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细雪,夹着冷雨,纷纷扬扬的浇熄这喧嚣战事只剩一地尸首,混着血红和稀白,腾几缕墨黑浓烟。
叶添湿腻的手指摸索到了心口,咬紧牙关,忽然万念俱灰。
圣祯五年冬,平军于晋州临县大破敌军,得临县,追剿流贼三万余人,残余流贼再次南逃,直至退回灵州。
转日,东南总督夏念白被削去官职,押解入京,下大理寺重狱候审。
虽说是朝廷弹劾之势猛烈,可东南两省却叫屈不迭。
以晋州都指挥使司边舜为首,直呼夏念白平寇有功,拯救万民。
作为夏念白的幕僚,叶添得了信儿,却很是高兴。
有道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倘若这将首有误,这麾下的幕僚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到时候自己可分担重罪,至少保夏念白一条性命。
且当年两人父辈便是如此。
叶添父亲因替夏老将军抵罪,落得午门行刑,致使孤子成了带罪之身,纵有万般才华却一生而不得参加科举。
夏家感恩戴德,老将军遗训,夏念白待叶添要情同手足,日后无论如何凶险,都要保全叶添性命。
未料到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叶添也算是子承父业。
连夜修自悔书一封,叶添将满腹经纶尽化成墨,责躬省罪,称不欲以他人替己受过,但求赏罚分明,勿要伤及忠臣。
隔日便踹好文书,策马入京。
毕竟自己也是在京城呆过几年,虽不认识什么高官权臣,总也是有个把能用的上的,之前一同出去喝酒的就有个大理寺狱的管事,在这个节骨眼上,正好用的着。
可还未出晋州,便在半路遇上容紫。
几日未见,叶添却是有些认不出来他。
容紫眼底黑气愈发浓郁,颓然之余,也是艳色逼人。
只是那发间花白,较之前而言,像是更多了些,大煞风景。
叶添望着容紫,不仅心头一紧。
“无事就好。”
容紫立在几丈地外,却没有靠近,只面儿上微微一笑,“你也知道这趁乱出逃,我很是拿手。”
顿了顿,又道:“不仅逃出来,还跟着你回了晋安,看来你真是全心装着那人,竟对此毫无察觉。”
叶添看他一会,“对不住……”
那句不能同你一起归隐,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容紫没什么反映,“无妨,我知道。”
叶添不语,容紫笑道:“我早就知道……”
笑完,容紫想着,心该空了,却满的几欲溢出来,再淌成两行热泪。
叶添道:“是我不好,我不该……”
可容紫淡淡的望着了叶添,笑的妖娆,“不必再说。”
叶添正要张口,却给容紫恶狠狠的吼回去,“闭嘴!”
叶添道:“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得,这一回是我欠你。”
容紫见叶添心意已决,只轻声道:“那下一回,你可要还我。”
叶添听得眼眶一热,喉头微哽。
却没做声。
容紫挥挥手,眼底暗淡,“走罢。”
可也心有不甘,眼望着叶添头也不回,忽然心中一阵抽痛。
有些话,到了也问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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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叶添抵达京城。
待上交了折子后,便托了故交,暗探重狱。
是夜,大理寺狱。
油灯尽,腥气四溢,血渍满地。
狱卒迷瞪着,正欲睡,抬眼却见着那长廊尽头,登时便愣在一处。
迎面款款而来的几人,有那么一个,却是太过不寻常。
青丝发,翡束带。
一身月白常服,衬着整个人越显冰肌玉貌。
走在最前面的牢头秉一盏油灯,待近了些,就跟这狱卒了个颜色。
狱卒明白过来,忙双膝跪地,不敢再抬头。
几个人脚步匆匆,示意旁人莫要做声,便直奔着那内里牢狱而去。
王正很是不解,“大人……这事叫卑职来做即可,何必劳烦大人亲自出面。”
那人道:“他好歹也算个二品大元,便是死,也要死的明白些不是……”
王正跟在那人左侧,四下里张望片刻,压低了声音,“大人吩咐卑职交代一声就成了,若是此一趟给人瞧了去,事发后再在背后告大人一状,岂不吃亏……”
那人唇边冷笑淡若柳丝,“我看你是越发糊涂了……”
王正沉思片刻,立刻明白过来。
朝廷里仲党遍布,这大理寺狱虽说是京城重地,可大理寺卿屡受吏部尚书提拔至此,来这里跟回自己府上也无太大区别,不过是脏些差些,哪里会有他人耳目,便是有,怕是那上疏的奏章还未到林首辅手上,就早给自己人截下,到时候降级发配,不过是尚书大人笔墨一钩的小事罢了。
王正跟在后头,躬身道:“大人,卑职有些不懂,这夏念白平日里也未见其拉拢关系,怎么道了这等要命的节骨眼上,竟有好些个人站出来替他喊冤。”
那人闻言,神色如水,“他让出临县,以退为进,想必众人也都看的清楚。”
王正一笑,谄媚道:“那又如何,敢跟大人作对的人,便是皇帝想保他……都也是无用的。”
那人略一凝神,停了步子,侧了脸去看王正,一双黑眸冷寒锐利,将人看的心里一阵狂跳。
王正见状,便低头不语了。
几人急匆匆走进内里,到了关押夏念白的牢外,忽见一狱卒守在牢门口,神色怪诡。
目光相对间,忽然面露惊惧,很是奇怪。
身后牢头也是一愣,“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狱卒忽然跪在地上,面色青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几人见状,便心明镜儿似的。
身后侍从忙上前,七手八脚将那狱卒摁在地上,拖了出去。
牢头正欲上前踹门,却给人搭了肩膀,回头一看,发觉是王正将自己拦下,阴阴一笑,指一指身后的人,做一副不要出声的摸样。
而在王正那身后的美人,抿唇浅笑,微微侧身,听得那牢里头一个泣不成声,一个音色冷淡。
“念白,你真的肯原谅我?”
