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杨广在突利那含笑的目光的注视——其实是逼视——之下,只好召唤主管整支千牛卫的左右备身郎将上来高台,命他们挑选安排擅长弓箭之道的千牛备身出来应战。
左右备身郎将领命之后,从高台下来,又召集了他们二人各自的副手、即四名直斋,还有各支小队的队正、队副聚拢在一起商议出战的人选。
其中一名备身郎将环顾着身边这些千牛卫的中高层,道:“柴绍呢?他不是队正吗?怎么没在?”
刘弘基连忙回答道:“柴队正家里有事请了一个月的假出宫回去了。今天刚好是他那休假的最后一天,要是等到明天的话,他就能在了。”
另一名备身郎将是负责管辖他们这支小队的,接口道:“是,他已经跟我告过假了,这事我是知道的。”
之前的那名备身郎将听了,眉头深锁,道:“柴绍是我们千牛卫中最精擅箭术之人,怎么偏偏在这最要紧的时候他就不在了呢?还要只是差了一天!唉,难道这次我们真的是那么不走运?”
围在他身边的人听了,都觉得他这话好像预示着今天这事的结果会非常不利,本来已经甚为沉重的心头,更是越发的惴惴不安了。
刘弘基道:“以前当着我们那支小队的队副的长孙顺德,箭术不也很强的吗?柴队正虽然不在,但如果由他上阵,应该也不会输给那突利王子。”
那备身郎将恍然,道:“不错不错,长孙顺德的箭术就是得到当年威震突厥的先右骁卫将军长孙晟指点而有大成的,那年他不就是全凭一把弓箭打遍这千牛卫无敌手——也就只输给了柴绍一人——,才获得候补队副的资格的吗?”
另外一名备身郎将也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那就选他出战吧!柴绍不在,我们这千牛卫之中应该就数长孙顺德的箭术最强了。”
如此商议停当,刘弘基返回自己的小队去把这消息告诉长孙顺德,让他赶紧做好出战突利王子的准备。左右备身郎将则再次登上高台,把这人选向皇帝禀报。杨广一听长孙顺德的名字,也立即想起长孙晟,霎时大为安心,想着千牛卫里有此当年的“神箭第一人”的哪怕只能算是半个传人的长孙顺德在,应该足够抗衡突利。
于是,突利和长孙顺德各自下场,走进那由上百千牛备身和上万骁果禁卫围成的空地之中。
突利向着长孙顺德一拱手,道:“敢问这位千牛卫的勇士尊姓大名。”
长孙顺德躬身回礼,道:“不敢当。鄙姓长孙,名顺德。”
“长孙?”突利浓眉一挑,“当年在沙钵略可汗座前一箭射下双雕的长孙晟,与尊驾是什么关系?”
“长孙右骁是我的族兄。”
“是吗?”突利脸上立时如同被点亮的明灯一般,现出兴奋莫名之色,“长孙晟一箭双雕之举是二十多年、差不多三十年前发生的事了,我父汗接掌汗位那一年适逢长孙晟去世,距今也有五六年的时间。因此,我一向只是听说他当年的事迹,却从来没有机会见过他,更不要说亲眼看到他的神箭之术。他既然是你的族兄,他的箭术你都承继了吗?”
“长孙右骁的箭术已达出神入化之境,我后学之辈,哪敢说能够全盘承继了他的绝学?不过他确实指点过我习练弓箭之道。”
“好!”突利脸上越发的显出熠熠生辉之色,“这么说,如果我在箭术之上把你击败了,那也算是与那传说中箭术如神的长孙晟过了一招啦?既然是这样……”突利环顾全场,“这场比试可不能像平时那样只是简简单单地分别对着靶子来放箭,我要比得更刺激好玩才行!”
众人愕然,不晓得突利这是什么意思,怎样比箭才算是刺激好玩?
