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他竟是如此当众“宣示爱意”,一时都是吓傻了,面面相觑,哪里答得上来?
李世民也能感到自己手里握着的长孙无双的手猛地一颤,便转过头去,虽是隔着红红的盖头看不见她的脸面,但他在脑海里也能浮想出她那如花的笑靥。对着这想象中的笑靥,他像是把这里当成了只有他们二人独处的居室、而不是众目睽睽的大厅,就那样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那是因为,我一向不擅长喝酒,哪怕是喝上小小的一杯都会让我觉得难受之极。可是那天,长孙小姐让我试着喝一下她自己酿制的菊花酒,我不但喝得下,而且觉得很好喝,认识她的那天都不知道和她一起碰杯对干、开怀畅饮了多少杯。在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这是天意!是上天将她派下来,是上天要把她指定给我,我们……是天作之合!”
“世民……!”是长孙无双带着呜咽之声喊了出来,也不顾是众目睽睽之下,和身扑进了自己的丈夫怀中。
是这同样的一句话,李世民第一次说出来的时候,是当着皇帝的面说的。这句话他也在长安的高府之内的亭子里向长孙无忌第二次复述出来,长孙无忌自然都转告了妹妹。如今,是他第三次说,是当着那么多观礼之人的面前公然的说。因此,尽管长孙无双并非事前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这般心意,还是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在这样的场合里重述,便也禁不住忘尽了一切女儿家的矜持与礼节,于此众目睽睽之下投入了他的怀中。
观礼的一众人等纷纷抹泪的抹泪,揉眼的揉眼,人人既是泪盈于眶,却又尽是喜形于色,唏嘘赞叹之声又汇成了一片嗡嗡营营。
李世民一手搂着长孙无双的腰肢,一手向着身边的阿翰伸过去。阿翰早就得到他有意事先瞒着长孙兄妹而私下作出的吩咐,捧着一个托盘走近前来。众人只见那托盘上放着两个白玉杯子,里面已满盛了微黄的酒水。李世民伸手取过一杯塞进长孙无双的手里,自己又取过另一杯,向着众人说道:“这就是长孙小姐所酿制的菊花酒。今天,就以此为合欢酒,请诸位为我们夫妻作证,合卺交欢,白头到老!”
众人听得又是用力鼓掌,这一次的声势更是惊人,排山倒海般充斥了整个大厅,直如要将屋顶都掀开了。
李世民以左手轻轻掀起妻子的红头盖,露出她那半是被艳红的布巾所映红、半是被又是欢喜又是娇羞之意所染红的脸颊,然后右手持着那满盛了菊花酒的白玉杯子,穿过她那也持着酒杯的臂弯,凑近自己的双唇,最后一仰头,一饮而尽。
长孙无双那边也喝下了这代表合欢的菊花酒,二人向对方一亮杯底,相视而笑。合卺酒是喝完了,可这夫妻二人相交的两臂却仍是紧紧地挽在一起,像是舍不得哪怕只是分开一阵子。长孙无忌甚是机灵,向阿翰打了个眼色,与他一起走近前去,分别从旁将他们手中的空杯子取走。
鼓掌喝彩的喧闹之声在这时随之达至最高峰,昭示着这一场婚礼也达至最热烈的高潮。
长孙无双看到眼前的丈夫双唇颤动,虽然是在这样吵得沸反盈天之中,她还是能听到这近在咫尺之人的声音:“无双,对不起,这婚礼……太仓促,太草率,太……委屈你了……”
“不!有你这样当众的说爱我,还有这一杯当众合卺的交欢酒……这世上一切的排场都比不上!”
