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哪几个音是‘很’，哪几个音是‘漂亮’？顺德大哥，你给我详细地讲解一下吧。”李世民眨巴着一双乌溜
溜的眼睛，显得甚是好学。
长孙顺德不敢看他这晶亮晶亮的眼睛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样子，转头往对面的刘弘基望去，他的眼中却是流露出求助的神
色。
刘弘基说的却是：“顺德大哥，你就教教世民吧。”
无奈，他只得低着头、仍是一副不敢望向李世民的样子，道：“突厥人说话的方式与汉人是不太一样的，那句话与我翻
译出来的意思并不是那么严格地一一对应的。好比说，这话里并没有‘长得’这个具体的词。如果是要逐字逐词地直译
，这句话其实是‘你是很漂亮的’。”
160.哭泣
“什么？”李世民那两道长长的剑眉一下挑起，“这句话里其实没有‘长得’这个词吗？那你怎么译成这样啊？突厥人
只是说我是漂亮的，那他们可能并不是说我的相貌漂亮，而是说别的东西……比如说是武艺啊、箭术啊……甚至是力气
——对了，我还没跟你们说过，昨晚我跟那些突厥人里力气最大的一个比试扳手腕来着，虽然我是使了点巧，但总之最
后是我赢了——所以他们也可能是在说我的力气很漂亮……呃，就是力气很大很强的意思，是吗？你怎么就给我翻译成
是我长得漂亮了呢？我不干，我不干！原来是顺德大哥你自作主张地译错了！还害我今天上午白生了那么大的一场气！
”
长孙顺德一听就急了，也顾不上刚才一直刻意回避着李世民那双满是热切之情的眼睛，霍然抬头，直视着他那恚怒不怿
的脸色道：“我哪有译错了？这句话就是该这样译的！那些突厥人要是想说你武艺、箭术、甚至力气很强，那就会直接
说你的武艺漂亮、箭术漂亮、力气……呃，力气是怎么都不会用漂亮来形容的！总而言之，说你漂亮，就是说你相貌样
子漂亮，就是你长得漂亮，就是这个意思！不可能再有别的意思了！”
饭桌之旁的其他人，看到长孙顺德一边这样为自己分辩着，一边脸庞胀得通红，额头青筋突起，竟是一副急怒攻心之态
，不觉面面相觑，想：这两人怎么回事了？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剑拔弩张之势了？
刘弘基连忙劝解道：“顺德大哥，世民，你们不要这样急，有话慢慢说，也要……好好说，犯得着为这种事情闹得彼此
不高兴吗？”
两人却都好像没听见他这劝解一般，仍是你眼瞪我眼，我眼瞪你眼，活似两只对峙着的斗鸡。
如此僵持了片刻，李世民却忽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趴伏在桌面上，一副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道：“顺德大哥
，你别生气，我是故意逗你玩的啦……哈哈哈哈，我当然知道你的翻译是对的，可是你好歹也给我点面子嘛——如果那
些突厥人是说我的武艺漂亮、箭术漂亮、力气漂亮，我就不用生气了嘛，哈哈哈哈……”
众人听得又是面面相觑，想：什么嘛！原来是世民故意捉弄长孙顺德的呀？
那个被捉弄的长孙顺德，却是哭笑不得，也不晓得自己这时是不是应该继续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不是生气被李世民
“指责”译错了突厥话，而是生气居然被这么一个少年人将自己捉弄得团团转。
正当小房间里所有人都错愕无语地望着李世民一人笑得趴在桌面上腰都直不起来，忽然门外传来沉郁的叫声：“李世民
！”
众人——这次包括李世民在内——一惊回头，只见门外站着的……是魏忠！
承香殿的寝殿内。
杨广仰躺在床榻上，两手交叠在脑后，双眼怔怔地瞪视着天顶。床榻旁边的矮几之上摆放着满满的饭菜，却一点都没有
动过。
魏忠已不知是第几次从殿门外探进头来张望，但看见的仍是这样完全不变的情景——矮几上的饭菜没有动过一下，床榻
上的皇帝也同样的没有动过一下。
这寝殿内除了皇帝再无旁人——事实上，自从今天午饭之后李世民侍食完毕便旋即离开以来，皇帝就把在这里面侍候的
所有宫人都遣走了，竟然连魏忠这个平常总是寸步不离的心腹亲信也不例外。不过魏忠毕竟还是与众不同的，其他宫人
都不能进来，魏忠还是可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从门外探头进来张望一下，以免皇帝想唤人侍候都没人应答。包括刚才到了
晚饭时间尚食局的宫人送来晚膳，也是魏忠给捧进来放在那矮几之上的。
“陛下……”魏忠低声地叫唤了一声。
床榻上的皇帝仍是那样一动不动两眼望天，恍若未闻。
魏忠大着胆子从门外爬进殿内，跪行到靠近床榻之处，再叫了一声：“陛下！”
良久良久，杨广的眼珠子忽地一转，往魏忠这边瞟了一眼。