却见突利转身向着高台上的大隋皇帝,高声叫道:“陛下,小王想这样来比箭:我们两人不是站在地上对着死的靶子放箭,而是要像真的在战场上对阵那样,各自骑马挽弓,向着对方放箭!”
众人大惊,皇帝也不由得霍然起立,道:“你说什么?这样比箭,那不是比以刀枪拳脚较量更危险吗?朕不能答应你!现在就中止这场比试。”
突利仰天大笑,厉声道:“大隋的皇帝,你到底是害怕我这狼的子孙被杀伤,还是担心你这些平日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千牛备身被我一箭中的、死于非命啊?!”
他突然撕破了一切遮羞掩饰的面纱,公然说出如此挑衅之言,众人固然是骇然失色,台上的皇帝也是当即气得双眉倒竖,一声冷笑,道:“好!既然你如此不畏生死,朕又何必再枉作君子?”他转向长孙顺德,森然的下令:“长孙顺德听令!朕命你……只管按突利所言与他比箭,务必……赢下这一仗!”
“臣,长孙顺德,奉敕听命!”随着长孙顺德如此朗声受命,球场上的气氛再度“嗖”的一下如奏乐之中突然拨高的调子一般,猛的又变得异常紧张起来。
129.使奸
在突利的指点下,双方的侍卫分别给他和长孙顺德奉上一张弓和三支箭——那三支箭里却有一支是去掉了铁镞的箭头——,还在额头眉心之处以朱砂点了一个小圆点。
众人见他有这许多古怪的要求,正不明所以,又见他一摆手上弓箭,朗声说道:“我们就只比三箭,看谁能率先把去掉了箭头的那一支箭射中这里……”他往额头眉心处那朱砂圆点虚指了一下,“……谁就算赢。射中身体其他部位,或者是以没去掉箭头的其它两支箭射中额头眉心,都不算赢。”
众人听罢,这才稍稍明白突利的用意:他这是既要有沙场实战打斗的效果——甚至是比实战更难,因为实战之中只要能射中敌方身上的要害部位就能取胜,这里却非命中额头眉心那一小点都不算是赢——,但又不能当真伤了对手——他这样规定只能用去掉箭头的那一支箭来射中额头眉心,则那一箭即使命中了也会因为箭头是钝的而不能插进脑壳里去。当然,其余两箭还保留了箭头,虽然双方是抱着比试而非真的沙场对敌的心思来对阵,不会故意以那带着箭头的两箭去射对方的额头眉心,但这两箭当真射在身上其它要害部位,也是足以致命的。这样就还是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沙场实战打斗的凶险,算是尽可能逼真地模拟出实战之时所需具备的精良箭术——不但要射中对手,还要避免被对手射中,而且要防避的不仅仅是额头眉心之处,还要确保身上各处要害都不被射中。
众人见他如此“用心良苦”的安排,暗暗点头之余,却也暗暗的警惕:看来这突利王子虽然是临时“换马”,以自己代替那所谓的亲随上阵,又临时把向着靶子放箭的比试方式改为模拟沙场实战打斗,但他仍然是更有备而来的一方,仍然是更胸有成竹的一方,恐怕他真的是在箭术之上——至少他对自己是深信不疑的——实力更强的一方啊!
只是事已至此,明知对方把局都设好了,自己一方也无法不按着他们的安排一步步地踏进去。唯有指望长孙顺德这的确算得上是“箭神”长孙晟的半个传人,能代表全体千牛备身、进而代表全体的大隋宫廷侍卫,凭着过硬的实力,战胜对手,维护千牛卫、乃至骁果军的荣誉!
