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时,远处忽然尘土大作,蹄声隆隆,震得地面都在摇动,似有大批兵马正冲杀过来。那尘土之上,帧旗招展,分明是隋军的旗帜。当先一人,振臂扬手,看样子正是刘武周!
李世民心念一转,霎时便已猜到,一定是刘武周率领那五百骑兵埋伏多时都不见自己带着这支百人突厥小队进入包围圈,担心自己伪装成突厥军被识破,所以直截了当就领着那五百骑兵赶来救援。
他再转过数念,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要不要借此己方兵力远胜对方的机会将突利生擒或斩杀,但也只在片刻之间便得到了答案:不行!要是把突利这始毕可汗的嫡子杀了,始毕一定会气疯了,不顾一切地统领突厥大军扑过来跟我们决一死战,好为突利复仇!而如果将突利生擒,把他带回云定兴军中,那就会被他看穿我们其实是兵微将寡的真相。哪怕只是万一的可能,但如果一不小心给突利逃掉,他回到突厥军中把这真相告诉始毕,突厥大军再无疑虑,必定立即挥师攻击我军!还是应该趁着突利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让他自以为是地“逃脱”,方为上策。
于是,他当机立断,转身看着突利,道:“突利,你看到了,我是从长安跟着勤王大军到这里来的。你们突厥人想攻破雁门、掳劫圣上的算盘已经打不响了,还是赶快撤军离开为妙吧!看在你我曾结交为友的份上,我不想害你把性命丢在此处,你快走吧!”
谁知突利站起身来,却又一把紧紧的抓住了李世民的手,道:“不!今天你不答应跟我结为香火兄弟,我就不走!”
“你……”李世民一时气为之结。
但他来不及跟突利再争辩什么,刘武周所率领的五百骑兵已经泼喇喇的直往这边冲来。大概是刘武周见突利抓住他的手,以为突利要胁持他,一边打马狂奔过来,一边大叫:“突厥蛮子你休想伤我们的二郎!”
李世民用力地甩了几次,这回突利却是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急切之间就这样甩几下手哪里甩得开?刘武周在马上甚至已经弯弓搭箭瞄准了这边,随突利而来的那上百骑兵也“哇哇”大叫的直冲过来,眼见两军转瞬之间就会爆发一场大战。他无暇多思,只得反手抓住突利,拉着他跑向自己的坐骑,用力一提,将他提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了马,拨转马头向着突厥大营的方向策马飞奔而去。
两军见他忽然做出如此异举,一时之间都是吃惊得怔住了,呆立当地,只晓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与突利同乘一骑离开。李世民那坐骑是万里挑一的良驹,虽是背上载了两人,但丝毫不减那追风逐电之势,众人这怔得一怔,它已跑出了老远。两军之中都有人赶紧提起弓箭瞄准,但李世民与突利二人身体紧贴同乘一骑,隋军一方担心会误中李世民,突厥军一方则惟恐误中突利,于是瞄准了他们的箭矢最终一支都没有当真发射出来。转瞬之间,蹄声得得,这二人一骑便已消失在天边……
突利感到李世民坐在自己身后,自己的后背就紧贴着他的前胸——二人都穿了护身的甲胄,所谓紧贴其实还是隔了两层厚厚的铁甲——,他一手仍是被自己一手紧紧地握着,另一手则从自己腰间那处伸到前面,操控着马缰,在马匹颠簸之际难免不时地碰到自己的腰腹各处,于是那姿势就很像是他搂着自己的腰,将自己抱在他怀里。这样的“亲密接触”真是让突利乐疯了——虽然这其实远远比不上他上次在长安鸿胪寺内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李世民剥个精光、赤身裸体的抱在怀里同床共榻,但这次可是李世民主动将自己提上马背,主动抱着自己同乘一骑,其用心还明显是为了将自己从突然出现的大批隋军奔袭而来欲将他擒杀之中救出来!
