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杨说罢,便低下了头,心中想的却是:既然明知你也是无能为力的,为什么我还要跟你说那么多,把这样天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呢?如此无济于事之举,岂非多此一举?是因为……是因为一旦小姐也撒手尘寰了,这世上我就真的只剩下你可以依靠了吧?所以我要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你——我的父母,我的身世,都要……全部地告诉你!
她这样想着,忽觉眼前一暗,是李世民霍然站了起来,道:“不,这事也许我真能办到!你说的那三大困难确实是很困难,但也并非困难得全然无法逾越。这世上若有人能越过这三个困难办成这事,那……就是我!”
阿杨抬起头,惊异地看着身前这眼中闪动着坚毅与自信之色的少年,那两道剑眉真的是那样的飞扬,那鼻子真的是那么的笔挺,好像这世上就算有再多的艰难困阻,他也可以像那两道剑眉一般飞越而过,像那鼻子一样挺立支撑!
“阿杨,你先告诉我,今天是几号?自从我进来这里,一直只顾着守在小姐身边,都不记得日期了。”
阿杨听他忽然问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看似毫无关系的问题,不觉一怔,但仍是回答道:“二十五号。”
李世民的眼中随即闪出惊喜的光芒:“那就真是太巧了!时间那么巧,可见上天这一次是站在我们这一边,是要帮我们的忙的。所谓‘天助我也’!阿杨,你现在先回去小姐那里守候着她,我这就设法把消息传出这掖庭宫去,传进皇帝的耳朵里。这传递消息之事如果进行得顺利的话,早则明天,迟则后天,就能有结果。无论成与不成,我们总要拼力一试。不试过,怎么知道一定不行呢?对不对?”
看着那样热切的目光,听着如此热切的话语,阿杨也给李世民这股热情感染了,不由得便点下了头,道:“好,这两天就由我来守候着小姐。如果小姐吵着要找你,我就跟她说,她的孩子出去接她的郎君回来看她。无论如何,要让她的身体支持过这两天!”
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意,他握起阿杨那双瘦削的手,道:“我们一起,分头努力,这一回,一定能行!”
77.约会
李世民从那耳房出来,就直奔掖庭宫的大门而去。
他刚才在沉吟之间已经想到,如今自己人在掖庭宫之内,唯一可以向外面传递消息的办法,就是此前进来这里之时队正柴绍跟自己说过的,他当值巡逻班经过这掖庭宫的大门时可以与自己隔门聊上几句。那时柴绍把自己当值巡逻班的时间都告诉了他,以便他可以算准了时间到大门去相候。只是李世民进来这里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了,一直都呆在小姐的房间里陪着她,把柴绍与他相约在大门会面之事全忘光了。这时他才突然想起,柴绍是他如今唯一可以与掖庭宫之外沟通的人,也就马上想到可以借助柴绍之力把这里的消息传递出去给皇帝知道。
他刚才问阿杨今天是几号,一听是二十五号就大喜过望,便是因为他记得二十五号这一天柴绍在下午正好有巡逻班要当值。若不是那么巧,他就要等到晚上、甚至明天才能与柴绍相会。就算柴绍是今晚有巡逻班,他当然不可能在晚上的时候去打扰皇帝,传递消息,那便怎么也要等到明日白天之时才有可能把消息传到皇帝那里。现在却是可以让柴绍就在今天之内求见皇帝,帮他传信。这样的话,如果能让皇帝动心,最快明天就能成事。虽说差的只是一天两天,可现在小姐的状况那么糟糕,只怕差了这一天两天就已经是阴阳相隔了。
李世民来到掖庭宫的嘉猷门,只见那里有一名侍卫正在当值。他只能是在门边徘徊来去,不断地张望着门外的道路,看柴绍的身影什么时候能在路上出现,便扬声呼喊他过来。可是等啊等啊,等了好久,那门外的道路虽然不断有人经过,却每一次来的都不是柴绍。
那当值守门的侍卫见他老在门边徘徊,眼睛还一直往外张望,忍不住疑云大起,呼喝他道:“喂,你在干什么?”