场上众人无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万众瞩目,都聚焦在长孙顺德身上。只见他一手挽弓,一手执箭,脸容沉静,镇定如恒,确实颇有临危受命的大将之风。
突利和长孙顺德分别坐在两匹马上,各自退开到相距百步之遥的地方(按:古代的“百步”大致上相当于现代长度单位计算的70米),弯弓搭箭,同时瞄准了对方。他们二人都在右手四根除拇指之外的手指的三处指缝之间夹着那三支羽箭——这样就省去射出一箭之后再从背在身后的箭囊里抽出另一箭所要耗费的时间,也就能更快地抢在对手瞄准自己之前发箭,才更有机会率先射中对方——,其中去掉了箭头的那支箭都夹在最下方之处。
两人瞄准了对方,但一时之间谁都没有抢先发箭。这第一箭可以说是最关键的,因为以现在三箭都夹在指缝间的情况而论,一箭发出,几乎是马上就能紧接着发出第二、第三箭,片刻便可决出胜负。第一箭发得好不好,往对方身上哪个部位射去,才能使对方只顾得上闪避,从而延误了发出第二箭的时机,再进一步使最后那决定输赢的第三箭也无法赶得上发出而只能被动地承受自己的攻击呢?他们这场上比试的二人心中正急速地盘算着这些,场外围观的众人也各自作着猜测,焦虑万分地静候着他们的实际行动。
终于,两人手上的弓弦几乎是同时响起“嗖”的一声,两箭分别从二人的弓箭之上迸射而出,直向对方急奔而去。
所谓“快似流星,急如赶月”,二人之间虽然相距有百步之遥,但这个距离对弓箭而言完全是眨眼可至。众人其实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只觉眼前一晃,突利手上的箭矢竟已“嗒”的一声轻响射中了长孙顺德的额头眉心!众人不由得“啊——”的惊叫起来,只道突利竟敢当着在场有上万之众的隋室宫廷侍卫的面,以带有锋锐无比的箭头的利箭射向长孙顺德的额头眉心。
在这一瞬之间,他们只顾得上震惊,根本来不及感到愤怒,也更加没时间去细想,为什么突利如此胆大包天——他应该知道,即使以他是突厥王子之尊,但明明是他自己立下了规矩,只能用那唯一一支去掉了箭头的箭矢去射对方的额头眉心,他却上来放第一箭就违反了这规矩。他这样做虽然是可以一箭射杀长孙顺德,但在场是大隋这边人多势众,又是占着道理,一怒之下不把他、乃至他带来的一众亲随斩成肉酱、为长孙顺德报仇雪恨那才怪了。
然而,众人也随即见到,长孙顺德被那一箭命中额头眉心之后,只是被那一箭的冲力撞得往后仰了一下头,那一箭并没有插进他脑壳里去就已经跌落下来,他头上一点都没受伤,更不要说会有性命之忧了。众人见此异状,那“啊——”的惊叫在尾音之处已转作“咦——”的一声。上万对眼睛定神往跌落在地的箭矢看去,这才注意到那分明是一支已经去掉了箭头的箭矢——原来,突利第一箭就已经把去掉箭头的那一支箭射出,凭着攻其无备而一箭中的,命中了长孙顺德的额头眉心处画上的朱砂圆点!
众人再回头看向突利,却见他轻扭腰肢,不费吹灰之力便避开了长孙顺德向他射去的第一箭。
大家怎么也想不到这场比箭竟然才发了一箭就已决出胜负,一时之间都怔立当场、作声不得。到底长孙顺德是当事人,最早醒悟过来,怒不可竭的伸手一指突利,喝道:“你使奸!”
突利脸上却挂着那自进入这球场以来就一直都有的悠然自得的笑意,慢慢地垂下执着弓箭的双臂,道:“我怎么使奸了?”
“不是说好了比三箭的吗?你怎么不按规矩,第一箭就已经放出去掉箭头的那支应该是第三箭才放的箭?你是乘我不备才能射中我的,你这不是使奸,还能是什么?!”
突利却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什么不按规矩?我可只记得自己说过,谁能率先把去掉了箭头的那一支箭射中这里……”说到这里,他又重复了一次刚才那个往额头眉心处的朱砂圆点虚指一下的动作,“……谁就算赢。但我有说过去掉箭头的那支箭一定只能作为第三箭射出的吗?”