突利放松了全身,整个人都往后挨靠在李世民怀中,虽然隔着两层厚厚的甲胄根本不可能感受到那怀抱之内的半分温热之感,但他的后脑勺就搁在李世民的肩颈边上,不但能感觉到这少年压在头盔之下的乌发仍有数缕发丝从头盔的边缘处随风飞扬而出,拂在他的脸上惹来丝丝的痒感,还能听到那急促的呼息之声就在他耳畔响起,甚至有些许喷出的鼻息就落在他靠着那一侧的脸颊。
突利的双眼虽然没有合上,但只是隐隐地觉得眼前的景物在飞速地后退,实际上根本没有仔细去观看辨别。他忍不住唇角上翘,笑意四溢,要不是还是有些顾虑着会被李世民发现自己正如此“享受”着他这“搂抱”,真会按纳不住的放声大笑出来。
如此飘飘若仙、如登极乐的时刻,突利恨不能可天长地久的一直享受下去。可是世事自然不会这样如他所愿,感觉上只不过是片刻之间,那马儿就已经放慢了奔跑的速度,直至完全的被勒停,李世民也随即翻身下马,害得本来放松了身体向后倾靠的突利一下子失了身后的支撑而猛的往后一仰,差点坐不稳在马背上,要摔跌下来。幸好他一手仍在紧紧地握着李世民的手,李世民见他身子不稳连忙将另一手也伸过来扶着他另一边的肩膀,然后把他整个地提下马来。
突利定了定神,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他们是处身于一座小小土丘的高处,极目远望,已隐隐可见雁门城头,还有突厥大军所藏身的那个山谷口。
“突利,这里离你们突厥大军的驻扎之地应该已经很近了,你自己回去吧,我不能送你更近了。”李世民一边说着,一边费力地以手指扳开突利那一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不!世民,我不都已经说过了吗?今天你不答应跟我结成香火兄弟,我不会从你身边走开的!”突利则是一边说着,一边费力地抗拒着李世民扳开他的手指,连另一手也握了上来。
287.表白
“突利,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这样任性地强求不可能的事情,好不好?”李世民蹙着他那一双剑眉,口吻之中倒有一半是大人哄小孩的语气。
他这蹙眉的样子只是看得突利又是怜爱又是痛惜,道:“世民,那你告诉我一个真的能说服我的理由吧!你能说得出来,我就不再纠缠下去。——但是你别用你那些什么忠君爱主的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敷衍我、打发我!”
李世民一脸的苦笑,说:“忠君爱主怎么就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了呢?按你这说法,难道叛国谋逆才是应该的么?”
“总之我不相信!世民,你没看到这次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吗?只要我们突厥在这雁门关上杀了杨广那昏君,中原必定大乱。群雄并举之下,你父亲是唐国公,现在还是太原留守,既出身高贵、德高望重,又手握重兵、据有太原那样的坚城要塞。我代父汗向你承诺,我们突厥会支持你父亲挥兵东进攻下隋都长安,只要你父亲答应将长安的子女玉帛也让我们分一杯羹。我们打一个小小的雁门都费了那么长时间攻不下来,长安那样的大城更是想都不用想。有你们代我们去攻打坚城,这对我们也有很大的好处,父汗不会不答应的。”
李世民那脸上的苦笑转作了冷笑,道:“是啊,这对你们当然有很大的好处了。从此往后,我父亲就都要向你父汗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我天朝大国反倒得向你突厥屈膝称臣,你想要的,就是这样,对吗?”
“世民!”突利的神色却显得甚是恳切,“现在是我父汗在位,你就暂且满足一下他老人家的虚荣心嘛。等以后我当了突厥可汗,你是我的香火兄弟,我一定不会做那种有辱你自尊的事情!只要是我有生之年,突厥与中国,就如你我一样,永为兄弟之邦,好吗?”
李世民心里想的却是:那你有生之年之后又怎么办?不!就算是在你有生之年,四夷宾服、称臣于中国,那才是正道常态!
