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一听,刚刚才抑止下去的酸涩滋味不觉又涌了回来。
什么啊?原来你利用了我这条好跟你仍有机会说说话、聊聊天的法子啊?你进来这掖庭宫差不多两个月都没出来跟我聊上一次,今天终于出来了,为的却是求我去给你把皇帝叫来,让他按我想出来的这条妙法便能跟你说话。你这心里……到底想得更多的是皇帝,还是……还是我啊?
他的理智自然还是明白李世民这么做绝不是想念皇帝还胜过想念自己,但他的心就是忍不住要这样想,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生谁的闷气。
柴绍心中的不怿达于极点,但又不敢让李世民看出他这般心情,便只是低头不语。
李世民却只道他是在左右为难,也心知此事实在是太为难这一向对自己很好很好、从来没有过任何不好的队正,不觉便双手交叠在胸前,手指互相绞扭在一起,道:“柴队正,对不起,我知道我这要求实在是太过分了,多半会害你招惹了皇帝的恼怒。可是,我真的没别的办法了。除了你,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去求谁来帮我这个忙。求求你,帮帮我吧,好不好?你只要向皇帝说这么两句话:我真的很想见他一面,我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要亲口跟他说!”
听着李世民这样的软语相求,又看见他双手这样绞扭在一起,想到这是他以往每次感到难过之极时便会做出来的习惯动作,柴绍只觉脑中“轰”的一下,仿如全身的血液忽然都涌了上来,天地之间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就只有站在他身前的这个少年,无论他想要自己为他做什么,自己都只该眼睛一闭、耳朵一塞、不顾一切地照办可也!
于是他猛的用力往下一点头,正要开口把那曾经一度已到了唇边的“行!”字再次吐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这样的话音:“朕现在就在这里!世民想跟朕说什么?”
前一天晚上,承香殿内。
已是快到三更子夜的时分了,可床榻上的杨广仍是翻来覆去,一副辗转难眠之态。
一旁侍候的魏忠见他一个翻身之间,脚上一踢,把被子踢得滑落了一大半,连忙上前给他把被子盖好。这已是十一月末的深冬,虽说寝殿之内一直生着火,仿如春天般温暖惬意,可是不盖好被子的话,还是有可能会让皇帝着凉的。
魏忠已是尽量轻手轻脚的把被子给杨广盖好,可根本没睡着的皇帝还是觉察到他的动作,又一个翻身,把脸孔翻向面对着魏忠,那脸上分明有着困倦疲乏之色,却始终无法转化为睡意。
“陛下,要不要小人去给陛下召一位或几位娘娘来侍寝?”尽管已是这样时近三更的深夜时分,还要是那么寒冷的冬夜,可是只要皇帝说一声“是”,这宫里自然有着数都数不过来的女子兴冲冲的连夜爬起来赶过来侍候寝席。
然而,魏忠看着杨广的眼睛注意到,皇帝听到“侍寝”二字,立时的反应是往殿内一个阴暗的角落那边瞟了一眼。
那个角落,魏忠不用跟着转眼望去,就已经知道那是曾经有一个少年在那里每夜罚跪、历时有一个月之久的角落。而同样是那个角落,同样是魏忠不用跟着转眼望去,也能知道这个时候那里是空空如也,本来应该在那地方跪着的那个少年,现在是身在掖庭宫内。
其实,自从那人被打入掖庭宫里去的差不多两个月以来,虽然杨广一如往常那样召来妃嫔临幸,可魏忠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他在行房之际总是不由自主地张眼往那个角落望去,好像之前那短短的一个月常做的这件事,已经成了他牢不可破的习惯。只是,皇帝每一次的张望,都只能看到一个空空的角落,眼神里随之流露出失落乃至茫然之色。于是,这些本来是为了享受快乐而进行的房事,往往便在多次失落之后令他的心绪反而变得格外的烦躁易怒,好些时候甚至根本无心恋战,未达高潮就已经遣走侍寝的女子。
杨广却一向只会把罪过推卸给旁人。这房事行得不顺,他自己也应该心知肚明是什么缘故,却是大发脾气埋怨给他安排翻牌的陈福眼光太差,总是选了些不够好看的女子给他挑,才使得他没有玩她们的兴致,把那陈福骂了个狗血淋头。魏忠自知错不在陈福,而他一心是想扶这陈福上位的,只怕皇帝会从此对他落下不好的印象,便索性这些天都没有再主动向杨广提出让他翻牌找妃嫔侍寝。直到今晚,看见皇帝如此心事重重得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才禁不住又提了出来,想的却是前来侍寝的女人也不一定要跟皇帝行房,只要陪在他枕边哄得他入睡便可。
79.回想
魏忠心里转动着那样的念头,却听得耳边响起杨广一句无精打采的回答:“不用了,朕没有兴致。”
“是,那就请陛下安寝吧。”魏忠无奈,只得又伸手掖了掖被角,让它更严实地盖着皇帝。
杨广“嗯”了一声,又翻过身去,背对着魏忠。可是,魏忠都还没来得及退开,他又翻回身来,道:“对了魏忠,上次朕让你到国库里挑一件好一点的玉器,必须比李渊上贡的那份礼单里所有礼物加起来的价值还要更高的,你挑好了没有?”
