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了？最后……发生什么事了？”虽然明白现在的小姐就是沦落到呆在这掖庭宫内苟延残喘，继续受着她那渴望重见她的郎君与孩子而不得的疯病的折磨，可李世民忍不住还是要这样追问出来。
“怀胎十月，一朝临盆。”阿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又缓缓地说了起来，“小姐再次怀上的小孩，终于到了出生的日子。这一次，旁边有很多侍女帮忙，郎君也找了最有经验的稳婆，但坐在离小姐最近之处的仍然是娘。孩子顺利地生下来了，可稳婆都还没来得及抱它去洗澡，小姐就已经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坚持要自己先抱一抱婴儿。娘怕违拗了小姐会引发她的疯病，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就从稳婆那里把婴儿抱来，交给小姐。谁知小姐一抱起婴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检视那婴儿的下体，一看就发现那婴儿……是女的！”
75.郎君
李世民听阿杨的语气突然变得凝重，凝重得甚至显得有些儿恐怖了，不觉大惑不解，道：“是女的又怎么样？难道小姐之前一直认定她会给郎君再生一个男孩吗？所以看到这次生的是女孩就觉得很失望？可是……这不要紧的呀。既然郎君那么爱她，以后的日子长着哩，应该还能再怀孕，最终生下男孩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嘛，何必急于一时呢？”
“所以你就不懂了——应该说，当时没有一个人懂，娘也是事后回想，才慢慢地想明白的。原来……原来那时小姐的疯病根本没有好！她只是以为又回到了六年前她为郎君怀上第一胎的时候，她以为五年前看到郎君亲手溺死她生下的孩子只是一场其实没有真正发生过的噩梦。现在！现在才是真的。现在她终于从噩梦里醒过来了，继续把怀着郎君的孩子的事情进行下去。可是……可是她心里也在隐隐的害怕，所以一生下孩子就要把婴儿抱过来，检视它的下体，确认它就是她生下的男孩——毕竟当年她一生下那孩子，郎君就把它抢走了，小姐不可能还认得那婴儿的样子，唯一能让她确认那婴儿的特征的，就是它的性别！”
“可是，当她发现这婴儿是女的时候，她一下子就崩溃了。要不，她就得承认五年前看见的郎君把她生下的男孩溺死的一幕是真事；要不，她就要拒绝承认现在抱在她手里的那个婴儿是她自己的孩子。她选择了后者！她当场就把手中的婴儿扔还给娘，然后尖叫起来：‘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快把它还给我！这不是我的孩子，你们把它掉包了，我的孩子是男的，是男的，是男的！是儿子，是儿子，是儿子！你们快还给我，你们不要把它拿走，你们是要把它淹死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虽然阿杨已经是压低着声音在复述小姐当年的尖叫，可是听在李世民的耳中，仍是说不出的惊心动魄、可怕至极。
“她……她又疯了？”
“不，是她从来就没有好过！”阿杨喘过一口气，“如果当年她第二次生下的也能是个男孩，就算她当时的疯病其实还没全好，但至少是可以让她继续安下心来。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一直过着的都是安乐平和的日子，也许最终是能慢慢地治好她的疯病的。可是，上天对她太残忍了！在她最需要生下一个男孩的时候，派下来给她的，却是一个女孩！于是，她的疯病再次爆发，她一直只是反复地叫喊着想要回她的孩子、她的男孩，任谁来安抚她都没用——娘来说也不行，就连郎君来说也不行，反而被她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放声大哭，哭骂他的都是说他淹死了她的男孩，求他放过她的男孩，让她的男孩回来她身边……”
李世民又是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道：“那我明白了，之前小姐拉着我不放，以为我是她的孩子，她心里想着的，是以为我是她……多少年前生下的第一个男孩？”
“是十五年前。”阿杨回答道，“小姐一直就只认那个孩子是她生的。后来娘想尽办法终于还是把她安抚下来，就是骗她说，那男孩是郎君带走了，但不是把他淹死了，而是带到别的地方去抚养。是因为小姐身体不好，不能自己养这小孩，所以郎君才把他带走的。等到那男孩长大之后，就会回来看她的，她只要耐心地等候就行了。”
李世民连连的点头：“怪不得，怪不得。小姐一见我的时候，先是误以为我是她的郎君，但马上又说我太年轻了，年纪不对；然后就变成以为我是她的孩子，那是因为我的年龄刚好也是到下个月就满十五岁了，与她第一胎生下的孩子如果活到现在的年纪完全对得上。”
“不仅仅是因为你的年纪恰到好处，更重要的是……”阿杨凝望着李世民脸上那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与笔直高挺的鼻梁，“……你脸上有两处长得跟她的郎君，真的是很像、很像！”