“我……在这里散散步、晒晒太阳呗!”李世民说着,故意抬头向着天上的太阳眯起眼睛望着,“今天难得太阳那么好,在这里晒太阳比窝在房间里烤火还更暖哩。”
“要晒太阳,里面的庭院多的是,干嘛要在这大门边上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啊。你是想趁着我一不小心没把门看紧,就从这里逃跑出去,对不对?”
李世民笑了起来:“这位大哥,你会是那样不小心的人吗?再说,我就算真的能跑出这大门,外面还有那么大的一个宫城,里面到处是千牛备身、骁果禁卫在当值着巡逻班,我哪跑得了啊?”
“那你老在这里晃悠干嘛?总之你给我离这大门滚远一点!”那侍卫凶巴巴的冲着他喝道。
正在这时,李世民眼角余光一扫之间,已看到前面道路的拐弯处人影一闪,现出了柴绍的身影。他再也顾不上跟那侍卫拌嘴,冲向门边往柴绍的身影叫道:“柴队正!柴队正!”
那侍卫大吃一惊,心想:你这小子果然是想逃跑!
他连忙和身扑向李世民,两手一把紧紧抱着他,用力地往远离大门的方向拉,一边叫道:“你作死啊?你真想硬闯出去?”
李世民两腿死死地钉在地上,不让那侍卫拉得动他就算了,也不作什么挣扎,只顾得上竭尽全力的往外大叫:“柴队正!柴队正!”
那侍卫只道他在外面有人接应,他是在叫外面的人来帮忙。他两条手臂已用在铁箍也似的紧紧抱住李世民,腾不出来捂他嘴巴,便在他身前提起右腿,膝盖用力往后一顶,顶向他的小腹之处。
以李世民临敌经验之丰富,本来早该预计到那侍卫会使这一招。可是这时他只顾得上呼喊柴绍,他又其实并不真的打算冲出大门去逃跑,因此那侍卫从后抱着他的用意是让他没法往外跑,他也没有当真的用力挣扎,只是由得对方抱着就抱着了,一时也没有想到那侍卫会突然用上这一招。小腹是人身之上的柔弱之处,突然被硬实的膝盖重重地一顶,他立时痛得大叫一声,中断了呼喊,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那侍卫见他倒地,连忙翻身骑在他身上,以自身的重量压制着他,腾出手来捂住他的嘴巴。李世民两手被他两腿紧紧夹在腰间动弹不得,一急之下张开口狠狠的一咬。那侍卫只觉捂着他嘴巴的手一阵剧痛,连忙缩手,却见中间的手指已被咬伤,鲜血淋漓。
这一下,那侍卫可就动了真火了。他从腰间拨出配刀,咬牙切齿的道:“你这胆大包天的小子,竟然敢咬伤本大爷?你这一口狗牙那么狠是嘛?本大爷这就把你这一口狗牙都敲下来,看你还能不能咬人!”说着倒转刀柄,向着李世民口上猛砸下去,竟是真的要把他一口牙齿都敲碎。
李世民连忙用力转头相避。只听耳边“当”的一声大响,那配刀的刀柄堪堪掠过他的脑袋,重重地砸在脑后的地面上。那侍卫一敲不中,反而是震得持刀的手的虎口、手腕都疼痛不已,便更是气红了眼,另一手伸过来执着刀鞘往外一拨,露出寒光闪闪的利刃,那拨下刀鞘的手抛下刀鞘,腾出来按住了李世民的额头,让他无法再转头相避,喝道:“妈的!不给老子敲碎你的狗牙?那老子就直接把你这狗脸都砍下!”说着配刀高高提起,随即急速的向着李世民的脸上劈下。
李世民眼见无幸,只有紧闭双目,心里只闪过一念:原来今日我毕命于斯!