众人闻言,又是一愣,细想突利刚才的陈述,确实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可是他刚才以一手执三箭之时,把去掉箭头的那一支箭放在最下面,难免是会让人误会他的意思是先发两箭带箭头的,最后一箭才以去掉箭头的那支命中对方的额头眉心。
长孙顺德听他如此“狡辩”,自然只是更加气得胸膛之处起伏不定:“你……你……”连说了几个“你”,却都气得一时之间说不下去。
突利见他如此气急败坏之色,脸上的神色却是越发的悠然自得了:“怎么?你还是觉得我是使奸赢你的?你还是觉得不服气么?你怎么就不想一下,如果你的箭术真的远胜于我,又怎么会避不开我这射向你额头眉心这一箭,又怎么会让我如此轻易就避开你射向我的那一箭?要是我真的是以没有去掉箭头的箭矢射向你的额头眉心,你早就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了,还能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我以去掉箭头的箭矢射出第一箭,已经是对你手下容情,你不知好歹,反倒埋怨我是使奸?”
众人听他如此辩解,心头又是一凛,忍不住想:他这话虽然还是有狡辩的成分——长孙顺德就是想着他第一箭不会是去掉箭头那一箭,又想着保留了箭头的箭矢不会射向额头眉心,这才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突利的第一箭即使是射向长孙顺德的身体其它部位,长孙顺德事前也同样不能想到那一箭是射向何处,也只能是看到箭矢射出之后的方向来作判断,然后闪避躲开,以免受伤。这么说来,突利第一箭射向他的额头眉心虽然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但如果他的观察、判断、闪避是足够迅速的——或者反过来说,如果突利这一箭发射得不够急快——,这一箭还是不能射中他的。相比之下,长孙顺德发出的第一箭,突利却是轻松一闪就避过了,那就说明要不是突利的观察、判断、闪避足够迅速,要不就是长孙顺德那一箭发射得不够急快了。
总而言之,虽然突利这第一箭确实是有使奸的成分,但若非他无论是在发箭、还是避箭这箭术之道上的攻守两方都做得比长孙顺德更好,是绝不可能如此一箭便已胜负立分的。也就是说,这一场比箭,赢的确实是突利,而长孙顺德则确实是……输了!
130.铁胎弓
场上众人都是精擅武艺箭术之人,只是转念之间,便已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虽然大家还是为长孙顺德的落败颇感不平,但也没有办法出言反驳突利的这一番话。长孙顺德更是霎时脸色惨白,嘴巴连张了几次,仍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但这时他已经不是因为气得厉害而说不出话,而是自知确实技不如人,因此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驳斥对方的话来。
突利环视球场之内上万的大隋宫廷侍卫,嘴角微掀,露出一丝讥嘲的笑意,道:“怎么?你们也不服气吗?谁不服气,那就上来也跟我比试一下啊!”
众人都已经想明白了刚才长孙顺德与他的比箭落得如此结果,并不完全是冤枉。而长孙顺德的箭术在这千牛卫之中确实也是数一数二,当年有亲眼目睹他凭一把弓箭技压群雄而获得大比试的第二名的千牛备身,都深知这一点。少数在那之后才进入千牛卫的人,平日也在其它小型比试中见识过他的箭术,自忖不可能比他更强。于是,虽是见这突厥王子气焰嚣张、盛气凌人,但并无必胜把握之下,谁敢在这种皇帝也在场旁观的时候冒失地站起来应战?
一时之间,突利连叫了数声:“还有人想来跟我比箭吗?有人吗?有吗?”场内却始终鸦雀无声,竟是无一人敢回应他的挑战。
突利等待良久,都不见有人应答,不由得又是把头一仰,哈哈大笑了起来,回头向着自己的一众亲随说道:“看来,长孙晟一死,大隋之内就再无真正善射之人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