——卷二十二·太原篇(之五)·完——
卷二十三:太原篇(之六)
319.离职
约莫是半个月后,太原的留守府之内,一名家仆匆匆来到李世民面前,一脸喜气洋洋之色,道:“大郎带着河东的家人都来了,还有三娘也从长安赶来了呢。”
李世民一听,连忙前去与大哥李建成为首的一众兄弟姊妹相见,并遣家仆去告知长孙兄妹,让他们随后也到大厅与众人见面。当晚,李府之内摆开家宴,算是补行道贺二人成亲之礼。虽然大家深知李世民不擅饮酒,但这个时候哪会与他客气,抢着要灌他的酒,幸好长孙无双这一介女子不但比丈夫还要擅饮,其酒量甚至与一般的男子相比也是不遑多让,自有她挺身而出替李世民都挡下了那些敬酒。
那边厢长孙无双与一众叔伯妯娌斗酒斗个不亦乐乎,这边厢李世民却拉着三姐跑到大厅的一个角落里说体己话儿。这次姐夫柴绍并没有和她一同前来,李世民便问道:“姐夫是跟着皇帝去了江都,所以没能来,是吗?”
他只道姐姐会点头称是,谁知她却是眉头深锁,压低了声音说道:“二弟,这事我本来不想今天才见着你,大家都还那么开心的时候就说的。可是你问了我,我也不能随口地搪塞你。”
李世民见姐姐如此神色,不觉大为惊异,收敛了一脸的笑容,道:“怎么了?姐夫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不是他在千牛卫里当差出了什么岔子?”他心里其实还有一句话没敢向姐姐说出口:不会是因为皇帝恼了我,就迁怒于姐夫身上吧?
“二弟你还不晓得这事吧?你姐夫已经没做千牛备身了……”
“什么?”李世民这下子岂止是惊异,根本就是惊骇了,“到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姐夫怎么会没做千牛备身?之前千牛卫里不是人人都在口口相传,说他会在去年千牛卫大比试之后就能升任备身郎将的吗?”
“不,他早在那之前就没做千牛备身了……”
“早就没做了?是早到什么时候啊?难道……是在雁门之围之后?”
难道……真的是因为我被皇帝强暴之后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还就此跑掉了没再回去,于是便大大地得罪了皇帝,姐夫就此被逐出了千牛卫?
他紧紧地盯视着姐姐,却见她摇了摇头,道:“不,比那还更早,是……是在皇帝的圣驾还在洛阳的时候……”
“怎么会啊?”李世民越发的震惊之上再添迷惑,“洛阳的时候我也还当着千牛备身,我明明看到姐夫也在的呀?”
“我听大哥说,二弟你是在中秋的前一天从洛阳回来太原的,是不是?”
李世民缓缓的点了点头,那一段苦痛的回忆却也随之缓缓的如流水般倾泻进胸膛,忽然他竦然一惊,道:“莫非……姐夫也是那天离开千牛卫的?”他也马上想起,那一天的再前一天晚上,自己被皇帝灌酒灌得吐了血,是柴绍进来给自己施以急救的。随后他就说有些事情要向皇帝禀报,便与皇帝一起走了出去……那次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了,难道他就是在向皇帝禀报完事情之后被解除了千牛备身之职?难道这事是跟自己有关?他是因为说了什么得罪皇帝的话才被解职的?
那晚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李世民一直沉浸在那些先是让他迷惑不解、随后是让他痛苦不堪的事情之中,以致于一直都没空细想柴绍的事,直到现在才突然注意到此事大不寻常。
却见姐姐的一双秀眉蹙得更紧,道:“其实我也是凭猜测而已。因为他从洛阳回到长安的家里,时间上当然已经是过了中秋。我是听了大哥说你是中秋前一天从洛阳回太原来的,再计算着绍郎从洛阳到长安的路程,便猜想他大概也是与你同一天的时候解职离开千牛卫的。”
“那……姐夫他为什么会解职离开千牛卫?是……是皇帝解除他的官职的吗?还是他自己不想再做千牛备身?”李世民焦灼的望着姐姐,焦灼的问着。
她却又再摇了摇头,道:“他完全没有跟我解释过这里头的原因,只是说他已经不是千牛备身了,就这样!此外他就什么都不肯再说了。”
李世民坐在那里发了好一阵子的怔,越发的猜疑此事必定是与自己有关,否则柴绍怎么会不愿意向姐姐解释清楚呢?
