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时光奈何。寡言无表目可达,望月对酒欲同歌。也许此刻,就是甚好的光景了吧?……
次日,日上三杆,裴齐微微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朦朦胧胧,呆了很久才醒过来,一下子睁开感觉厚重的眼皮,看看四周,什么都没有,没有傅暖玉,没有酒,只有桌子上的算盘和账本,昨晚,是做梦吗?梦里傅暖玉过来,带着酒,然后傅暖玉坐在窗前说了很多话,裴齐没有回答,到最后只是端起傅暖玉带的酒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里灌,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是梦吧……
突然响起扣门声。裴齐问道:“谁?”张贵在屋在回答,“裴黎快点,今天要验账呢。”验账?
验账!
裴齐一惊,想完了完了!昨晚怎么睡着了!这下完了。
慌乱地翻开账本,裴齐呆住了,账本上的账目算得明明白白,一个不落。
那字迹……
那不是梦。
第二十章:行扁舟(三)
佛说,世间万物皆有其本身的规律,相连相生,有起必有终,终或好或坏,归为泥土,终是善果。
可佛没说,起至终之间的过程,似煎臭豆腐一样,又臭又煎熬。裴齐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块臭豆腐,被一行人放在锅里,你翻一下我翻一下,炸得他外内具焦。
鬼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裴齐站起身来,伸了伸腰,寻思着账已做完要不要去后园随便走走,这些天为了躲某些人一直猫在屋里,不霉也臭了。
傅暖玉接管生意后傅家对下人还是颇为照顾的,哪个下人病了累了请个假也都没有多大问题,园子里什么花期到了,家中女眷下人过来看看闻闻的,也都不会被呵斥,所以府上的下人对傅暖玉大多唯命是从。傅暖玉是个好主儿。
裴齐往后圆走,后园不同前园造设的是花草小院,而且江南特有的园林山水。回廊长椅,假山倚树,柳枝飘飘,碧水铺荷。裴齐看着,步子放松了些,走得缓慢。
从脚下的甬道远远看去,前面的凉厅里似乎有人的身影。
一白一粉。细细一看,不正是傅暖玉与叶落嫣吗?他们在凉亭……裴齐心里咯噔一声,他们现在在一起,能谈什么?只能是婚事罢了。
裴齐感觉心中凉透透地,想退回去,脚却像池里的莲花生了根,挪不地儿。
而那亭中,叶落嫣在同傅暖玉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靠在倚栏上扔饵料逗水中的鱼儿,傅暖玉似乎没有说话,一直站在叶落嫣背后也不动。突然只看见傅暖玉似乎说了什么,叶落嫣一个受惊,手中盛饵的瓷钵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打散了聚在一起的鱼儿,四散游开,窜进水底。
傅暖玉却还是不为所动,而叶落嫣捂着嘴冲出了凉亭。
见叶落嫣马上要过来,裴齐想他得快些退回去。和叶落嫣照面是一件尴尬的事儿。
但脚下真的生根了,走不动。裴齐还在原地同脚做斗争,叶落嫣已经冲了过来。裴齐看见叶落嫣是哭着的,脸上的泪光明晃晃地闪着裴齐的眼。这通往亭子的路设计得并不窄,两人并肩而行还是可以的,可此时的叶落嫣明显觉得这路不够宽,也许是心小的缘故吧,跑到裴齐前面的时候,叶落嫣用力一把推开裴齐。
“砰嗵!”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做什么孽了,不然上天不会这么折磨自己。
池水瞬间将裴齐灭顶,本能的伸手拍打着水面,却是徒劳。裴齐在闭眼前想,我不是饵料,我不要被喂鱼。
眼前荡漾的是什么?柔软和冰凉。伸出手想要去握着,却被它从手逢漏出,这样的触感,这是……水么?
