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在后面的刘武周见状,连忙抢前一步,也走进帐内,咳嗽一声,伸手拉了阿翰一把,低声斥道:“哎,你怎么对李队正说那样无礼的话?”
“他今天公然做出那样回护突厥王子的事情来,他要是说不出一个能让我们大家都信服的理由,他就没资格做我们的队正!我这话就不算是以下犯上的无礼!”阿翰的词锋仍是那样的咄咄逼人。
“哎,云将军不都说了暂时不追究这件事、等雁门之围得解后上报皇帝,让皇帝来作定夺的吗?你还嘀咕些什么?”刘武周一边说,一边伸手要从阿翰手上取过那柄千牛刀。
可阿翰的两手仍紧紧地分别抓着刀柄与刀身,不让刘武周能从他手上取走,大声道:“云将军是怕了李队正搬出皇帝来压他,可是我一介小兵却是不怕的!我应该害怕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竟是心向敌人,天晓得他什么时候在战场上会突然倒戈相向把我们都出卖了?”
“阿翰!”
李世民一声呼喝,不但是打断了阿翰的话,还把刘武周和阿翰都吓得全身抖了一抖,互相拉扯的动作一时停顿了下来,转头望着他。
李世民脸罩寒霜,向那阿翰伸手一摊:“千牛刀!给我!”
这两句断喝震得阿翰又是身子抖了两抖,他与李世民那森冷冰寒已极的目光对视片刻,终于上齿咬着下唇,仍是慢慢地将手上紧握的千牛刀轻轻地放进李世民伸出摊开的手上。
李世民五指一收,抓住了千牛刀的刀鞘,另一手伸过来握着刀柄一拨,霎时亮出了明晃晃的刀刃,折射出帐内的烛光,映得帐中更亮堂了几分。他那握着刀柄的手的腕部一扭一抛,那柄出鞘的千牛刀“嗖”的一声轻响,插在他与阿翰之间的空地之上,有一半刃锋没入地里,刀身摇晃了一阵子,那折射出的烛光也随之晃动着,映在李世民和阿翰的脸上,像是他们的脸色也随之变幻不定。
“你要是认定我今天的事做错了,认定我的所作所为辱没了这柄千牛刀,认定我今天回护了敌人,明天或以后的什么时候就会在战场上倒戈相向把你们这些同袍手足都害了,那现在就拿这千牛刀把我杀了吧!”
李世民说完这一番话,便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目不转睛的望着对面的阿翰。
这下子倒是让那阿翰犹豫不决了起来。他几次伸出手去要拨出那柄插在地上的千牛刀,但每一次都被李世民那凛凛的目光逼视得又缩了回去,似乎那无形的目光之锋锐甚至不下于那柄有形的千牛刀,他要是真的把那千牛刀抽出,就会被那无形的目光之刃斩杀。
如是者数次之后,李世民却忽然自己一伸手,把那千牛刀拨出,但又插回到刀鞘之内,往阿翰身上一抛,道:“你现在下不了手,那就先拿着这刀。雁门之围得解之前,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你觉得我要做出倒戈投敌、伤害你们这些同袍手足之事,你就只管拿这千牛刀将我斩杀好了!”说罢,他转身和衣躺倒在旁边的床榻之上,以手为枕,背对着刘武周、阿翰及帐外一众人等,施施然的假寐起来。
李世民如此出人意表之举让阿翰发了好一会儿的怔,才终于略略回过神来,把那柄抛到他身上的千牛刀收起,站起来向着已发出沉睡之时悠长轻缓的呼息之声的李世民的后背微微躬身,然后与刘武周一道,转身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聚在帐外的众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终于也都默不作声地一一散去。
次日,李世民仍是领着那支三四十人的特遣小队在云定兴军外围逡巡来去,以拦截欲图靠近查探军队真正实力的突厥哨探。他们逡巡了整整一个上午,竟是一直没有遇到一支哨探,这跟以往少则也有一支、最多时曾有过三支的情况可是大不相同。如此平静之景却是透着诡异的气氛,让这小队里的队员心里都暗暗奇怪,李世民更是蹙起了他那两道长长的剑眉陷入了深思之中。
吃过午饭,李世民招手让队员都围到自己身边,道:“今天一直到现在还没见到有突厥人出现,这情况实在不寻常,但也可能是好事。就是昨天突利王子所统领的那支百人骑兵虽然没能靠近我军而探明实力,可是被我们后来赶来增援的五百骑兵一吓,以为我军确实兵力雄厚,随随便便就能派出一支五百人的骑兵,却不晓得那其实已经是我军手上掌握的所有骑兵力量了。他们受此一吓,回去一说,也许就能促成突厥大军撤退。但这当然只是猜测,必须有人到突厥大军驻扎的地方去查探真相。此行不能有太多人,否则突厥大军若然其实并未撤退,就会很容易被他们发现,所以我打算只是我,再多带一人跟着我去……”
他说到这里,刘武周立即举起手来,道:“二郎,我跟你去!”