可是这话自然不便向突利说出口来,他只能是低头不语。
突利看他这样子,当真是如同有千百只猫爪子在心头抓挠一般的心痒难搔,禁不住又柔声的继续劝道:“世民,你就算是满怀忠君爱主之心,可是现在你这样悍然把我救了出来,你也不能再回去隋军那边了,对吗?他们会认定了你是叛国谋逆之人,你一回去轻则会被拘禁起来,重则……雁门之围若真的解了,杨广那昏君会把你杀了以儆效尤的!你就算不想要这天下江山,但总不至于连自己的这条性命也不要了吧?世民,你已经回不去了,还是跟我去突厥吧!我……我向你承诺,无论你是想要这天下,还是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我……什么都给你!”
这已经是近乎直露的表白一出口,突利固然是霎时自己都通红了脸面,李世民也不觉一怔抬头,定定地看着突利。然而,他很快又已低下头去,想了一想,咬了咬牙,再抬起头直面着突利的时候,双眼闪动着的却是突利怎么都看不懂、但莫名其妙的就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与惊悸的光芒。
“好吧,既然你非逼我说出那理由来不可,我也就只好腆颜相告了。我绝不会背叛大隋皇帝,大隋皇帝也不会因我今天救了你一命就怀疑我对他的忠诚而要杀我,因为……”李世民不觉闭上了眼睛,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语像是随着吐出的气息一同迸发,“我……爱他,所以我不会背叛他;他也……爱我,所以他不会怀疑我!”
李世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呈现在他眼前的,果然就是一如他所料的突利那张惊骇得失色的脸庞。
他苦笑了一下,再次伸手去扳突利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这回他很容易就扳开了,随即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就要离去。
然而,那一声马嘶终于让突利如梦方醒,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手却又抓住了马缰,仰头看着李世民,叫道:“不!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你别走!”
李世民回头看他一眼,满目不知道是悲凉还是怜悯之色:“突利,这是真的,其实你自己也明白,是吧?我要诓你,不会撒这样荒唐透顶的弥天大谎来骗你,对吧?上次在长安,皇帝以国宴招待你之后,你向他要求由我陪侍你上终南山行猎,他不是犹豫了很久也没答应吗?你当时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就应该明白了。我这千牛备身,其实只是一个方便他把我留在他身边的名义,所以我其实是不能出宫的。否则的话,就算那天下午我真的有什么近侍班要当值,你堂堂突厥王子点了我的名要我陪侍你,再怎么紧急也不至于无法找别的人临时给我顶班,所以那才真的是我临时想出来要把你敷衍过去的借口。可是你那么坚决的非要我陪侍你不可,宁愿调你的行程来迁就我,却只是害得我这个借口都没用了。皇帝是不忍看我为你所逼无言以对,这才勉强的答应了你的要求。后来在鸿胪寺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回宫后一句都没敢跟皇帝提,要是给他知道了那些事情,他会不顾一切把你和颉利都宰了的……”
“够了!不要再说了!”突利忽然大吼一句,双手也放开了马缰,捣在两耳之上。
其实那一次的两仪殿国宴之上,何止在最后关于是否要让李世民陪侍他到终南山行猎的事情上,杨广表现得极不愿意已透露了这大隋皇帝对李世民有着不同寻常的心情?突利如今略一回思,不消片刻之间已一下子想起了更多的蛛丝马迹——例如自己向李世民敬酒、李世民一开始迟迟没有接过酒杯的时候,杨广只差半句就要说出来由他来替李世民喝那杯敬酒;又例如李世民终于从自己手上接了酒杯慢慢下咽之时,看着他喝得那样辛苦,杨广又是只差半句就要说出来让他别再喝下去;还例如李世民及后酒劲上头现出明显不适的模样时,自己坐在他身边很快就注意到,但杨广这坐在高高的丹墀之上的皇帝对此等状况的了解也不比自己晚,可见他一直有不断地望向李世民、关注着他的情况,后来更是在杨广的吩咐下由宫人给他奉上解酒茶,这才缓解了他醉酒难受的劲儿……
真的……这是真的!李世民与那大隋皇帝之间,真的是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
看着突利这样子,李世民又是暗暗叹了口气,幽幽的道:“突利,你只管尽情的鄙夷耻笑我吧。我……真的不是那个……值得你如此看重的人!”说罢,他两腿一夹,驱策马儿跑下小山丘,向着云定兴军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回。
才一到云定兴军的军门前,李世民就已经看到自己那支小队的队员都站在那里,刘武周、阿翰二人站在最前,人人翘首远望,明显一副正等着什么人回来的样子。当他们一见到自己,脸上的神色就变得甚是复杂,于是他们等的是谁,已是昭然若揭。
李世民神色不动的跳下马背,阿翰走前一步,举起手里拿着的一副手械,朗声叫道:“李世民!云将军命我等锁拿你回去听候他发落治罪!”
