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魏忠第一次读到这份奏章时,立即想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作为一直替皇帝先看过所有递上来的奏章的殿内监,魏忠早在皇帝坚持要任命李渊这李世民的父亲为太原留守的时候,就已经为皇帝如此决策深感不安。李渊正如那投入了瓦岗的李密一样,虽然官位不高,但出身关陇世家,名气声望之重,不下于当今天子,所苦者正在于他们手上都没有真正的实权——而这恰恰是自先帝以来就一直奉行的抑制这些与杨氏皇室同出关陇世家的贵族、不让他们能当真掌握实权的原因所在。
李密投入瓦岗,又极其幸运地遇到原瓦岗头领翟让那样心胸广阔、愿意主动地向他退位让贤之人,才好不容易手上有了一帮泥腿子供他驱使,在战场上冲杀攻伐,屡战屡胜之下也就自然而然收罗到不少或俘或降的官兵隋将。
而李渊在获得太原留守一职之前,却顶多只是一支小小军队的统帅,更不要说只要朝廷一下调任状,他马上就会失去对军队的指挥权。然而,现在他当上了太原留守,手头上不但是直接有了上千兵马,再加上受太原管辖的周边郡县本身的驻军,至少有五千之众。当然,这个数字其实也不算很大,但要紧的是太原一地粮草丰足、可以征召入伍的成年男子的人口很多,他真要大肆募兵,拉起一支上万、甚至数万之众的队伍,并非难事。更不要说,作为一方留守大员,李渊掌握的不仅仅是军事方面的大权,而是当地所有方方面面的职权全部集于他一人之身,真的跟一个土皇帝没多大区别了。还要是如今这号称是全天下的皇帝却跑到江都这远离中原的一隅之地,李渊那太原地界上的土皇帝跟都城长安倒是相去不远……
然而,魏忠深知,平日要劝杨广小心李渊掌握了太大实权在手是没用的,要有用早在他一意孤行任命李渊为太原留守、自己也劝谏过皇帝的时候就起作用了。皇帝被他对李世民的痴心情爱完全蒙蔽了眼睛,一点都看不出他这样做不但是将他自己置于大权旁落的危险之境,其实也是在诱惑着李氏父子铤而走险,尤其是他已失去了李世民对他的——即使不能说是爱恋,肯定也算是——忠诚之心之后,更尤其是如今这样天下大乱,隋室江山摇摇欲坠,便是高层贵族也人心惶惶,个个都在心里急着谋求出路,以免与这即将倾覆之大船一同沉没的时候。
于是,这份上报李渊辖下的副手抗击外敌不力、作战失利的奏章,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这是激起皇帝对李渊的怒火,在他还来得及利用他那土皇帝一般的职权之便瞒着朝廷完成筹备造反事宜之前,撤去他的太原留守之职,甚至将之禁锢、斩杀,一劳永逸地消除这心腹大患的最后机会了!
太原副留守王威和高君雅二人,魏忠在送李世民返回李家之后,就已经顺道登门造访过他们,向他们宣示了皇帝的密令,要他们严密监视李渊这顶头上司的一举一动有否不臣之举。这一年多来,二人向江都这边不时发来告密奏章,但通报的不是李渊的行径可疑——李渊倒是天天只顾着跟晋阳宫里一个叫裴寂的宫监吃喝玩乐,一派沉迷酒色、生活糜烂的作风——,而是李世民折节下交各式人物,声名在外,竟是吸引了很多本来是逃避辽东兵役之人闻风而去附从于他,以至于他在太原待了才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便已得了个“太原公子”的雅号。
只是这些告密的内容都甚是琐碎,每一件单独地看都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若逐一地向皇帝通报,皇帝只会觉得是不痛不痒,听多了反而厌烦、甚至变得麻木,对于警醒他要注意李世民的所作所为是所图非小恐怕是无甚作用。所以魏忠一直隐忍不发,把这些密告全都按下了没呈递给皇帝。他要等的,就是像今天这份奏章那样所奏报的是直接与李渊有关的公务之上的失职之事,然后再把以前那两位副留守关于李世民的那些告密,却是拣选一些最能刺激到皇帝的嫉妒之心的内容,添油加醋的通报上去,才能起到火上浇油的效果……
于是,魏忠向着御榻上那已是气得脸色铁青的皇帝重重叩头,道:“陛下,小人还有一些两位太原副留守奏报上来的、关于……李世民的事情,想向陛下禀报!”