他这心念才一闪过,便感到那刀锋上的寒气已扑面而来。然而,那寒气将到面前之时猛的一顿,然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
他睁眼一看,只见柴绍已赶至身前,正是他及时一手抓住那侍卫挥刀而下的手腕。那侍卫见柴绍身上穿的是千牛备身的服饰,他知道能进入千牛备身的都是贵族子弟,自己却只是骁果军中一个小小卫士,哪敢与他对抗?连忙收了手上的气力,分辩道:“是这小子想往外逃,卑职只是克尽职守而已。”
“胡说八道!”柴绍怒斥道,“我刚才在远处看得清清楚楚,他只是站在这大门之内往外呼叫,根本没有要冲出这大门的意思,你甭想仗势欺人!”
那侍卫仍是口硬:“要不是卑职拉住他,他早就冲出去了!”
柴绍还要说什么,李世民却不想他们二人继续争吵下去浪费时间,急急忙忙的说道:“柴队正,算了,他只是对我起了误会,也没真能伤着我,不要跟他计较了。”
柴绍哼了一声,对那侍卫道:“听到没有?你这样欺负他,他还那样维护你,你好意思吗?你还压着他干嘛?快给我起来!”
那侍卫连忙站起来,退到一边。
柴绍伸手扶起李世民,看着他身上,皱眉道:“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哪里了?”
“没事没事。”李世民装作伸手拍打身上的尘土,其实为的是不着痕迹地揉按了一下刚才被那侍卫的膝盖顶着的小腹,觉得那里虽然还是隐隐的作痛,但应该不至于是什么大伤。
他直起身子看着柴绍,道:“柴队正,太好了!我终于等到你来了!”
柴绍见他这欣喜的样子,心尖便是一颤。这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以来,每次他当值巡逻班经过这里,都要特意放慢了脚步,往这嘉猷门张望,却每一次都是失望,因为每一次都没见到李世民的身影。这样一直见不着李世民,他心里开始又急又慌了,禁不住要胡乱地猜想李世民在这掖庭宫里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他病了?还是说他在里面惹了麻烦,被人打伤了?所以不能下床出房来跟我相见?甚至……会不会他已经……死了?
他被自己这些胡思乱想吓得不轻,连夜里都会做噩梦,似乎真的看到李世民病得奄奄一息,又或是被这掖庭宫里的人欺负殴打,遍体鳞伤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他对此又毫无办法,就连想打听到确切的消息都办不到。
直到刚才,他经过这里的时候当然又是早早的就向嘉猷门这边张望。其实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却真的就听到李世民的叫声。可是当他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时,看到的却正是他在噩梦里见过的类似的情景——李世民被人压在身下殴打!他自然是赶紧扑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那侍卫持刀下斩的手腕,要不是后来李世民让他“算了”,他只恨不能夺过那家伙的配刀,倒过来一刀砍下他那只想去伤害李世民的手。
这时他见李世民对自己的到来如此喜出望外,立时便觉得这段日子来的担惊受怕尽化乌有,连忙先往他腿上看去,问:“你腿上的伤怎样了?好了没有?”
“好了,早就好了。”李世民这差不多两个月来都在室内坐着,膝盖、腿脚没有再受任何伤害,也得到足够的休息,因此无论是跪伤了的膝盖,还是在比试中被刘弘基的长槊扫中的小腿,都已经全好了。
“那……别的地方呢?”柴绍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的全身,尤其是仔细地察看他的脸庞,想看他是不是比进来之前变消瘦了,“怎么样?在这里过得还好吗?”
李世民随便地点了点头,道:“还好还好。可是,柴队正,这次我有一件事情想求你帮忙。”
“什么事?你说吧,我一定帮的!”柴绍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还根本没有问他要求的是什么事,自己有没有可能帮得了忙。
“柴队正,你这次一定得帮我这个忙——我想……我想请你去叫皇帝来这里见我!”