“已经挑好了。明天小人去拿来,让陛下过目,看能不能入得了陛下的法目?”
“嗯……”杨广沉吟着,“今天已经多少号了?离他……他的生日还有几天?”
“回陛下,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明天就是十一月二十五日,刚好离……那人的生日只剩一个月了。”
“啊?还有一个月啊!”杨广却是甚为不满的叹息了一声,“怎么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啊?”
“陛下,他是十月二日晚上进去掖庭宫的,那时离他的生日十二月二十五日差不多有三个月的时间呢。现在过去了将近两个月,已经过了大半了,余下的日子不多了,很快的啦,很快的啦。”魏忠像哄着小孩一样劝说着。
“那早知就不要以他的生日那天为准啦,要朕等那么久!你该知道朕可不是个有耐性的人,怎么把日子定在等那么久的时候去?”杨广抱着被子这样嘟囔着。
魏忠心中暗暗苦笑,想:喂喂喂,这日子是你自己定的好不好?关我什么事了?我敢替你定日子吗?又是你自己那个决定把他打进掖庭宫去的晚上那样跟我说的:先让那臭小子在掖庭宫里吃吃苦,消磨消磨他的锐气和傲气,等这习惯了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过上几个月的低三下四、被人践踏在地、贱如泥尘的苦日子之后,你就在他生日那天,突然把他释放出来,以此作为你送他的生辰之礼。这样他就会从此对你死心塌地的感恩戴德,那自然是你要他做什么,他都惟命是从了。可是现在看来啊,那臭小子有没有吃了苦之后就变得想念在你身边忽儿是罚跪罚得膝盖都受了暗伤、忽儿又是同饮共食吃尽珍馐百味的日子还不晓得,但你自个儿先就已经想念他都想念得茶饭不思、甚至是寝食难安了。
他心里这样想着,口上自然不敢说出半句,仍是只有在心里长叹一声,不觉回想起自从这皇帝认识那李世民以来的历历往事。
在魏忠看来,皇帝自从见了那臭小子之后,所作所为就变得甚是反常。他在皇帝身边侍候了这么多年,却是从来没见皇帝喜欢过男人的。美女娇娃他是玩得多了,平常脂粉都入不了他的眼睛,这倒不奇怪,但也不会因此就想尝尝鲜去试着玩一下男人吧?平心而论,那臭小子的相貌、身材确实还算是挺出众的,可也说不上是什么貌比潘安的绝色美男子呀?更不要说那脾气那么犟那么臭,皇帝向来也并不是那种偏偏就喜欢采摘带刺玫瑰的性子之人啊?