“什么？”李世民愕然，但旋即也想起小姐确实是跟他说过，他那飞扬的长眉与笔挺的鼻子很像她的郎君。他不觉蹙起了那两道长眉，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在谁那里也听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到底是谁这样跟我说过的呢？”
阿杨看着他一副苦苦地追溯回忆的样子，慢慢的道：“是的，你应该有机会听过有人说起你的眉毛与鼻子的。因为……也长着这样的眉毛与鼻子的那个人，他本人当然更加能够一眼就看出你脸上这两处长得跟他很相似的……”
“也长着这样的眉毛与鼻子的那个人？那……那个人不就是小姐的郎君吗？是他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我已经见过他啦？他到底是谁？”
听着李世民的追问，阿杨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回到述说当年往事：“总之，小姐生下一个女孩之后，又陷于极其严重的疯病之中。郎君已经没有办法了，只好让她和娘搬进这里来住。娘就用刚才那番话哄着小姐，让她从急于马上就拿回自己生的男孩，变成孜孜等待着她的男孩长大成人之后来见她。过了一段时间后，小姐好像又忘记了她之前认定是郎君抢走她所生的男孩的事情，除了等待着孩子长大回来，就是等待着郎君再来看她。她好像是这样想的：她只生过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但她身体不好，于是郎君把他带走另外抚养。总有一天，她的孩子长大了之后就会回来看她，而郎君也会回来看她的。在这刻意地忘记了一些惨痛的往事，与刻意地相信了一些娘编造出来给她听的话之后，再加上天天吃着安神的药，她的疯病虽然始终没好，但在这掖庭宫里还算是平平静静、也算是平平安安地一过就是……九年！”
看到阿杨停了下来，再也没有说下去，李世民缓缓地说道：“我还是不明白，小姐和你娘……还有现在的你……怎么会住进这掖庭宫的？这里不是皇宫的一部分吗？为什么郎君没法再挽救小姐，就把她安置在这里？除非……除非郎君是……是……”
“你猜到了吗？郎君是谁？”
“郎君是……”李世民合上了眼，耳边几乎是同时响起了他入宫的第一晚皇帝骑在他那被剥光了衣服的身子上、伸手抚上他的脸庞时说的那番话——你看看你，你明明有这么一双飞扬得可直入鬓边的长眉，却故意在朕面前压着眉尖。还有，还有这笔直高挺、让你的脸型显得棱角分明的鼻子……你深恐被朕看穿了你那心高气傲、桀骜不驯的本性，对不对？所以你总是刻意地翘起唇角，总是挂上一丝虚伪透顶的微笑来应对朕，来敷衍朕，对不对？！
小姐的郎君是……当今天子！
怪不得，怪不得！那就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那所谓的郎君会那么的害怕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先帝的独孤皇后。正是在她的撺掇之下，先帝才会废掉了本为太子的长子杨勇，立了本为晋王的当今天子为太子。而她之所以要这样撺掇先帝废长立幼，正是因为她极其痛恨男子三妻四妾、认定长子杨勇所宠爱的妾室云昭训使计杀害了正室元妃，而相比之下，次子却是表现得一心一意只爱他的正室晋王妃萧氏一人。要是被独孤皇后得知当年的晋王其实在外头藏着个女人，甚至还跟她生下了男孩，独孤皇后不气疯了才怪，后果严重起来只怕会是立即便把那时已经当上了太子的次子也废掉了，再改立别的亲王。
李世民其实并非没有从父兄等人的私谈之中听说过先帝的独孤皇后是如何的嫉妒成性——不但不许先帝宠幸别个妃子，不许自己所生的儿子宠幸妾室，甚至大臣之中有与妾室生下孩子的都会遭到她的切齿痛恨，在先帝面前说尽他们的坏话，使他们失宠失信于先帝——，可是他三岁时这独孤皇后便逝世了，四五岁时则是当今天子登基，因此当他年纪稍长，能听懂父兄等人的这些议论之时，那个强悍的女人操控朝局、甚至操控至各个大臣与妻妾私下相处之事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些议论也已经不是很多，偶尔才会说起一下，于是他听过之后一转身就忘记了。
还有，还有……为什么皇帝那么痛恨自己在他面前装出一副低眉恭谨之态？是因为自己这脸庞有两处很像他——他本来就是自己的表叔，自己本来就是他的侄子，脸上有一两处极为相似也实属寻常——，于是他看见自己，就好像看见了以前的他自己。与其说是他痛恨自己，倒不如说他痛恨的是以前的他自己——那个为了得到并保住太子之位，不得不屈从着母后的严厉压制，因此很可能也是经常装出一副低眉恭谨之态的……伪君子！
76.公主
皇帝对待自己的态度，至此李世民终于明白了一大半。
果然，皇帝其实并不是因为什么喜好男色，什么迷恋自己的身体，才要这样把自己留在他身边、拘禁在这宫里——毕竟，以往多听父兄等人的传言，都只是说这皇帝喜好女色。阿杨转述皇帝的心腹亲信的话，也再次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无论皇帝是因为本性就是喜好女色，还是因为早年受他母后的压制而在逆反心理的支配下变得更加的喜好女色，事实都只是指向一点：皇帝一向喜欢的都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因此，皇帝是看着自己，就想起了以前的他自己，他其实是想借折磨自己来发泄当年的怨愤，所谓龙阳之好，反倒成了发泄他这怨愤之情的一种掩饰。本来，就算皇帝是多么的反感他母后对他的情欲的强横压制，想来也不至于要对自己残忍到这种地步。可是，因为有了他与小姐如此惨痛的往事——尤其是他被迫要亲手溺毙小姐给他生下的儿子这事——，他的怨愤之深实非常人所能明白——很可能甚至他自己都不是真的很明白。
