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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花落,李花开——bysindy迪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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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十二岁那一年开始跟随父亲从军作战的,那一年是大业七年,就是这瓦岗匪军开始作乱的那一年。但最早作乱的可不是这瓦岗匪军,而是山东长白山自号‘知世郎’的王薄,为的便是反对皇帝亲征高丽,使田地耕种失时,粮食歉收,以致山东一地普遍发生饥荒,害得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易儿而食。我陇西李氏虽说祖祖辈辈都是凭军功积累功名,可我父亲自从年轻之时随军平定江南之后,其实已过了很多年没有战事、刀兵不举的太平日子,好久没上战场了。我十二岁那一年却能有机会参与作战,其实就是因为自那一年起,天下乱民四起。”

“那些乱民大多都只是些泥腿子,装备也很差,根本无法与官军抗衡。可是,这里才消灭一支乱民,那里又已经冒出……不是一支,而是一堆!真可谓是剿之不尽,令官军疲于奔命。我在军队这两三年来,随军转战各方,对这种情况,是十分清楚的。皇帝久居深宫,大概确实是很难想象外面是怎么一番民怨沸腾、天下大乱的情势。他要是再这样不知改弦更张,恕我说一句危言耸听之话,只怕他这江山迟早有一天会给倾覆了的——但那其实不是亡于那些乱民之手,而是亡于他自己之手!”

211.吕强

李世民一口气地说到此处,才忽然注意到魏忠已然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微微一惊,想:不好!我在这皇帝的心腹亲信面前怎能说出这种什么“江山倾覆”的大逆不道之言来?魏忠虽说一直都表现得是个头脑清醒之人,但他不也说过,他不管什么对错,只管尽忠于皇帝一人吗?他要是一转身就把我这番话悄悄地报给皇帝知道,我因此而失了皇帝的宠爱倒也罢了,可别连累了爹爹也要背上对朝廷心怀怨望、对皇帝不忠不义的罪名!

他心中凛然,立时就停住不再继续往下说。

他这么突然住口,魏忠也即刻醒悟了过来,看他脸上神色,大致上也猜到他心里正担忧着什么,便接口道:“李侍卫,我跟皇帝一样,也是久居深宫,只能是靠看到各地呈报上来的奏章知道外头的情况。纸上得来终觉浅,那自然是不如李侍卫你曾身在民间,亲眼目睹,有着切身的感受。不过,我大隋在地方上的官员,其实还算是尽职尽责的,你说的那些情况,他们也都有在奏章之内一一如实而详尽地奏报上来——你不也是看了今天那份奏章,才知道瓦岗匪军兴起的前因后果么?呈给皇帝的奏章,我都先给他看过,所以我也知道如今外面是天下大乱的局势……”

“既然如此,那皇帝也应该知道啦!”李世民虽然对这魏忠已起了戒心,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插口说道,“为什么他却表现得好像是一无所知,觉得情势一点都不严重呢?”

“李侍卫,今天你给他说那关于瓦岗匪军的奏章内容,他不就拦着不给你说下去吗?以前是我给他先看一遍奏章,本来只是整理一下顺序再呈上去。可是皇帝每次看到有这种关于变民作乱的奏章,才看了个开头就已经很生气,根本不肯细看,一手便摔到地上去,总是说那只是地方官员夸大其辞,倒过来还要训我给他呈上这种无聊的奏章浪费他的时间……”

李世民听着魏忠陈述之间也流露出一如自己那样的委屈之情,心中长叹一声,想:恐怕实情确是如此。连我这样深受他宠爱之人,今天都为了那一份奏章而给他训得灰头土脸,对着魏忠这个被他目为奴婢下人的,他自然更是不留情面的谩骂一通了。

“……所以到了后来,我看到有这种奏章,都不敢再呈给皇帝看了,只是让中书省的官员先商讨个意见报上来,我看过之后跟皇帝简单地说一句‘某地有某人作乱,中书省奏请陛下派某将前去平定,如何?’皇帝点了头,我就把中书省奏报的内容重抄一份作为敕书,只让他签个‘敕’字,里面具体写了什么他不看也可以。”

原来如此!

李世民暗暗的皱起眉头:这么说来,皇帝并不是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很糟糕,而是他故意地不想知道!那岂不就是所谓的“讳疾忌医”了么?这样下去,迟早会到了病入膏肓、药石无用的地步的呀。

魏忠定了定神,略略平复心境,道:“李侍卫,你今天也看见了。你不肯给皇帝写那份赶造龙舟的敕书,他就叫我来写。我没资格评判你的劝谏对不对,但以人情物理而论,我也觉得你说的比较有道理。但那又怎么样?皇帝下了命令要我按他的意思来写敕书,我能不听么?我要是也学着你那样子不听,他一脚就把我踢出去了,甚至可能把我这殿内监之职也撤了,还甚至可能把我这项上的人头也砍了……你也别说我就应该死扛着为了什么正道而跟皇帝抗衡到底。我要真是那样干,他这一头撤了我的殿内监之职,或是砍了我的脑袋,另一头就会把陈福之流提拔上来给他写这敕书……甚至即使谁都不肯写,他自己也还是可以写的。对不对?”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魏公公,你今天下午听从皇帝的吩咐给他写了那份我不肯写的敕书,这事我没怪你。圣心如此一意孤行,连我也拿他没办法,何况是你?犯颜直谏逆龙鳞之事,那是谏官、乃至全体朝廷大臣向国家、向君王尽忠的份所当为,本来就不该苛求由你去承担那样的重职大责。”

魏忠苦笑了一下,道:“李侍卫,这话你说到点子上了。这些是朝廷大臣份内之事,我这一介阉人,不能管,也……不该管!”