“不!”李世民向着他坚决地摇头,“我是队正,你是队副,如果我们都走开了,这支小队由谁来带?武周,你要留在这里,如果过了两个时辰还没见到我回来,那就说明突厥大军其实并未撤军,我和另一人很可能在查探之时被突厥人发现而遭擒杀,否则我们总会有一人回来报告情况……”
“二郎!”刘武周不觉失声叫了出来,一把抓住李世民的手,“这件事那么危险,你不要去!你留在这里带这支小队,由我去查探突厥大军的动静。”
李世民却仍是坚决地摇头:“不,我与那突利王子毕竟有些交情,要是我落在他手上可能还有些许生还之机,你却只能是有死无生。好了,这是我的命令!你只需服从,不准多言!”说着,他不再管刘武周,转头看向小队里的其他人,“谁愿意跟我一起走这一趟?”
他此言一出,一时之间没人吭声回应,只因大家都想到此行确实甚为危险。然而,只静了一刻钟,便有一个声音响起:“我去!”众人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正是阿翰。
阿翰见李世民向他点点头,脸现赞许之色,心中一阵翻滚,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我去,只是因为你的千牛刀……”他伸手拍了一拍这时插在他腰间的千牛刀,“……在我这里。你要是瞒着大家不是去查探什么突厥大军的动向,却是做些什么向敌人通风报信、内外勾结的勾当,我拼着要被杀人灭口,也要先拿这千牛刀把你砍了!”
他这一番话只听得队中各人脸上失色,刘武周更是忍不住出声呵斥起来:“阿翰!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和二郎一起打过仗,我很清楚他的为人,他绝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小人!”
李世民见阿翰双唇一动,像是要说什么话反驳刘武周,便抢在头里举手示意噤声,道:“武周,不用说了。事实胜于雄辩,多说有什么用?阿翰,来吧,我们走!”说着,也不看阿翰一眼,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向着雁门那边飞奔而去。
二人来到雁门关城之外,只见荒原上一望无际,惟见枯草秃枝在猎猎秋风之中瑟瑟发抖,却看不到半个突厥兵的人影。李世民追寻着地上遗下的马粪、蹄印等痕迹,渐渐走到正对着关城之外的一个山谷口外。看这样子,突厥大军要不是曾驻扎在这山谷里,要不就正驻扎在内。他向阿翰打了个手势,翻身下马,避开正面入谷的道路,攀着枝木藤萝,从侧面的山坡爬了进去——这样攀爬入谷虽是费力,但如果突厥大军真的还在谷内驻扎,这样悄悄的进去可就安全多了。二人攀爬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看到谷内果然有军队在地上垒起土灶、支起帐篷的痕迹,但幽谷寂寂,像外面的荒原一样不见半个人影。二人甚至从侧坡爬了下去,走到那些土灶旁边,伸手摸了摸灶壁的温度,只觉着手冰凉,显然至少今天之内都不曾有人在里面起火做饭。
李世民不觉脸露喜色,道:“这样看来,突厥大军早在昨晚就已经连夜撤走了。果然昨天我让突利王子全身而退是对的!他昨天回到突厥大军之后,一定是极力说服了他的父亲始毕可汗退兵。”
跟在他身边的阿翰心头剧震,脱口道:“李……李队正,原来昨天你把突利救走,其实是这样的用心?”
