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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权 上——by虞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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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俊卿纵马与王惟朝并行,跟他附耳打趣:“离京两年多,大阵仗见少了,倒觉得堪与这场面相提并论的,也就几年前卢将军得胜班师回朝的那一回。”

王惟朝瞥了一眼道旁,挑眉道:“人家那是大捷而归,你逛个窑子闹如此大排场也就罢了,还一腔热血想着往北征上靠,佩服佩服。”

葛俊卿脸上有点挂不住,清咳了一声,回答竟也硬气了几分:“他日若给我十万兵马,我定能荡平疆寇患,未必不及卢将军功勋。”

王惟朝的身子随着跨下碎步踮着的骏马轻轻地晃着,漫不经心道:“说得好,男儿自当有这番顶天立地的志向,只不过战场拼杀非儿戏,若非那块材料,别说荡寇,便是只让你领着十万兵马上边境转一圈再回来,也怕是震不住人,先被挑起些事端。韩信不是谁都当的成的,统兵需量力而行……”他顿了顿,扬起嘴角瞧着葛俊卿,“吹牛更得量力呵。”

葛俊卿被说的彻底挂不住了,偏偏还拿不出话来回击。王惟朝打小就在军营里长起来,北疆的黄沙尘土,对他来说再熟悉亲切不过。掀开营帐,就是扑面袭来的漫卷黄沙。随之而来的隆隆战鼓声,兵刃相交、战马嘶鸣声日日夜夜,整整伴随了他十年。在这个马背上长大的王爷面前豪言壮语,似乎总逃不了些班门弄斧的意味。

王惟朝却又笑了,持着马鞭的手随意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声音不大,却很沉稳。

“不过说到底,有这份心思总是好事,今日这话我给你记着,等你功成那一天,我必当使倾朝之人前往迎接,让你超越当年卢将军所受的功耀如何。”

葛俊卿有些惶然了,他从这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倾朝相迎,怎么个倾朝相迎法?他一个王爷能动员的,从侍卫到厨子全府总动员不过一百来人。若想动员到满朝文武头上,除非是皇上开尊口……

他面上的笑容僵了些,结结巴巴地说:“表哥教训的是。我一介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舞刀弄枪上阵杀敌自认也不是那块材料,顶多做个言官,也多半是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罢了,上不得台面。”

王惟朝看了他一眼,态度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葛俊卿只是躲着他的眼神,拎着鞭子一指前头的一家招牌:“那家软香哝里酿的酒,这条街上没有第二家比的上,更绝的是里头的姑娘小倌比这家的酒还醉人,咱们进去瞧瞧……”

2.笼子

这厢半真半假的花天酒地,另一头却早有盯着他们的眼线把行踪报了上去。宣王和葛御史共同视察勾栏妓坊体察民情的消息,皇上了解得一清二楚。皇上素来注重把握朝臣动态,时常跟臣下交流为政的心得体会,这一回也没例外。

王惟朝奉诏入宫,见了皇上便跪道:“臣参见皇上。”

靖远帝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挥斥方遒地一摆手:“听说五弟昨日和葛御史体察民情去了?”

王惟朝一听就知道这胡话是葛俊卿掰扯出来的,哭笑不得,顶着靖远貌似漫不经心的目光实话实说:“臣有罪。”

靖远随着批阅公文,一边随口问他:“喔,说来听听?”

王惟朝低头忏悔:“臣为太后守孝期间,不但不躬身检行,还留连烟花场所,是大不孝。”

靖远若有所思地点头:“嗯。”

王惟朝继续检讨:“不仅如此,臣还带坏了朝中大臣,臣罪当罚。”

靖远搁下手里的朱笔,从桌案后绕下来,一手扶起王惟朝。他叹了口气,颇带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

“五弟,朕长你二十有余,也算自小看你长起来的。你这番风流脾气一直就没改过,虽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却也没断了被人诟病。朕有时候着意想护自家亲兄弟一把,也是经不住那些个言官雪片似的上疏。”他说着叫太监把桌交那一叠高高垒起的奏章搬过来,随手从上头拿了几份,“你看看,这都说了你些什么。”