李世民听他加强了语气来说这一句话,明白他这是又把话题扯回到刚才他说自己今天下午的所作所为是错了的之上,也跟着苦笑了一下,道:“你是一介阉人不该管这些事,我是一介娈童也不该管这些事,对吗?”

魏忠却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对还是不对,反倒话题又是一转,道:“李侍卫,以前我跟你说过我的身世,是皇帝救了我的性命,给我起了这个‘忠’的名字,还让人教我读书认字。我识字之后,他还让我多读历朝史书,从中学习处世立身之道。李侍卫你出身高门贵第,一定更是自小就遍览历朝史书,在你印象之中,宦者是不是全都是一些将君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大坏蛋,做的尽是些祸国殃民的大坏事?”

李世民一怔,道:“呃,我知道东汉之时宦官干政为祸最烈。先有恒帝在位时的‘五侯’,以宦官之身却获封为县侯,骄横朝野,无恶不作,连他们的兄弟亲戚也行同盗匪,暴虐天下;后有灵帝在位时的‘十常侍’,横征暴敛,卖官鬻爵,他们的父兄子弟也是横行乡里,祸害百姓,却无官敢管。”

“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宦者之中也有忠臣义士的吗?”

“这……”李世民沉吟片刻,然后望着眼前这殿内监,恳切的说,“我以前只是看史书,确实是觉得宦者之中只有坏人、没有好人,但现在亲眼看到魏公公你的所作所为,我就知道,正如俗话所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任何人群之中,都会有好人也有坏人的。所以,虽然史书上似乎没有记载过什么好的宦者,但以往的宫廷之中应该其实还是会有一些像魏公公你那样的好人的。”

魏忠只听得一股酸楚之意涌上鼻端,眼眶之内也一阵的潮热,连忙用力的眨动双眼,道:“得李侍卫如此谬赞,那真是小人十世修来的福份!其实……史书上是有记载过好的宦者的,比如说……李侍卫你听说过‘吕强’这个宦者吗?”

“吕……吕强?这……”李世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我这人还是比较喜欢练武习艺,书本子这东西……除了《孙子兵法》看得很仔细之外,其它史书什么的,还是读得不够认真,看来还不如魏公公你懂得多呢。”

魏忠微微的笑了起来,摇摇头道:“不,不是李侍卫读书不够认真,而是那么多的史书,任谁都不可能每一页每一段都看得那么仔细。以李侍卫而论,看史书的时候一定是比较关心李广、霍卫这些开疆辟土、威震异域的名将,对他们的事迹就了如指掌,甚至是耳熟能详,史书里记载他们的段落差不多都可以倒背如流了吧?”

看着李世民连连点头,他又说:“所以呢,以我而论,看史书的时候我就比较关心那些对宦者的记载,因为他们是我的前辈嘛。皇帝要我从读史之中学习立世处身之道,他的意思应该是指,我要从那些前朝历代的宦者之中仿效那些好的,警惕那些坏的。刚才李侍卫也说到东汉的灵帝在位时有‘十常侍’这些臭名昭着的宦者,其实那吕强也正是灵帝在位之时的宦者。他少为小黄门,后升迁为中常侍,灵帝封他为都乡侯,他却坚决推辞,反而是屡屡上书,请求斥奸佞,任忠良,薄赋敛,厚农桑,开言路……但他如此忠诚,却不为灵帝所用。后来黄巾民变爆发,他又建言灵帝应赦免黄巾党人,诛杀贪官,考核地方官吏是否称职……”

李世民听到这里,忍不住失声叫道:“啊,那不是……”

魏忠向着他点了点头:“对!他这些建言,正与李侍卫你今天下午劝谏皇帝,指出根除瓦岗匪军的治本之法应该是彻查当地官员、整顿地方吏治……是如出一辙的!”

“那……那他后来怎样了?灵帝……仍然还是不能用其忠言么?”

“何止是不能用其忠言而已?他这样清直廉正,反而是大大地影响了那‘十常侍’及其亲属的贪污枉法、大肆敛财。于是到了后来,灵帝最为信任、完全就是被他当傀儡操纵摆布的中常侍赵忠,竟是恶人先告状,反倒诬奏吕强兄弟为官贪浊,指使灵帝派人拘捕了他,他在狱中忿恨难平,终于是落得……自杀身亡的下场!”

李世民听得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仰天浩叹,道:“怪不得,怪不得!灵帝如此忠奸不分,黑白不辨,是非不明,东汉不亡,宁有天理?!”