“什么?”杨广这一声惊怒交集的大喝,直震得那高高的殿顶都发出“嗡嗡”的回声。
“李世民……已经与他在洛阳才见了一面的长孙家的女儿成了亲,还……”
“还什么?!”皇帝这下的怒喝之声甚至像是要把这整个宽敞已极的大殿都挤爆了一般。
“他还跟以前与他同一个小队的队友——包括队正柴绍,当过队副的长孙顺德与刘弘基,还有段志玄,甚至还有那曾经行刺了他的窦琮——他不但跟他们都见了面,还天天呆在一起,据说跟他们的关系亲密无间得甚至是晚上经常与他们同床而睡、同榻而眠!”
327.处罚
“妈的!”
随着皇帝这一声暴怒若狂的喝骂之声出口,御榻之前的那张矮几也被皇帝一脚飞踢撞上旁边的墙壁,不但几上原来堆放着的那叠奏章散落得满地都是,那小几更是碎成了好几块。
魏忠深深俯伏于地,既是装出对皇帝如此雷霆震怒的惊恐之貌,也是要掩饰脸上嘴角忍不住露出的得意之色。
他从两名太原副留守那里一得知李世民与以前同一小队里的人重新见面,除了柴绍不久就折返长安之外,其余刘弘基等人都留在太原,还与他关系亲密异常,堪称“出则连骑,入同卧起”……等消息,就已经知道这些情况如果上报给皇帝知道,必定能引发他那疯狂的嫉妒之心。
然而,杨广再怎么嫉恨交加,顶多就是立即派人到太原去把李世民抓到江都这里来,再次将他禁锢在这宫城之内、皇帝身边,对于李渊这太原留守之职、以及由此而掌控的大权并无影响——除非李渊为了不让儿子再落入皇帝的魔掌之内而不顾一切地立即悍然举兵反叛。但如果这后一种情况发生,若真的给李渊成功叛变,结果只会是于皇帝更为不利。但现在有了那份关于李渊在公务上有所失职的奏章于前,再把这些肯定能激发皇帝强烈的嫉妒心的消息报将上去,才能引导皇帝为了报复李世民与其他男人关系亲密所表现出来的对他的“不忠”,而采取的却是打击他父亲李渊的职权之举——还要是名正言顺、理直气壮的惩罚。
果然,杨广一切的反应尽在魏忠的预料之中。这时他重重地叩头于地,以诚惶诚恐的语气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柴绍等人向陛下您承诺过以后再也不见李世民一面,如今却竟然出尔反尔,确实是罪大恶极、罪不容诛!而李渊当初之所以能得到这太原留守一职,其实也完全是陛下看在李世民的份上才如此封赏于他,他却没有好好珍惜陛下对他的委以重任,玩忽职守,由得下属抗敌不力,放任突厥人入侵国境,还连汾阳宫都攻破了,掳去本应侍奉陛下的宫人,当真是丧权辱国、无能之至。”
他一边说,一边以眼角余光悄悄注意着皇帝的反应,见他眉宇之间聚拢起来的乌云一般的黑气越来越盛,便继续说道:“陛下何不这就立即下敕,遣使前去太原,勒令李渊前来江都,由陛下亲自给他治罪?到了那个时候……”魏忠故意压低了声音——虽然这时寝殿之内其实也就只有他和皇帝二人,他压不压低声音也不会有别人听见,他这么做只是要营造一种神秘兮兮的气氛,“……李世民为了救他父亲出狱,想必也会跟着到江都来,还会无论陛下要求他做什么——陛下要他休掉长孙家的女儿也好,要他答应永远不再见那些臭男人的面也好,甚或是从此以后一直留在陛下身边侍候陛下也好——,估量着他都不敢不答应的,对吗?”