“那……他现在既然已经不是千牛备身了,也就是说他没有跟着皇帝去了江都,为什么他这次没和姐姐你一起来太原看我呢?”李世民终于又想起此事的另一个疑团,“是不是他现在也不在长安?到了别的地方去了?他没当千牛备身之后,都做什么去了?”
“不,他没到别的地方去,一直就呆在长安的家里。”
“啊?那为什么他不来太原啊?”心中的疑团越发地浓重了,重得简直是一块有形的石头,压在李世民的心头。
“我不知道啊!我也劝了他来,但他死活就不肯。问他为什么,他又说不上来,只是一味的摇头说不。”李氏一脸忧心忡忡之色,“二弟,我跟你说,我看着他这样子,心里好怕啊!你不晓得,他自从没当千牛备身之后,什么都没做,整天就坐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不去想办法再找个一官半职做一下……”
李世民听到这里,连忙打断了姐姐的话,问道:“姐姐,姐夫他这样子没再做千牛备身却又没再找别的事做,你们手头会不会觉得拮据啊?如果有什么钱财方面的困难,你不好意思跟爹爹哥哥他们说,可别跟我也不好意思说啊。这次你回长安的时候,带上点银子回去吧,就算作是姐姐你之前成亲我都没给你送过什么而补的礼,好不?”
李氏连连摇头,道:“不用了不用了。二弟你放心,钱财方面我们是没什么困难的。你姐夫的家底挺不错的,而且我嫁过去的时候爹也给了我不少嫁妆。再加上你姐夫那人老实得很,没有那些嫖赌饮荡吹的坏毛病,平时一日三餐、衣食住行,又能花得了多少钱?他就算是一辈子都不再找别的事干,就那样坐食其实也不至于山空。可是呢,他如今这样子连出外跟朋友串串门什么的都没有,反倒让我更担心呢。而且他整日价坐在那里发怔,脸色很是难看。我虽然是担心他,但问他怎么回事他又不说,我想劝他、开解他,也无从劝起,无从开解。二弟,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这样子……简直就像是……这一辈子都完了一样……”
看着姐姐那忧虑得近乎恐惧的神色,李世民一颗心也是砰砰乱跳,连忙一把扶着她的手臂,道:“姐姐,姐姐,你别担心,这事……我想我是有点眉目的,但是……现在我没见着他,也不能胡乱地猜测。这样吧,我跟你去长安一趟,我去问问他,我去劝劝他。我在宫里当千牛备身的时候,他跟我的关系也挺好的,他应该会跟我说的。”
听着弟弟如此的安慰,李氏那本来都泛起了惨白之色的脸容略略的平复了下来。她点了点头,却又是一脸的不好意思,道:“你和弟妹才新婚燕尔没多久,却又要劳烦你千里迢迢的跑一趟去长安……”
李世民连连摆手,道:“姐姐你还跟我这做弟弟的客气什么呢?其实我和无双在太原这边行了礼,论理也是该回长安她寄居的舅家高氏那边归宁的,就是为着要等着大哥和你这些家人从河东、长安那边过来才拖延到现在都没成行。所以呢,我也只是顺便走一趟啦。再说,姐姐你和姐夫成亲的时候,我连到场跟你们祝贺一下都没有,现在就是该到了我将功赎罪的时候了嘛。”
他这最后一句说起了俏皮话来,果然听得李氏忍不住笑了起来,脸上的愁容一时一扫而空。然而姐姐的心绪明朗了起来,李世民的心绪却是越发的沉重了。
姐夫这些事——无论是他不再是千牛备身,还是这次我在太原成亲这样的大喜之事他都不肯随着姐姐前来祝贺——,一定都是与我有关的!我这样在姐姐面前夸下海口,说能够劝解他,可是……我真的办得到吗?