李世民回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道:“是啊。你想想看,我们昨天以五百骑兵对他们一百骑兵,以众凌寡是足可把他们剿杀一空。但如果突利那样的突厥王子死在我们手上,始毕就算本来已心志动摇想撤军,也会因这丧子之痛而不顾一切的杀将过来。云将军的军队毕竟并不真的有那样的实力足可与突厥大军对抗,这岂非引火烧身?就算我们只是将突利生擒活捉,可是把他抓进云将军的营地之内,那岂不是正方便了他把我军的真正实力看个通透?此后突利自己逃脱也好,或是我们通过与始毕谈判要他以撤军为条件交换突利的性命而把他释放也好,突利一回到突厥大军,始毕总归是知道了我们的实力其实不过尔尔。突厥人要是不守言诺,马上返身挥师袭来,我们也拿他没办法的吧?所以,让突利带着以为我军实力强横、随便派一支五百人的骑兵出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误会平平安安地逃回突厥大军,就借助他的嘴巴来替我们传播这错误的消息,由他这突厥人去劝说始毕撤军,岂非才是上上之策么?”
阿翰听得由衷的感佩,却也是由衷的惭愧,道:“原来李队正有着如此深谋远虑的谋算!但是……为什么昨天你不向云将军解释,不向我们解释呢?”
“昨天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成功地利用突利。事情没成之前,说那么多解释的话,一旦事情不成,那岂不都成了砌词掩饰?成了就成了,不成的话……我就拿这条性命去给你们抵罪,向圣上……请罪便是!”
阿翰听他提了这支小队的人,也提了皇帝,却不提云定兴,略略一怔,随即想到:大概他只认自己是皇帝派来统领我们与突厥人周旋的,所以只想着要不负皇帝所托,也要对得起我们这些跟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下属,却半点都没将云将军放在心上的。
想到这里,他解下腰间别着的那把李世民的千牛刀,双手捧着,深深躬身,高举过头,万分恭敬的道:“李队正,李侍卫,这把千牛刀,请你拿回去吧!你没有辱没了它……不,应该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资格配戴它的人!”
李世民见他说得动情,心中也是涌起一股热流激荡不已,向着阿翰也微微鞠了一躬,以双手接过那千牛刀,插回到自己腰间,微微笑道:“阿翰,若非限于你的出身,你其实也是有资格配戴这把刀的!”
阿翰直起腰身的时候,已是泪盈于眶,却又是笑容满面,道:“千牛刀什么的我并不想要,我想要的,是能做你的千牛刀!——从今往后,一直给你带在身边,为你效命!”
——卷十九·太原篇(之二)·完——
卷二十:太原篇(之三)
289.重遇
雁门城内。
李世民与阿翰正合力在一块空地上打下木桩,然后绑上帐篷的布脚,将一座帐篷支起来。在他们附近,也有不少隋兵正两个一组或三个一组地合力支起帐篷,还有另一些人则在垒起煮食用的土灶。
原来,刚才中午时分李世民和阿翰在雁门城外就近探查突厥大军的情况,发现他们早在昨晚已连夜撤退,便立即打马沿路返回,打算将这天大的喜讯传送回去。但他们才跑了一半的路程,便已遇上刘武周领着那三四十人的特遣小队迎面而来,竟然也是给他们带来另一个天大的喜讯——终于有一支长安那边出发而来的隋军主力赶到,与云定兴军会合之后正一同全速往雁门关城奔来!云定兴遣人向这支小队通告这消息,刘武周得知之后哪里还按纳得住就地等候?马上领着整支小队赶过来,想尽快将这好消息告诉李世民
如此一来,就算突厥大军没有撤退,隋军这边的兵力也不至于与之相比如此悬殊、几无对抗之能。真没想到连二连三的喜从天降会是来得如此突然。李世民、刘武周、阿翰以及一众队员无不欢欣雀跃,赶紧拨转马头往雁门关的方向奔去。
到得雁门,此前一直紧闭拒敌的关门已再次大开,迎入这些勤王的兵马。李世民带着这支小队找到云定兴军驻扎的地方,云定兴正急急忙忙的穿上冠冕堂皇的朝服准备去觐见圣驾,一见他来到就兴高采烈的叫道:“李侍卫,你终于来了!快快快,我这就要去面圣,禀报此次勤王的详情。你也要去向圣上覆命的,对吧?我们一起去?”