说到这里,魏忠忽见皇帝双眼之内迸射出两道森冷冰寒的目光,直如两柄利剑刺向自己,不觉真的吓得浑身打了个寒颤,又再用力叩头于地,道:“当然,当然,这事该怎么处理,还是陛下圣躬独裁!小人……小人刚才只是随口胡诌,陛下别管小人的胡说八道,这种留守官员公务失职之罪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不用理会他是谁的父亲……”
“好了!”杨广又是一声大喝,打断了这心腹亲信的话,“你这最后一句就说对了,李渊确实是在公务之上有负朕委付给他如此重职大责的所托,有罪就要罚,王子犯法尚且要与庶民同罪,他是世民的父亲就能逃脱惩戒的吗?至于柴绍那帮家伙违背了他们向朕许下的承诺……这些账朕慢慢再跟他们算!”
他左右顾盼了一下散落满殿的奏章,沉吟片刻,道:“魏忠,你这就给朕拟写一份敕令,遣使节到太原去,把李渊这正留守,以及打了败仗、应负最大责任的副留守高君雅,这二人都给朕当场拘捕下狱,押到江都来由朕亲自提审!还有那马邑太守王仁恭,汾阳宫就是归他负责保护的,他却把那地方失陷给了突厥人,如此大罪,是可忍,敦不可忍?这样无能透顶的家伙,朕也懒得抓他过来审问了,直接把他就地处决,一刀砍了脑袋以警效尤!”
魏忠听他这处罚之中不止是针对李渊,还把高君雅、王仁恭也拉来“陪罚”,如此貌似“公正”的惩处,其实还不就是为了掩盖他最想做的只是把李渊抓来江都,从而“逼”得李世民也要跟着父亲到江都来吗?只是王仁恭竟然因此连小命都不明不白地弄丢了,可算是这一桩糊涂判决之中最大的冤大头了。
他心里想着这些,口上自然不敢再多说半句异议,赶紧就按着皇帝的意思写了敕令,让皇帝过目并批了“敕”字之后又加盖了玺印,立即便签发了出去。
这天,李世民正在太原城内的一个赌坊里,旁观段志玄与别人打双陆。赌场之上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真性情,因此他最喜在赌坊里结交朋友。他常让段志玄这擅长双陆之人在这里设局引人来挑战,还押上些赌注使游戏更加刺激。除非是遇上段志玄也对付不了高手,他才亲自下场参与博戏,一般却多是只站在旁边观察那些人的举止反应,由此判断此人是否值得一交、甚至是深交。
今天赌坊里来了一个高手,段志玄与他连下数局,都是互有胜负,打成平手,吸引得赌坊里玩着其他游戏的人也围了上来,纷纷下注,热闹非凡。
正在兴头之上,忽然刘弘基从团团围观的人丛之外挤了进来,向李世民连连的打眼色,一副焦急万分之态。
李世民见状,心知必是事有蹊跷,连忙站起来拉着刘弘基的手,与他一起挤出人群,快步走到偏僻无人之处,问:“刘大哥,发生什么事了吗?”