这么说来，其实皇帝……是很可怜的人啊！
李世民的心头，不由自主的第一次涌起了对皇帝的怜悯之情。
皇帝心中的痛苦，只怕并不下于小姐、甚至可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小姐疯了，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疯狂之中，她可以假装忘记了自己的儿子一生下来就被杀死的事实，她可以假装相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在他终于长大成人的未来的某一天就会回到她身边——而上天，竟然也真的奇妙地通过李世民的到来证实了她这疯狂的相信。可是皇帝就不能了。反而是一直清醒着的皇帝，总难免会想起当年那些惨痛之极的往事，悔恨、内疚、悲痛……最终都只能汇聚成无法消弥的怨愤。他把小姐送进这掖庭宫来，而以他皇帝之身按规矩也不会进来这里，于是他似乎就可以假装忘记过往的一切了。然而，李世民这眉目鼻子与他甚为相似的少年的出现，再次勾起了他所有的那些痛苦，让他明白到，终此一生，那都是他无法真正地抹去、也就同样是无法真正地忘记的……恨事！
李世民慢慢又睁开了眼，看着身前的阿杨：“郎君是谁，我明白了。可是，你呢？你又是谁？”
阿杨听着，眼睛闪动起奇异的光芒，双唇却紧紧的闭合着，一言不发。
“你刚才说，小姐生下第一个男孩的时候，你娘也还是个黄花闺女，没有半点接生的经验。在那之后，她和小姐一直被囚于那个房间里足有五年之久。然后，有一年时间是住在皇宫里，侍候着小姐再生下第二个女孩。再后来，就是进来了这掖庭宫，一住便是九年。这么说来，你娘应该不可能与别的男子结为夫妇，那么她是怎么生下你的？除非……除非你是……是……”
眼前的阿杨，虽然因为从小就营养不良而显得特别的瘦弱，但大致上还是能看出她的年纪就是九岁、十岁上下。更不要说，她自称“阿杨”，以前李世民以为这是她的小名，现在却忽然意会到，这“杨”字其实应该是她的姓！为什么她只使用自己的姓？因为，她是一个只有姓、没有名的人！——她的父母，从她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抛弃了她，连名字都没有给过她！
所以，你是……你就是九年前小姐所生的那个女孩！你是当今天子的女儿，你是……
“公主……”是这样的称呼，从李世民的口中轻轻叫唤了出来。
“公主？”阿杨却惨然苦笑，“一直以来，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是娘的女儿。我一生下来就在这掖庭宫里，和娘一起侍候着疯疯癫癫的小姐。我是个丫头，我生来就是侍候别人的命，我过的一直就是这样的日子，所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怨可恨的。可是，今年夏天的时候，娘临死之前，却跟我说了前面那些我现在跟你说的话。突然之间，有这么一个人，跟你说，你是公主！嘿嘿，说真的，我不是那么相信。虽然娘说的话，我从来没有不相信的，可是要说我是个公主，直到现在，我还是有点不能相信。”
说到这里，阿杨的眼睛转向窗外：“我的心，确实曾经扰动过，觉得如果我真是个公主，那上天对我实在太不公平了！不要说公主本应享受的一切荣华富贵与我无缘，便是这世上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都能享受到的父母之爱，原来我都没有！不过后来……后来没过几天我就想通了。我还是当我一直以来就当着的丫头吧。这样，我还是有一个不下于任何一个母亲疼爱她的女儿那样疼爱着我的娘，只是我的爹早死，我是他的遗腹子而已。只要这样想，那就一切都能心平气和的接受下来。其实外在的名号有什么要紧？就好比，你当然不可能真的是小姐所生的孩子——她的孩子早就死了——，但只要她相信，这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真相、接受事实？真相，事实……有些时候，正是这些东西，伤人最深！”
说着这些，她又回过头来，看着李世民：“现在，你都知道了。郎君是谁，小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那你也就应该知道，你对这一切是无能为力的。首先，除非你能走出掖庭宫——这是不可能的，犯事之人一旦进来这里，便终生不得离开——，否则不可能把小姐现在的情状告诉皇帝。而像小姐这样的私隐之事，你也不可能托别人给你捎口信给皇帝，否则皇帝知道被别人得知他过往那样的恨事，只怕会勃然大怒，不但会把你杀了，还会把那个帮你忙的人也杀了。其次，就算你想到办法把消息传给皇帝，他也不会愿意来看小姐的。他要是愿意，他早就把小姐接出去，不会九年来都由得她在这里受苦了。你能劝服皇帝吗？你真有这个本事，你又怎么也会陷身于此？再次，就算皇帝愿意来看小姐，可是按规矩，皇帝是不能进来掖庭宫的。总之，还是算了吧。你不可能越过这重重的艰阻，为小姐办成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