李世民却是心头一窒,想到自己此前对云定兴说的那一番话其实是编造出来的,而皇帝在洛阳的时候让魏忠将自己送回李家,只怕是不肯再见自己的面,自己可不能冒冒失失的径直行至御前。但这些真相自然不能跟云定兴坦陈,他想了想才说:“云将军,见驾之事我们还是分头而行吧。你现在先去面圣,我还有点事,稍后再去。将军面圣之时,关于这雁门勤王之功,你只需要提你自己那一份,我的事情就不用跟皇帝说了,留待我见到皇帝时再跟他说吧。”
“这……”云定兴听李世民这样说,只道他要瞒着自己向皇帝说些什么对自己不好的话,所以才要这样坚持单独面圣,不觉心虚之极,脸上霎时现出迟疑之色。
他心里的念头骨碌碌的转个不停,掂量了一下眼前的局面,决定现在这个时候一定要讨好巴结住李世民这皇帝的近侍亲卫,千万不能让自己那最快赶到雁门、最积极勤王的大功只因得罪了这少年而像是锅里煮熟的鸭子也能飞掉。于是他定了定神,换上一副无比诚恳的神情,对李世民恭恭敬敬的道:“李侍卫啊,我要向皇帝禀报这勤王的详情,你所统领的这支小队所起的作用最关键,功劳也是最大的,我怎么可能只字不提你呢?”
李世民却一手将刘武周推到他眼前,道:“武周是我那支小队的队副,是吗?统领那小队的功劳,都归他好了。云将军,你就带着武周去面圣吧。武周,你好好地跟皇帝汇报我们这支小队的事,要让大家的功劳都能上动天听,得到应有的赏赐,可是我的事你就不要提了。”
云定兴还没来得及回应李世民这话,刘武周已经急得叫起来,道:“那怎么行!你是我们这支小队的队正,你的功劳才是最大的,怎么能把功劳都归了我?”
“好了好了,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跟皇帝说的嘛,你们都别掺合进来,好吗?武周,你不是巴望着趁此机会立了大功可以将你那建节校尉的官衔再升一级好衣锦还乡回马邑去的吗?那你可得在皇帝面前好好地表现哦。回来一定要给我带来好消息,别让我替你失望了呀!”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拍了几下刘武周的肩膀。
果然,刘武周一听他这番话,便是一副双眼放光的样子,连连点头,道:“行!一定不让你失望,也不会让我们小队里的大家……”他向着这支小队的其他人挥了挥手,“……失望!”
这小队里的其他人听了都高兴得咧嘴而笑。云定兴见李世民如此坚持,也无可奈何,只好带着刘武周前去见驾。李世民则与小队里的其他人留在这里支帐篷、垒土灶,忙个不亦乐乎。
刚刚与阿翰支好一个帐篷,李世民举起手臂擦去额上的热汗,随意地抬头往前一看,忽见远处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一边走一边张望,一副正在找寻着什么的样子,慢慢地往这边走来。虽然那人离他还有点距离,但李世民看到他的身影,已是全身剧震,怔立当地,定定地看着那人,想:这……这不是真的吧?我……是眼花看错了吧?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