王惟朝不用看也知道上头写了些什么,条分缕析地把罪状列出来,能数上八九条。

不孝、荒淫、玩物丧志、滞留京城、不顾皇家体面云云,有的没的,脏水都往他身上泼,到后来为了凑满十大罪状,连无后都算上一条。

这些言官管得越来越宽,连别人的家务事也要插上一杠。若是他真有了后,恐怕也堵不住那帮人的嘴,反而是更让人恐慌。

他明白靖远这番话的意思,都到这份上,再不表态就有装傻包藏祸心的嫌疑了。

他诚惶诚恐地跪下:“臣弟或许是大错小错不断,但确实未曾想过要做什么违逆之事。滞留京城也是出于一片孝心,希望能在京为太后守孝,其间或有些不自重的行事,也是一时糊涂。请皇上明察。”

靖远叹息:“朕自然知道。”

王惟朝垂首:“如此请皇上恩准臣弟回苏州封地。”

靖远笑了,扶着王惟朝的双肩:“哎。五弟何必为些许议论之词较真。太后的守孝期未满,五弟若要回封地,也不急在这一时。之前跟你说起东南海患还未平定,吏部尚书再三跟朕推荐的人选当中就有你。朕这回叫你入宫,主要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的意思。”

王惟朝诚惶诚恐道:“东南海寇猖獗,责任重大,臣弟不堪担此重任。”

靖远道:“五弟何必如此自谦。东南海寇确实日益猖獗,朕想来想去,觉得这满朝文武之中,会用兵能打仗合适平寇的,非你莫数。栾其峰跟朕是一个意思,你就不必再推辞了。你先回去准备准备,过几天朕就下旨,派你赴任。”

王惟朝满脸为难之色,沉默片刻,垂首道:“……臣弟遵旨。”

说起来,能被发往东南剿匪倒是好事,靖远借着给太后守孝的理由,把几个藩王都叫进京城,放在眼皮底下留意这几个人的一举一动,看出半分不对的苗头就一剪子咔嚓下去,剪了羽翼让人再也扑腾不起来。

原本镇守西南的翼王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他不仅在封地大张旗鼓招兵买马,进了京之后小动作也没消停过。靖远风淡云清地下了道旨,把镇守西北的大将调到西南,又给翼王交待下,守孝期满之前不用上朝,这半年就待在皇陵守着太后,哪里也不用去什么都不用想。

比起被软禁在京城的翼王,能被遣到东南的王惟朝确实庆幸。

只要能离开京城,什么都好说。

随后又是一番客套,隔靴搔痒的客套亲切,听着不痛不痒。两边各怀心事,表面上还各自安抚了一番,一边痛心疾首左右为难,一边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王惟朝这才出了宫,抹了把冷汗,打发人抬轿子回王府。

回去的路上天阴得厉害,到半道上就下起瓢泼大雨来。几个轿夫紧赶慢赶,淋了一身透湿回去。曹管家等在门口,远远的见轿子到了巷口就招呼着把王爷往里迎。

王惟朝一挑轿帘子,一把藕荷色的油纸伞递到轿沿前挡着雨。锦绣把手递过来,打眼见他没淋着,笑着说:“眼看着王爷刚出府天就阴了,跟曹管家在这等了这半日才见回来。”

锦袖的手软,握着柔弱无骨,且带着暖意。多半是自小唱戏养成的习惯,小拇指总是微微撩着,像挑着兰花指。花旦唱久了,一颦一笑都像是融在戏里,再脱不出那份嫣然妩媚的韵味。

他衣袍角上都湿了,仍是把伞遮在王惟朝头顶,噙着抹恬淡笑意。

赶几步进了书斋,锦袖把伞晾在门口,替王惟朝把朝服脱了,挂在一边。又跪在地上,给他把见了水的朝靴脱了,起身说:“我去端盆热水来。”

瓢泼大雨里,凌启羽撑着柄青花伞过来,一手提了只陶罐。

到门前两人遇上,锦袖欠身行礼:“凌公子。”