想到这里,他的胸膛之内却是忽然涌起一股决然:以往在皇宫里,都是我受了气、吃了苦就需要姐夫来安慰我、开解我。现在……真的就是该到了我报恩于他的时候了!这一回,我一定要办得到,不仅是为了向他报恩,也是为了姐姐!只是……他连来太原给我道贺都不肯,我就算亲自去到长安,他会见我吗?他一听说我去,大概就能猜到我是为了什么而要找他的吧?如果我连他的一面都见不着,又怎么能劝解得了他?看来……我不能冒冒失失便直截了当径自跑到他面前去,还是得多动一下脑筋,先想好一条万全之计才行……
320.滋味
长安城内,柴家的宅第。
柴绍坐在书房里,案面上摊开了一本书,他的目光也似是落在那本书上,但其实一个字也没映进他的脑子里,他只是那样对着书本子发怔而已。
自从去年中秋前夕他与皇帝立下那约定——他与小队里的所有人解除千牛备身之职,并且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获得朝廷录用,还永世不得再见李世民一面;而皇帝则要释放李世民出宫,送他回李家——之后,他与小队里的人结伴回到长安之后就分了手,然后一直就是过着这种呆坐家中、对着一本其实完全没有看进去的书整整一天地发怔的日子。
正如李三娘对李世民这弟弟所述说的那样,柴绍没有再去谋取别的一官半职——他既然向皇帝许下了那样的承诺,自然是终生不可能再在仕途上有所获——,但他也没有再去找以前同在一个小队里的那些人。跟他们在一起,难免会说起李世民,而一说起这少年,他的内心就会痛得像被什么撕裂开来一般。其实就算他们都故意地不说,可是这样刻意回避反而会更着痕迹,显示出他们口里不提、心里其实都在想着他。总而言之,最好还是不要跟他们见面。自己必须永远地忘记李世民,不但是不能再跟这少年见面,甚至是不能再跟一切曾与他有过深交、因此在他们的记忆里都深深地打上了李世民的烙印的人见面,这样才有可能将关于他的一切彻底地驱逐出自己的脑海之中。
将关于他的一切彻底地驱逐出脑海之中……么?
其实……他真的能做到吗?
对着那摊开的书页,柴绍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又想起了李世民,想到自己这一辈子只怕都不可能真的做到这一点……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然后是家仆的轻声禀报:“夫人刚刚从太原回来了,说她觉得身体有点不适,就不来向您问安了,先回房去休息。”
柴绍闻言,心头便是一震。
这次突然听到妻子说李世民与长孙家的女儿在太原成亲的消息,他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杂陈,又是欢喜,又是酸涩。
皇帝果然遵守承诺释放了世民出宫回家……世民果然是很喜欢那长孙家的女儿,在洛阳才见了她一面,现在离他回到李家也不到半年,就已经将她娶进门去了……不过这是好事嘛,世民成家立室了,那就是说他已经能够忘记皇帝与他之间的事情,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做回一个正常的男子……
想到最后,他心里还是欢喜之情盖过了酸涩。然而,为着要遵守向皇帝许下的承诺,他自然是不能跟着妻子一同前去太原向这对新人道贺。但他也不能把真相告诉妻子,便只能胡乱推说身体不适,不能长途跋涉而推辞不去。他也深知这个借口实在是太没说服力。妻子是自己的枕边人,自己身体是不是差得连去一趟太原都办不到,她还不最清楚?自己的内弟成亲如此重大的喜事,他身为姐夫竟然不肯到场祝贺,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那不仅仅是有失礼数,更像是怀恨在心的小鸡肚肠了——要知道,他与妻子成亲的时候,李世民这嫡亲弟弟也没有到场祝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