是突厥的突利王子来觐见皇帝,说起想让他的侍卫和这宫内的近侍亲卫切磋一下武艺,所以皇帝召集我们全体千牛备身前去,还有骁果军的所有人也会去的。”
众人闻言,顿觉兴奋异常,甚至颇有磨拳擦掌之慨,连忙纷纷整装待发。
刘弘基往外面的院落张望了一眼,却见那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回头问道:“李世民呢?今天他没在外面练武么?”
却听段志玄答道:“我刚才好像见他上了正殿二层的平台。”——原来这天已是柴绍那长达一个月的休假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说,明天他就会回来。李世民最近这几天随着柴绍回归的日子临近,就已经坐立不安,对这队正的思念倍加热切,难以安心地像平时那样在院落里练武,常常登上正殿二层的平台那高处,极目远眺南边,想象着柴绍从那个方向走过来的情景。
刘弘基听了段志玄的话,便对大家道:“你们穿戴停当就先到院落里列队,我上正殿二层的平台那里叫李世民下来,然后我们一起去球场。”
长孙顺德两道粗眉一拧,道:“干嘛要叫他?”
刘弘基平静的看着他,道:“皇帝的旨意是要求全体千牛备身都到球场集合,李世民也是千牛备身之一,他当然也应该去的。”
长孙顺德张了张嘴巴,似乎还想说什么反对的意见,但终于是忍住了,出口的话变成:“你现在是队副,柴队正如今又不在,这小队的事情是该由你说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