凌启羽看了他一眼,脸色不怎么好看,却也没说什么,略一点头便进了屋。

“叫厨房里烧了点姜汤,初春还冷着,别为这回雨淋着了寒气。”

他说着从旁边阁子上往外拿茶具,王惟朝瞥了一眼,随口说:“多拿个茶杯,给锦袖也斟一碗,他在雨里等了多时了。”

凌启羽拿茶碗的手顿了顿,又拿了只青瓷茶碗撂在桌上,声音不大,透了沥沥的雨幕闷在斗室里,显得格外响。

门外碎步声渐近了,锦袖端了热水盆进来,门口祁东撑着伞跟在他旁边,到了廊下一伸头,先打了声招呼:“王爷您回来了。”

祁东往里一张望,见凌启羽也在,咂了咂嘴,压低了声音说:“这里有锦袖公子伺候着,头儿你快去换衣服吧,看这一身湿的!”

锦袖放下水盆,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他见瓷壶里盛着姜汤,斟了一杯递过去:“凌公子,先喝杯姜汤暖暖身子再走不迟。”

凌启羽也不接茶盏,淡淡说了声伺候好王爷便转身走了。祁东忙撑着伞跟上去,身影消失在雨幕里。

锦袖把水盆放在床边,跪在床边,要伺候王惟朝洗脚。王惟朝拉起他:“不必了,我自己来。”

锦袖却替他挽起裤脚,撩起水来,为他按着脚一边说:“这都是做惯了的事,王爷就让我做罢。”

门外雨不停歇,眼看着天渐黑了。锦袖的声音絮絮的,温润的仿佛细雨润进心里。

“我小时候练身段、练跷功,唱念做打,一整天下来,累得不死也要脱层皮。那时师父就让晚上用热水泡脚,再累也得下水,舒筋活血,第二天照样能抗下来练。”

他说着拿布给他把脚擦干,把水泼了,又换了盆清水洗了手。

姜汤晾的刚好,锦袖伺候王惟朝把姜汤喝了,点起灯。灯火映在纸窗上,微微地晃。

“王爷要不要读书?”

王惟朝望着窗外,拍了拍床:“过来陪陪我。”

锦袖坐在床边,偎着王惟朝,乖巧地不作声。王惟朝把他搂在怀里,搂得很紧。他能感觉到他单薄的胸膛紧紧地贴在自己怀里,用力的有些发疼。他身上沾着雨的湿气,人也像雨水一般,恬淡温柔。

“当初留下你,怨过我没有。”

锦袖靠在他怀里,静了片刻,轻声道:“没什么可怨的,能跟着王爷,是锦袖的福份。”

王惟朝把他的脸压在自己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他的发间散发着清新的味道,是沾着露水的青草气息。

王惟朝拨开他的发丝,细密地吻他的额头,吻他微颤的睫毛。

他不想失去这一切,却不得不放手一搏。

他的命从不曾交给天定,一直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恍恍惚惚中,他又回到了记忆中黄沙漫卷的沙场。那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还在眼前,却是转眼之间,纷纷被剥去了功勋,成了阶下囚徒。

他还记得凌将军把他交给副官,拼死为他杀出一条血路。

他的不甘的长啸声嘶哑凄厉,却撕不破那一层层压下来的乌云,满眼是战后疮痍,血流漂橹,尸横遍野。

当年的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朝廷会坐视镇北铁骑被围,整整一万铁血男儿,为国抛头颅洒热血,死守边关。换来的,却是让人心寒的拖延。

告急书一封接着一封,直到最后都没能等来救援。镇北铁骑拼死击退了鞑靼,换来的,却是一纸押解回京的诏令。

手下将士全部折损,凌啸被押解往京城论罪。对于一个曾经功耀四方的将领来说,那是比战死沙场要屈辱千万倍的苟活,他默默地承受着,只为了完成先皇最后的嘱托。

“弱子年幼,望将军好生照看,育其长大成人,朕心安矣。”

在刑场上,凌啸最后向着皇陵方向叩拜。

“臣辜负先皇嘱托,愧为人臣。”