可是皇帝自从中秋宫宴见了那臭小子一面之后,就一门心思只想把他收进宫来不说,自他进宫以来,都已经费过多少心思来讨好他了?疑似花笼裙的披风当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可现在回头一看,实在只算小菜一碟。其后一边晩晚罚他跪着看自己与女人同床,一边却又悄悄的打发魏忠去找他家人,把他过去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了他很早就随军作战,大大小小比试从无失手必获头名,还打探到他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五日。
于是就在那千牛卫一年一度的大比试里,皇帝故意安排他与获得了头名的刘弘基再作比试,并以归还他父亲李渊上贡的礼单为饵,诱使他非全力以赴去夺取头名不可,好让他在全体千牛备身和上万骁果禁卫面前大展身手、声名雀起,还好让皇帝能顺水推舟的把那份礼单都还给他父亲,更要再加赏他父亲一个将军的头衔。
没想到事与愿违,那臭小子虽然历经曲折是把头名给赢下来了,却被刘弘基隐隐地发现他腿脚有伤,还都当众说了出来。皇帝只怕在场众人事后细想下来就会猜疑那臭小子夜夜在寝殿之内其实并未侍寝,便故意当众在那种情形下仍继续说了一句调戏他的下流说话。那臭小子对皇帝的用心固然是傻乎乎的一无所知,更是不知好歹、胆大包天,竟是公然打了皇帝一记耳光,还痛骂了一场,反倒是把所有真相都吐露了出来,害得皇帝竭力掩饰之举全数泡汤。
可是尽管如此,皇帝还是舍不得当真罚那臭小子,反而暗暗后悔要他夜夜罚跪以致伤了他的膝盖,又担心球场上的事情难免会外泄,被朝廷大臣知道了会上表弹劾于他,索性就掩人耳目的把他打入掖庭宫内。
皇帝对着魏忠说是为了要他吃苦、然后让他晓得跟在自己身边是多么的身在福中,可魏忠总觉得,皇帝的真正用心其实是一来让他在掖庭宫里躲过可能会有的朝廷大臣上表弹劾的风头,二来就是让他可顺理成章地不必再夜夜罚跪而把膝盖伤得更重。否则的话,皇帝为什么要偏偏挑那臭小子生日的那天打算把他放出来,还吩咐魏忠到国库里去挑一块必须比那李渊上贡的礼单的价值更高的名贵玉器,说也要作为生辰之礼在那天送给那臭小子呢?
如此用心良苦的皇帝,老实说,魏忠真的没见过!这宫里都是女人想着法子怎么让皇帝宠幸她们,而不是皇帝想着法子怎么讨她们的欢心。就算皇帝曾经也对一两个特别美艳无双又善解人意的女子格外地着迷,可他是极无耐性之人,向来不会对任何一个女人有什么长情的——大概他的正室萧皇后算是唯一的例外。像现在这样对那臭小子,自中秋宫宴首次见面之后算起,至今已有将近四个月的时间——宫里那些女人,能让皇帝维持对她们的宠爱达于三个月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不要说现在这皇帝对那臭小子仍然表现得如此念念不忘、甚至是难耐思恋之情了。
是因为那些女人,皇帝想得到就能得到;可是那臭小子,皇帝到现在还连拖他上床一亲芳泽都还办不到的缘故吗?可是真要是如此,皇帝又何必费尽那么多心思讨好他?索性一手抱他上床强要了就是。这臭小子就算再怎么倔强不肯屈服,把他绑着也行,把他弄昏也行,甚至在他身上下些春药使他迷失本性、反倒主动地求着皇帝要他也行,只要皇帝真想要他,怎么会没办法嘛?
魏忠听着杨广还在那里像是牙痛一般的唉声叹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之余,也不得不好好地想了一下该怎么解决皇帝眼前这个“难题”。
忽然他灵机一触,道:“陛下这些天来都睡不好,应该是因为天气冷了,总是窝在屋里不透气的缘故。不如明天起来,陛下到玄武门外的西内苑去跑跑马、射射猎,看看野外的风光,那就能散散心、透透气,晚上便可睡得好了。”
杨广一时还不明白这心腹的意思,嘴角一撇,道:“你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啊?现在大冷天的,树木都落尽叶子光秃秃的,哪有什么野外风光好看?动物也都南迁的南迁、冬眠的冬眠,哪有什么猎物可打啊?西内苑那里是龙首原的顶点,位置比这宫城高得多,那里刮的北风比这宫里别处都更要寒冷刺骨,你这不是让朕去那里吃西北风吗?”