应该是水吧,裴齐记得自己是落进了水中,惊散了游鱼,打折了荷叶,折断了莲花,重重地直坠水底,无所能挡。
自己确实是落进了一潭水里,深水,深不见底。裴齐想起一句俗话,水深鱼虾多。什么都有。咬人的,不咬人的,分不清会不会咬人的,很多很多。但就看眼前,自己已经被水中的绿藻缠住,越是扯越是缠得紧,紧得呼吸都不顺畅。
那是什么?白色的身影,衣衫在水中飘荡出柔软的波纹,如白莲绽放,淡雅清香。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却被水波隔得不清不楚,而绿藻蔓延到了胸口,爬上了肩头,要将自己整个包裹。
然后,那个白色的身影自己靠过来了。带着小巧的莲花一起飘过来了。他过来,就在自己的眼前,他在笑,清凉如水,他伸手扶上自己的脸,就在那慢慢婆娑的时间里,藻悄然爬他细长的收指,一点一点爬上去,然后是手臂,肩膀,颈项……慢慢蚕食……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你推我下水的你还要救我……为什么……
不要,你别碰我!让我独自溺死在这里!我不要你给我带来救赎,我情愿死在这里……
恍然之后,才发现青柔的水藻已经将自己和他缠住,紧紧地,缠在一起。
紧到唇齿都要相碰……
“不要!”裴齐突然睁开眼睛,而那声不要因为嘴间的干渴变的嘶哑无力,有气无声。
微微眯眼睛才看清四周的景物,裴齐意思到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的,费力的侧头,看到一些摆设,还有一张画屏,雕荷舞鹤的画屏……这里是傅暖玉的房里。
果然,隔着屏风,听到了傅暖玉的声音。
“没什么事了吧?没有你就可以回去了。” “可暖玉,你不能这样对落嫣。”是叶翼。
而傅暖玉的声音是淡淡地,“我那样说没有什么不妥。” “你说过你会忍的。” “可告诉落嫣我推辞婚事的人不就是你吗?”突然没有了叶翼的声音。
裴齐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床顶,原来是这样的,才不是什么巧合。
裴齐抑制着自己的思绪,不要去想,不要想太多,落水是意外,真的是意外,只是……就算是不落水,以后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明明一切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眼睛竟然有些酸,喉咙越发的干涸,裴齐忍不住,咳了一声。
外面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顿了顿,只听傅暖玉说道:“你先回去吧,我没事。” “可你也落水了。” “我说了没事,请出去。”傅暖玉的语气明显地不再忍耐,接着便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然后又是合上的声音。
裴齐看到傅暖玉绕过屏风走到床前,看着自己,叹了口气,走在了床边。
“好些了没有?”傅暖玉拿手背碰碰裴齐的额头,柔声道:“还是有些头疼?” “或者,你别处不舒服?” “要不要喝些水?”傅暖玉问着,而裴齐不理会,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床顶。
傅暖玉眉宇间有了不忍,自责道:“还是我惹你不高兴了?”话只不过说了末音,裴齐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一个翻身直起上身来,对着傅暖玉就是字如沙珠。
“大少爷你说哪里的话,你哪能惹我这样的下人不开心。我只不过是个下人,哪用得了你舍身相救?” “叶小姐同大少爷你就是青梅竹马,将来郎情意妾有什么不好?叶公子不过关心少爷你罢了,赶人家走做什么?” “还有二少爷,大少爷同二少爷有什么化不开的怨,二少爷也是苦命过来的人,大少爷你让着二少爷事就过了,为什么一定要把我这个下人夹在中间?大少爷哪里看我不顺眼了?大少爷你说,你说我就改,以后看见大少爷一定绕着弯儿走!”喉咙因为干渴而声音嘶哑,用尽力气说出这些话来,裴齐却觉得疼得不单单是喉咙。
而眼前的傅暖玉,皱起了眉,凝视着他,似乎要用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射出洞来。