王惟朝没能去刑场见凌啸最后一面。

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为了凌啸,为了枉死的镇北铁骑,他必须没心没肺地活下去,做个让皇帝放心的昏庸无能的藩王。

只有活人,才能报复。那笔血债,一笔笔刻在他心尖上,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窗外更鼓声隐隐传来,王惟朝睁开眼,已是深夜了。

锦袖在他怀里睡得安静塌实,像个孩子似的,一只手捉着王惟朝的衣襟。王惟朝轻轻从他手里抽出衣角,推开门,站在廊下。

雨早已停了,新雨后的空气湿润而馨香。

檐廊旁有梧桐新叶,托着雨水在小风里颤着,不时滚到叶尖儿垂下一滴,溅落在地上,积成一片水洼,摇摇地映着上弦月。

假山上有个身影一晃而过,原本瞧着亭子里还有人在,却是几个纵身不见了踪影。

王惟朝扬声:“启羽?”

头顶那片梧桐树叶随着风沙沙作响,影子也随着摇曳不定。凌启羽跃下来,脸色被月光照得发白,白得几乎透明。

他身上带着酒气,身子也有些晃,说出话来字咬得极重,仿佛不这样就连话都说不利落,确实是喝了不少。

“今天祁东家里有事,我替他值夜。”

王惟朝皱起眉头,脚底下一扫,擒着凌启羽的手臂往后折。凌启羽狼狈地避了,连拆了几招还招架不住,被王惟朝逼到墙角里,卡着脖子动弹不得。

“若真等着你护卫,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他冷着脸,“喝了多少?”

凌启羽眼瞟着一边,沉默了片刻,拧起眉头一把推开王惟朝:“你少管我。”

王惟朝火了,反手抽出凌启羽腰间的剑,寒光一闪,拿剑背拍向凌启羽后腰,随即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还反了你了!”他把剑扔在地上,呛啷一声,震得人心惊。凌启羽慢慢地撑着地爬起来,身子也随着那响声一震,清醒了些。

他抬起头,嘴唇抿得发白,撩起的眉眼里满是倔强。

王惟朝垂眼看着他,寒声道:“知错没有?”

凌启羽沉默了片刻,冷笑:“知错了。我太把自己当回事,却忘了自己也不过是王爷从刀口上救下来的一条狗,再怎么嚣张也不过是借你给的面子。我就该着老实替您看家护院,才是尽了条狗的本分。”

王惟朝让他惹火了,提起他脖领子拽出檐廊,扔在草坪上。

“动手!”

凌启羽手擦破了,脸上也沾了灰尘,却垂着眼道:“你是主子,我哪能跟你动手。我爹为了保全你,连命都舍了,我这挨几拳几脚让你泄愤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几句话掷出来,像是把匕首猛然扎在王惟朝心上。王惟朝掴下去的手掌顿在凌启羽脸旁,却落不下去。

凌启羽那句话说出来立时后悔了,一时两人都不作声,尴尬地沉默着。

王惟朝的脸色极为难看,他站起来,眼角瞥见书斋门口多了个人影。

锦袖披着衣服,扶着门框瞧着这边,月光流转,映出他脸上的忧虑。

凌启羽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几步走到王惟朝面前,表情带着几分嘲讽。

“不打扰王爷春宵了,我这就走。”

王惟朝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庭院重重草木荫丛当中。眼前却还是他那凉薄的笑容,讥诮冷漠,像把刀子剜得人心生疼。

他们都不再是当初心比天高的少年,建功立业、为国为民的念头早已随着当年的那一片掩盖了无数尸体鲜血的黄沙尘土被掩埋了。

他们早已在那一场血流成河的炼狱之中,死过一回。

再回不到当初。

3.前尘

那年凌啸平定了边患没多久,重镇宣府恢复得极快,一片繁华景象,街市上熙熙攘攘,难得的安定繁荣。适逢初一十五集市,更是热闹。不少百姓挑来家里积余的粮食,就着衣襟抹一把汗,找一片树荫遮阳,摆在道旁叫卖。招呼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城中算命出了名灵验的刘瞎子一双枯枝般的糙手慢慢地摩挲着凌启羽的脸,慢条斯理地下着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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