刘武周却是一脸难堪尴尬之色,赶紧拉了一把阿翰,向李世民陪笑着道:“二郎,你回来就好了,先去见一下云将军好吗?刚才的事……总得向他汇报一下……解释一下的,对吧?”
李世民冷着脸面点了点头,也不看那阿翰一眼,大步流星的径直走向云定兴的中军帐。那支小队的人也紧随其后,聚在帐门之处,向内窥望帐中的情形。
云定兴踞坐于帐中案后,一见李世民进来,用力一拍案面,厉声喝道:“李世民你好大胆!两军阵前你竟然悍然倒戈,将敌方首脑人物救走,如此叛国投敌之举,该当何罪?!”
李世民笔直的立在那处,冷冷的道:“云将军,你说我‘叛国投敌’,那我现在怎么还会回来这里,难道就等着你发落治罪、引颈就戮?”
云定兴与那一群聚在帐外旁观的队员都是一怔,旋即也想到李世民此举确实是解释不通。
李世民静了一阵子,见帐内帐外无人发话、鸦雀无声,便又开口说道:“今天我们遇上的是突厥始毕可汗的嫡子突利,皇帝曾金口允可了我与他结交为友的。云将军要是不相信,还要真的有那个胆子的话,不妨现在就把我发落了,甚至把我杀了,但雁门之围得解之日,皇帝向你问起我的下落,我看你怎么交代得过去!”
云定兴霎时又是脸色惨白,连接咽了几下涎液,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那……既然是皇帝允可你与那突利交往的,这事……我就暂且按下不管,也姑且相信你说的这番话。可是……他日面圣之时,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我一定会如实向圣上奏报。你若所言为虚,自有圣上禀公法办于你!”
李世民冷笑一声,道:“行啊!咱们走着瞧就是。”言罢他双眉一挑,“既然此事已了,告退!”两手一拱,就此扬长出帐而去。
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却见自己那支小队的人还是跟了过来,仍是像刚才那样聚在帐门之处,便道:“你们也回去休息吧,今天够累的了,明天还要出去巡逻呢。”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阿翰迈上一步,踏进帐内,双手捧起一物,冷冷的道:“李队正,你不要这东西了吗?”
李世民往他手上一看,原来他捧着的是自己的千牛刀,一边伸手要接过去,一边随口说道:“哦,对,刚才我跟突利王子走到远处去谈话的时候把这千牛刀解下来给你拿着,我都忘记这件事了。”
然而,阿翰却两手一缩,让李世民的伸过来的手抓了个空,道:“李队正,你只是把这千牛刀忘记在我这里吗?你忘记的……还有配戴这千牛刀的资格!”
288.千牛刀
阿翰此言一出,李世民霍然抬头,紧紧地盯视着他,他也毫无惧色的直视着李世民,二人四道凛冽的目光在空中一撞,都是互不相让,帐内的气氛霎时如弓弦般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