212.本份

魏忠听着李世民的浩叹,脸色却是一片的冷漠,道:“李侍卫,你明白了吗?”

“明……明白什么?”李世民又是愕然。

“我绝不会做赵忠这些‘十常侍’之类祸国殃民的奸佞坏蛋,但是……我也一定不要做吕强那样忠正刚直、却最终只是落得以身相殉的凄惨下场的忠臣义士!”

“为……为什么?”李世民更加的感到不可思议了。

“因为……我为什么要做吕强呢?古来忠烈贤臣因犯颜直谏而反被君王屈杀的,例如比干,虽被施以挖心的酷刑而死,但名传千古、流芳百世,可谓死而无憾。可吕强呢?他之忠正义烈,难道不如比干?但为什么李侍卫你刚才在没听我述说他的事迹之前,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呢?”魏忠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的盯视着李世民。

“这……我……”

“他的事迹并非没有载入史册,却仍是不为人知,较之比干,那不是天渊云泥之别吗?为什么?为什么?很简单,就因为他只是个阉人!”一直显得甚是平静的魏忠,说到这里终于显出激动的神色,“而比干呢,他是纣王的叔父,是皇亲国戚;他还是少师,位居全体朝廷大臣之首。也就是说,他的本份就是辅助君王、安定天下,于是他为国尽忠却遭屈杀,千古之下人人都为他抱屈鸣冤。而吕强,却只是个阉人,他的本份只该是深居宫内,侍候君王起居饮食,而不是去干预朝政!他却不守这个本份,也像朝廷大臣一样向皇帝谏议这个、谏议那个。虽然灵帝在位之时,宦官干政是家常便饭,更虽然那时候绝大部分的宦官都是像赵忠那些‘十常侍’之流一样,利用手上的权柄做的全是祸国殃民、图谋私利之事,吕强能在那一片污浊之中洁自身好、特立独行,本来应该是较之比干更为难能可贵,可是……他不守本份,就是错了!所以,就算史书把他记载了下来,后人也记不住他!后人能记住的,只是坚守本份的比干,只是不守本份做尽坏事的‘十常侍’,后人永远也记不住吕强这一种不守本份而做了好事的……阉人!”

魏忠这一口气的痛诉下来,只听得李世民又再张口结舌,作声不得。

“李侍卫,这一回,你真的明白了吗?”魏忠喘息了一阵,终于回复此前的平静,可是在李世民耳中听来,总觉得那平静的语气之中隐隐透着说不出的悲凉苦涩的意味,“这……就是我们这些阉人的命运!我们再有才干,我们再有善心,都不应该超越我们的本份,去做那些本应由朝廷大臣来做的辅助君王、治国理政之事。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所求者不应是留名史册——留的若是清名令誉,其实也不会有后人能记住;留的若是臭名昭着,那倒是可以遗臭万年!现在,你要明白的就是:这,不但是我这个阉人的命运;这,也是你这个娈童的……命运!”

终于说到最后的点子上了,其实李世民对此早有预计,但还是忍不住浑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魏忠看着他眼中渐渐地泛起刚一开始时的那种悲苦伤情之色,禁不住长叹出声,道:“李侍卫,你说你不想成为第二个董贤,可是……你能说得出来,董贤……他这个人做错过什么吗?”

“这……”李世民又是哑口无言。

“汉哀帝宠爱董贤,想要封他为侯——正如后来的灵帝把他所信任的那些宦者都封为侯一样——,当时的丞相王嘉反对,说是‘往古以来,贵臣未尝有此,流闻四方,皆同怨之’,还诅咒董贤应该‘千人所指,无病而死’。可是,他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说哀帝对董贤宠爱过甚,始终说不出董贤本人有做过什么祸国殃民之事。其后,王嘉确实是因数度当着哀帝之面指责董贤所为有失体统而获罪下狱,他自己在狱中绝食二十余日,呕血而死。但这是董贤故意在哀帝面前谄诉于他而将他害死的吗?至少我没读到史书上有那样的记载,与吕强确实就是因赵忠的陷害而亡并不一样。董贤的亲属确实也因为哀帝的爱屋及乌而个个鸡犬升天、大富大贵,但史书上也没能明确地指责他的这些亲朋戚友像后来的‘十常侍’的父兄子弟那样横行乡里、欺善作恶。反而是他的父亲董恭见当时的高官贵族都为着哀帝宠爱他的儿子而对董家敬而远之便心怀忧惧,叹息说:‘我家何负天下,而为人所畏如是!’”

“其实西汉一代,宠幸娈童的皇帝所在多是,甚至连开国立业的高祖刘邦、开疆辟土的武帝刘彻那样的英雄人物,也不例外。可是,为什么其他娈童大部分并没有像董贤那样最后真的是落得千人所指、无病而死的下场?就是因为他虽然并没真的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却任由哀帝封他为侯、最终甚至坐上了大司马那样的高位,做了朝廷大臣才应该做的事情,他……真的是僭越了呀!”

魏忠再次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道:“其实,李侍卫你是聪明的人,我想这些道理,你深心之处是明白的。我只是……提醒一下你而已啦!”说罢,他向着李世民深深一躬,转身慢慢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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