“没有啦陛下,西内苑那里是龙首原的顶点,位置比这宫城高得多,从那里就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宫城内的景物。尤其是在那西边,不就可以直接看到掖庭宫里的……情况了吗?”
魏忠这话一出口,皇帝立时双眼一亮,旋即便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好个魏忠,你脑子很不错嘛,居然给你想到这个……不进掖庭宫也能看到……他的情况的法子。”
魏忠嘻嘻一笑,叩了一个头,道:“小人脑子平日是很笨的,但只要是为陛下动脑筋,就会变得特别的灵光。这都是因为陛下赏了小人这个‘忠’字,小人一动起忠心来,脑筋也会跟着机灵起来,这才能为君分忧嘛。”
“呸!朕看你这嘴巴才是最机灵的,脑筋的五分灵光给你这嘴巴一说,就能吹成十分了!”
魏忠见杨广虽然说着这样似是责备自己的话,脸上却是一副笑得合不拢嘴的高兴样子,知道这时理应凑趣,便也跟着笑道:“是是是,小人回去还要加倍的努力,让这脑筋的五分灵光也变成有十分,那以后就实至名归是有十分,不是给嘴巴吹成十分的了。”
“只怕你的脑筋变得有十分灵光的时候,你那嘴巴已经把它吹成二十分啦,哈哈哈哈……”
80.远望
次日,杨广虽是昨晚睡得不好——时近三更子夜还辗转难眠,其后听了魏忠的“妙计”之后却是一时兴奋得无法入睡,直到天都快蒙蒙亮了,才困极而眠——,还是起了个大早,穿上厚厚的御寒衣物,传敕让一支骁果军护驾,直出玄武门,往位于龙首原上的西内苑而去。
大隋的首都大兴(长安)城本来就是依托着龙首原起伏的地势而建,作为宫城的太极宫是整座都城之中最接近龙首原的顶端的建筑群,而宫城各门之中最重要的北门玄武门更是已经位于龙首原由北向南倾斜的余坡之上,因此颇有俯视宫城、如在掌握之势。出了玄武门之后,地势更是节节攀升,在龙首山顶达于最高。
这龙首原地势雄高,林木茂密,平日——尤其是盛夏之时——是狩猎乘凉的好去处,因此划作西内苑。只是此时正值隆冬季节,龙首原上的树木都落尽枝叶,不但是光秃秃的显得很难看,而且北风刮过,不会受到任何的阻挡,便是越发的冰寒刺骨。在这种冷得半死的时候上来龙首原游玩之事,皇帝即位十年,从所未有。因此随行的骁果禁卫人人一边冻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脚,一边心里都是暗暗称奇、又是暗暗的叫苦连天。
不过,更让他们觉得奇怪的,是皇帝上了龙首原之后,不但没有骑马奔跑一下好通过激烈运动来暖和身子,反而把他们遣到远远的东边去——远得他们几乎是看不见皇帝,因为皇帝自己却是一直往西边走去。离皇帝这么远,这叫他们怎么贴身护驾啊?如果皇帝那边一旦发生什么意外突变,他们就是策马急奔的赶过去,也总得花上一些时候。更不要说,皇帝还下了一道严令,除非是他遣还留在他身边的殿内监魏忠过来传唤他们,否则无论他们看到他做了些什么奇特怪异之举,谁都不准擅自走近他那边去。
皇帝的举动,也着实是奇特怪异之极。这么一个大冷天,他居然坐在一块大石上,放眼向着下面的宫城张望。虽然魏忠在那大石上给他铺上了厚厚的好几层貂皮,以便隔去石头的冰冷之感,还在他脚边、手上都放上小巧便携的火炉,但这样一直坐着不动,光是挨北风吹,还是挺冷的吧?更不要说,他一直张望着的,也不是有着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和三个平日碧波荡漾、但此时也已冻成三块大冰的海池的太极宫,而是太极宫西边那个房舍低矮、样子自然也简陋难看得多的掖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