“二郎,阿翰刚刚突然从马邑那边飞骑赶回来,可是他满身血污,冲进府门的时候只说了一句‘马邑有变!’就已经昏迷过去。我想马邑那边一定是发生什么不得可了的大事了,所以一边吩咐了李府的家人去找大夫来给他疗伤,一边就赶来这里找你。”
李世民一听,一颗心不觉也是砰砰狂跳。
原来他自从回来太原之后,一边是着手罗致各式能人异士,另一边也在暗地里招兵买马。只是太原直接就在王威、高君雅这两个副留守的眼皮底下,他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怕会连累了父亲。但他记起刘武周在雁门勤王之后以鹰扬府校尉之身回到老家马邑任职,便悄悄前去游说他投向自己。果然刘武周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替他在那边借助其身负校尉之职兼身为本地人的便利大肆扩张兵力,如今竟已达上万之众。李世民深知自己身为留守之子,王威、高君雅二人必定对自己也多有监视的,因此不便亲自常往马邑那边跑动,都是遣阿翰奔走于两地之间,给他与刘武周联络消息。所以这时他听刘弘基述说阿翰如此情状,便甚是担心是否刘武周在马邑那边的所作所为被太守王仁恭发现有异了。
只是这时对具体情况还一无所知,胡乱猜测亦是无益。李世民对此也不发一言,只是向刘弘基挥挥手,道:“我们回府看看阿翰醒过来没有再说吧。”便与之一起出了赌坊,翻身上马,奔回留守府。
一进府门,李世民与刘弘基就直奔阿翰躺卧的房间,只见他已醒转过来,大夫正在给他包扎身上多处的伤口。
李世民虽然急于想知道马邑那边的情形,但有这大夫在场,不便发问,只是赶上前帮忙着给阿翰包扎。阿翰却自然明白他内心的焦急,一手推开那大夫,道:“不用啦,我已经没事了。余下几个小伤口,二郎给我包一下就行了。”便把这外人遣走,转头着急的对李世民道:“二郎,马邑那边发生大事情了!刘校尉……刘校尉他……”他一急之下一口气喘不过来,竟是一时说不下去。“
李世民连忙给他搓揉着后背顺气,沉着的道:“别急,别急!慢慢说!是不是王太守发现武周在那边暗结兵马?”
阿翰连连摇头,用力地喘过一口气,道:“不,不是的!是……是刘校尉……他……他把王太守……杀了!”
328.大事
李世民和刘弘基都想不到从阿翰口中说出的,竟是这样的消息。二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李世民才略略回过神来,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翰这时也完全地喘过气来,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原来那刘武周因为是马邑本地人,太守王仁恭平日倒也很是着力的拉拢他,让他率领亲军驻防自己的内宅,以示对他的信任亲善。谁知刘武周可自由出入王家的内宅,竟是与王仁恭的一名小妾眉来眼去的勾搭上了。一天他正与那女人偷欢之际,被王仁恭撞见。其实他是及时跑掉的,王仁恭只晓得自己的小妾与男人通奸,却没看清那是刘武周。但他自然是心中极为不安,唯恐那女人被王仁恭严刑拷打之下会挨不住把自己供了出来,竟是决定抢先下手。
刘武周于是假装有病在家,引得一众亲朋好友都前去探望,一进大门见到的却是他杀牛摆酒大宴宾客,煽动众人跟着他一起去杀了王仁恭。他自然不说其实是自己害怕奸-情败露,而是摆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说王仁恭大肆收取贿赂,粮仓里的谷物堆积如山却不肯拿一颗米粒出来赈济贫民,他要带着大家去杀官造反、开仓济贫。刘武周在马邑确实也是名望不小,带着那些亲友悍然冲进郡衙的公堂,将正坐在那里处理公务的王仁恭当场一刀砍下脑袋,提到街上示众,郡中竟是无人敢于反抗。阿翰见势不妙,赶在刘武周的党羽关闭城门之前杀开一条血路逃出马邑,跑来太原报信。
李世民与刘弘基听罢,又是一阵的面面相觑,实在是想不到竟然是如此一桩偷情通奸之事完全改变了刘武周的人生轨迹。
室内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李世民霍然而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我现在就亲自去马邑一趟,务必劝得武周回头是岸!”
刘弘基连忙跟着站起,一把位住他,道:“世民,你可不能如此轻身犯险!刘武周这样公然杀了上司,那就已经是走上反叛朝廷的不归路上。可是如今令尊还是太原留守,还是代表着朝廷,他们之间就是官家与反贼的关系,太原与马邑之间也已是敌对的关系。你是留守之子,却这样轻身前往马邑,刘武周不会再看在以往你们之间有着交情的份上,轻则会是把你扣留在马邑作为要胁令尊的人质,重则甚至会把你也杀了,枭首示众,以表他反叛朝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