“你能回来就好。”
“你不恼我?”
“恩。”
“可你因我而挨了一刀……”
“总有一日会好。”
“我看着如‘叶’ 刀伤比上次大上许多,这可真是要跟你一生一世了……”
“……”
“念白,你若死了,我也不能苟活……”
“这是什么傻话,我不过是给下了狱,未必会死。”
“念白,你若给流放,我也定随你而去……”
“……恩。”
“念白,我之前错怪了你,罪无可赦……”
“也怪我太过冷漠,其实……并非如你所见……”
“念白,我再也不逼你说了,我现在明白的很,若是你此番能大难不死,出了狱我定娶你……”
“……滚……”
“念白,便是你骂我我也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滚远些……”
“念白,我知道你喜欢我,不过就是面皮儿薄些……嘴硬些……我算想明白了,你打小就这样。”
“……够了……”
王九听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个人竟有分桃断袖之好。只得转头去看那尚书大人,待其定夺。
仲廷玉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竟是打小的相识……”
“大人……”
仲廷玉略一挥手,不欲听他再说,“走吧。”
******
半月后。
人北上,蒹葭苍苍,溧水成霜。
这一路上,押解的将士还算客气,并未强将那枷锁上身。
除了累些,倒也没别的苦处。
夏念白粗衣素服,眼望着那朔风扬沙,微微打了个冷战。
身边的人忙攥了他的手,“念白,冻着啦?”
夏念白眸子一沉,忙将那人甩开,径自朝前走。
叶添跟在后头,鼻下挂两泓清泉,却掩不住的欢喜满足。
见夏念白走的快了,便忙赶上前,压低了嗓子,“无妨,你看那士兵,一个个个木头疙瘩一样,你我便是再过眉来眼去些,也是无人能看的出来。”
夏念白面无表情,“闭嘴。”
叶添顿了顿,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念白……那个边舜没对你怎么样吧……虽说他较我高些,也壮硕些。,可他却是比不得我会讨人喜欢。”
夏念白微蹙了眉,“……你先将鼻涕擦擦……”
“念白,以后我都听你的,你看我擦的多干净。”“……”
“念白,我再也不去相思廊了。”
“待到了地方,你想去也去不了。”
“那……我日后若再去青楼倌馆,你打断我双腿便是。”
“恩,小点声。”
叶添双手拢在袖里,“什么时候才到啊……真是有些等不及……”
夏念白看他一眼,音色淡漠,“流放北疆,有什么好盼的。”
叶添望了他许久,才开口道,“想你应该明白。”
夏念白身子一震,攥紧了手,强忍住未上去一拳。
叶添跟在身后继续絮叨:“我总觉得,流放这事实在蹊跷。”
夏念白并未回头,“我本也罪不至死。”
叶添摇摇头,“虽说皇上口谕,念你过往功绩只剥了官职,可你同那人翻脸,他岂会饶你。”
夏念白神色厌倦,“想那么多做什么。”
而后,又回过头去看叶添,“我到觉得,这蹊跷之处该是你怎么也一并流放了。”
叶添一笑,“我是你的幕僚,自然是罪责难逃。”
夏念白冷一张脸,别过头,不再说话。
想着此番前去,虽是苦寒之地,对自己而已却是宁定安康,尘埃落定。
反而那渐渐远去的繁华帝都才是荒凉贫瘠,需要血和人的滋养,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往事浮华,回味起来,只觉荒谬。
待所都真成了过眼云烟,唯一过不去的,竟是这么一个人。
正所谓,独凭栏,秋水淡画相思,苦执着,痴妄终共白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