魏忠见他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心中略安，道：“陛下，用膳吧！饭……都要凉了呢。”
杨广微微摇了摇头，像是从喉咙深处嘟哝出一句：“我……吃不下。”
“那……”魏忠想了一想，“……那小人……先出去了。”他仍是跪行着往殿门那边倒退。
然而，就在他快要退出门外之时，杨广忽然叫道：“魏忠！”
魏忠连忙顿住身子：“小人在！”
“你……又想去自作主张地找他来……是不是？”
魏忠心头一震：“这……小人……”
杨广不等他能说出完整的一句，便微微摇了摇头，道：“不要去了……没用的！”
没用？
魏忠还正琢磨着皇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已听到他自己作出了解释：“他多半不肯来的。今天中午他是自知做错了事，
又听说朕为此大发脾气，才会来的。现在他又没做错什么，朕也没在这里发脾气，他怎么会来呢？而且，就算他肯来，
也只不过是……那样而已……”
他说着说着，眼眶里竟是慢慢的满溢了泪水。
魏忠吃惊地看着默默流下泪来的皇帝，心里也默默地回想着自己可曾见过这九五至尊如此悲痛哭泣的样子？
答案是：没有！
他经常见到皇帝发脾气，绝少见到皇帝动真怒，但……从来没见过皇帝流泪哭泣！——除了那次李世民轻轻伸手回抱了
他，可那次他是高兴得哭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悲伤得哭出来……
这世上有能让皇帝哭的事情吗？
在这一刻之前如果有人问他这句话，他甚至只会觉得问这话的人脑子是有毛病的。
可是现在……
皇帝确实在哭，而且还越哭越厉害，从一开始时默默的流泪，渐渐变作双肩耸动不已，甚至喉间发出微微的呜咽之声。
“陛……陛下，陛下！”魏忠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又从那殿门旁边跪行着来到床榻之前，一手扶着杨广那剧烈地耸动的
肩头，一手在他那因哭泣之时急促喘气而抽搐不已的后背上助他抚顺气息。
“魏忠……”皇帝哽咽着仍勉力挤出这样的语句，“你说……他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是不是……我这堂堂皇帝
……真的要跪在他面前，他才肯……原谅我、理会我？他会不会甚至哪怕是那样……都不肯原谅我……真的永远……都
不再理我了？”
161.坚拒
“陛下！”魏忠突然霍然站了起来。
他这不同寻常的举止，让陷于悲泣之中一时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地位的杨广吃了一惊，一下子略略止住了呜咽与泪水，
仰头看着他，看着他那像是忽然下定了什么很大的决心的神色。
“陛下，我这就去找李世民来！”这时的魏忠不但举止大异寻常，连言辞用语也迥然不同，再也不自称“小人”，也不
像平时那样当着皇帝的面只会称李世民为“李侍卫”。
杨广怔了一怔，但随即又是苦笑的摇头：“我不都说了吗？没用的……”
“不！有用的！”魏忠再次做出大异寻常之事——那就是他前所未有地打断了皇帝的说话。说罢，他便转身向着殿门走
去。
在他推开殿门，已经往外跨出一步之时，一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背影的杨广忽然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魏忠顿住了正要迈出殿门的另一条腿：“不把李世民带来，我……不回来！”
魏忠突然出现在临湖殿，众人一时都惊呆了。
李世民心头闪过一念：是皇帝派他来召我前去承香殿吗？但是……为什么不是在晚饭之前，而是现在这个应该已经早过
了晚饭时间的时候？
他心念电转，脸上却沉静如水——甚至是如冰，冷冷地看着门外的魏忠，却不开口问他所为何来。
魏忠也不看其他人，只是紧紧地盯视着李世民，看到他眼内又是那股森冷冰寒的神色，虽是怀着决然之心而来，仍是禁
不住心尖处微微的颤了一颤。他定了定神，深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气，道：“李世民，跟我去见皇帝！”
“我不去！”几乎是魏忠的话音才一落下，李世民这斩钉截铁得全无回旋余地的拒绝之言就已经脱口而出。
旁观众人一惊，怎么也想不到李世民如此胆大包天地公然抗命，更想不到他拒绝得那么迅速而决绝。
虽然昨天在海池边上魏忠也已经听到过李世民说出如出一辙的拒绝听召的话，但他仍是吃惊不少。一来是毕竟现在有其
他人在场、而不是昨天那样只有他们二人；二来经过今天中午之事之后，他想着李世民多少也会对皇帝抱有些歉疚之情
，不会像昨天那样铁石心肠。
他沉吟了一下，越发意识到今次之事实在不易办成。他刚才一时激愤，在皇帝面前夸下如此海口，虽然并非全无成竹在