78.相求
一个“行!”字本来早就到了柴绍的唇边,只待李世民一说出相求之事,马上便会吐出——在他看来,自然是无论李世民求他什么事,他都一定答应的。
可是,他忽然听到李世民求的居然是这么一回事,大吃一惊之余,赶紧用力咬住牙齿,总算及时把那差点就吐出来的“行”字吞了回去,换作:“什……什么?”
姑且不说这里的掖庭宫,按规矩皇帝是不能进来的;就算皇帝可以随便进来,可是这天下哪有皇帝听你一个臣子——不,李世民被打进这掖庭宫来就已经不是千牛备身,而只是一个罪人——的命令前来见你的道理?从来只有皇帝命令别人去晋见他,哪有别人命令皇帝来相见的?
一时之间,柴绍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是:世民该不是在这掖庭宫里呆久了,人都有点变疯了吧?
可是他再仔仔细细的打量李世民的脸容,见他神态如常,尤其那双眼睛乌黑晶亮、灵活之极,与进这掖庭宫之前相比,甚至显得还更沉静安详些儿,不比那时总是流露着悲伤郁愤之色。
“柴队正,我知道这件事是很难办,但是……但是我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想跟皇帝说,可是我又不能从这掖庭宫出去,所以就只好请你替我向皇帝转达这不情之请,请他到这里来见我。”
柴绍搔搔头,道:“可是……可是不可能让皇帝迁就你而移驾的啊?你要跟皇帝说什么?你把事情告诉我,我帮你转告给皇帝知道,那不就行了吗?”
李世民却把脑袋摇得像拨郎鼓一样,道:“我要说的话如果是能由你转告,那还何必让皇帝来这里听我说?不行的,不行的,那件事我只能亲口跟皇帝说,不能让第三者知道的。”
柴绍心中“格登”一下,一股不悦之情按捺不住的浮将上来: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和皇帝之间的“第三者”了?
他自然不晓得李世民不把事情告诉他、由他转告,完全是出于一片维护他之心——这种皇室私隐、天子旧恨,皇帝哪会容得被不相干的外人知晓?就算一时隐忍不发,只怕以后越想就越觉得难以心安,迟早要把知情之人都杀人灭口的。李世民是想着自己已被打入掖庭宫,跟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皇帝日后要杀自己灭口也无所谓,但柴绍可不能让他也跟着受累。
柴绍却一向觉得李世民对自己十分信任,就连他与皇帝之间甚是私隐之事——例如他在皇帝的寝殿之内时并没有真的被皇帝沾染侮辱——都会如实相告。因此在他看来,在这皇宫之内,自己与他的关系是最密切的,不要说他们那支小队中的其他人无法相比,便是可以公然地任意抚弄他那身体上哪怕是最私隐之处的皇帝,也不如他们之间在心灵上那样的亲密无间。可是现在,突然听到他竟然把自己称为“第三者”,好像是说得他与皇帝比起他与自己更要亲密、更能无话不谈,不觉心头就是一阵酸涩,却不晓得这是他平生第一回品尝到什么叫“嫉妒”的滋味。
不过,这不悦、这酸涩,才一泛起就马上被他的理智压了下去: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世民怎么可能是亲近皇帝更甚于亲近我呢?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的,我既然说过相信他,那就应该什么都不要多想地相信他才对!
于是他定了定神,想了一想,才说:“既然是这样,我会尽力而为求恳皇帝前来的。只是……他就算愿意迁就你而移驾,按规矩这掖庭宫皇帝是不能进来的,你怎么跟他亲口说话呢?”
“柴队正以前不是跟我约好了,隔着这掖庭宫的大门也能聊上几句的吗?你刚才是一急之下为着救我就跨进门来了,但如果是皇帝前来的话,只要他不跨过这道门坎,我也不跨出去,而我们相隔的距离不太远,彼此能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那就都没有违反规矩,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