胸，但现在看来李世民的态度是又硬又冷，自己的计谋是否能够奏效还真是未知之数。
“不是皇帝命我来召你前去的，是我自己来请求你去见皇帝的。”
魏忠此言一出，又让旁观众人吃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然而，李世民却脸色丝毫不动，仍是平静却极其冷漠的重复了一遍：“我不去！”
长孙顺德看得暗暗一皱眉头，想：莫非今天下午听到的那个胡吹大气的宫人说的那话——李世民倒像是君上，皇帝倒像
是臣下——，并非全是胡诌？
“为什么？今天中午不也一样并非皇帝命我召你前去、而是我背着皇帝来找你，你不就去了吗？”
长孙顺德不觉与那阿琮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想：原来今天中午不是皇帝召李世民前去，也不是李世民主动去见皇帝
，而是魏忠在居间做了牵线搭桥之事。
“今天中午我去见皇帝……”李世民一边说着，一边终于忍不住往长孙顺德那边望了一眼，显然他也想起从寝殿出来时
见到他们二人在当值着近侍班，他们是知道他去见过皇帝的事的，“……只是因为我今早回宫后忘了向皇帝覆命确实是
犯了大错，因此而使皇帝震怒不快，气得饭都吃不下，那是我的责任，我理应去向他请罪，劝他吃饭。后来他已经吃下
饭了，也罚了我不准吃午饭来抵罪，我过错已了，当然不能再留在殿内，所以就马上离开了。既然如此，现在还有什么
理由要我再去见皇帝？”
魏忠一听，心下恍然：原来你这臭小子今天中午并没有中我的激将法！你肯去见皇帝，只是去赎罪，绝不是因为被我骂
了一通就同情起皇帝来了。对了对了，你侍候完皇帝吃饭之后不肯留下吃午饭，我开始时还以为你是在向皇帝撒娇，还
诧异着你怎么突然变得不像以前那样知分识寸了。原来其实你还是那么有分寸——比皇帝都还更有分寸，仅仅做到劝服
皇帝吃完饭为止，绝不肯再逾越一步，不让皇帝能再进一步回复到以往跟你如此亲热的地步。
他恍然大悟，再看旁观众人脸上也是一副“原来如此”之色，显然李世民这番话是解释给自己听的，但也是解释给他这
些队友听的。
魏忠又是暗暗一皱眉头，想：这小子以往不都是很怕在他这些队友面前谈论他与皇帝的关系的吗？皇帝以往讽刺过他太
爱面子，太介意旁人怎么看他，他都还是不肯向这些人解释真相，惟恐只会被他们目为掩饰，只会越描越黑。现在他的
态度怎么全变了呢？怎么变得这样坦然地当着他们的面直陈真相了呢？说起来，我刚进来时看到他正跟这些人一起吃饭
……以前他不都是不跟他们坐在一起、要等到他们吃完走开了再自个儿在这里孤零零的吃剩下的饭菜的吗？他对待这些
人的策略……完全改变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者我应该如此这般，也许就能成事？
想到这里，他镇定下心神，斟酌着言辞，道：“今天中午我去找你见皇帝，并不是因为你回宫之后没向皇帝覆命是有违
规矩——那是主管千牛卫的备身郎将该管的事，却不是我这一介阉人该管的事。我那时也说过了，我是看不过眼，觉得
你对皇帝太没良心了！皇帝那么担心你在突厥人那边的安危，你却半点都没放在心上，甚至……我想你应该根本就没想
到皇帝是在担心着你的，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不，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其实是不在乎、更不珍惜——皇帝对你的关
心、对你的喜欢、对你的……爱！”
虽然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但毕竟秘密就是秘密，可以在人们的心里公开，却是不能在口上公开的。因此魏忠这一番话说
到最后一个字时，小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为之骇然失色——李世民也不例外！
“你……”李世民只从喉间挤出这么一个字，却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了。两朵红晕霎时蹿上他的双颊，眼睛之内也是羞
意大盛。他赶紧低下头，固然是不敢看那正与他对答的魏忠，也不敢看身边的队友。可是，虽然看不见他们脸上的神色
有如何的变化，但是想都想得出来了。他禁不住身子微微的打起颤来，两手不知不觉的又紧紧地绞扭在一起。
小房间之内一时陷于一片异常的寂静之中。众人甚至像是连呼吸都屏住了，倒是李世民的胸膛明显地在急促的起伏着，
这一屋子都是人，却只听见他一人的粗重的喘气声。
这样静了好一阵子，李世民始终没有回答魏忠刚才那一番“惊人”之言，甚至连头都没有再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