傅暖玉恼怒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知道,就是那些话而已。” “你可知道你为这些话要付出的代价?” “我除了我爹一无所有,我不在乎!” “好,那是你说的。”傅暖玉说完一个前俯把裴齐重新压回床上。
裴齐呼吸一重,蓦然懂了傅暖玉所说的代价,连忙要推开傅暖玉,无奈手才抓住傅暖玉的衣襟,傅暖玉的吻就落了下来。
那样的吻,粗鲁地让人发疼。不想以前傅暖玉吻他时的柳枝触水,而是狂乱如走石的,密密麻麻地落下来,那贝齿咬得裴齐唇舌泛红。
双手因落水无力而推不开傅暖玉,却拽松了傅暖玉的衣衫,衣衫滑到傅暖玉肩下,雪白的胸膛便袒露出来,傅暖玉侧目瞟了瞟自己肩头,更用力地去吻裴齐。
裴齐感觉到自己快要窒息了,眼睛也以酸到了有什么东西要喷涌出来的地步。
“我……唔……我明明……什么、什么都没有做……”裴齐趁着傅暖玉改变角度吻自己的那些空隙勉强用力说出了一句话。
傅暖玉突然停了下来,微微抬起身来看着裴齐。
“我明明,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我要卷入你们这些人的爱怨里面……”眼角已经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傅暖玉看着裴齐,看不清眼底的神情,傅暖玉俯下身,吻了裴齐眼角的泪水,然后紧紧地抱住裴齐。
傅暖玉的手臂用力的环着裴齐的腰,愧疚地说道:“我总以为我想着你就是对你好,原来我错了,以后我会对你好……好到……我做不到的地步……”裴齐愣了愣,傅暖玉这是在表达歉意么?他……他是在理解自己么?
但那话是说出来来了的。
“对不起……”窗外月色正好,廉洁白亮,光彩四溢,而屋内,烛火晃动,映月成灰。今夜,注定无眠。
第二十一章:行偏舟(四)
秋日已近,细细地下过两场秋雨,天灰白清透,荷叶边黄了个遍,庭院中的花草折枝黄花,虽说落寞,又带几分平静安然。这就是江南了吧,就是秋日,也如美人姗姗而去的回眸一望,流尽春光。
日子也就过得淡了些。平日里粗茶淡饭也不能说是差人之意,至少裴齐过得舒坦。
前日里正是每年收新丝的时候,府上绸庄进进出出忙得焦头烂额,不过这也本就是分内的事,裴齐做着也不觉得生怨,一忙过,傅管家就来账房嘱咐裴齐这月忙于收丝之事的人月钱各加两两。
裴齐就乐了,提前出了府,去欣然居买了点心往家赶。
裴齐推开门,看见裴迟在院子里坐着休憩,走近问道:“爹,今天好点了没有?”裴迟道:“没有了,我这身子骨没想到还挺得过来。”裴齐望屋里望望,道:“茗烟呢?” “出去了,”裴迟看了看裴齐手中的纸包,笑道:“你给茗烟买什么了?”裴齐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欣然居的点心。”裴迟点点头,笑道:“过不了多久也就是七夕了,你看我前些日子病了也没有说,干脆我过几日就给茗烟说说。”裴齐脸上的笑渐渐淡下来,等了等,说道:“我和茗烟的事……还是缓缓吧。”说完就看见裴迟惊了惊,然后面色微厉道:“你这小子又怎么了?脑子被水浸了?以前说得好好地现在又说缓,茗烟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能等呢?你这混小子!” “我……”裴齐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自从那夜过后,他就觉得自己的感觉漂浮不定,而裴齐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他若同茗烟讲喜欢这回事是对茗烟的不负责。
正当窘困之际,茗烟回来了。裴齐连忙对茗烟招手,道:“茗烟快过来,我买了点心。”茗烟过来,接过裴齐手中的纸包一看,惊讶道:“还是欣然居的呢。”裴齐点头,“是啊,快尝尝。”裴迟在一旁只好收了脸色,裴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第二日回府上,才进账房,张仁就说道:“裴黎你才来啊,大少爷来找过你。” “啊?”裴齐一惊,心里有些慌。
张仁摇摇头,拿了账本出了门,刚不见身影就听见屋外张仁叫了声:“大少爷好。”裴齐身子一疆,望着门口,立刻就看到了傅暖玉,期期艾艾喊道:“大,大少爷好。”傅暖玉笑笑,走进说道:“近几日忙,来看你的少。” “还好……”傅暖玉微微松了口气,“今天有空,你同我出去走走吧。” “去哪儿?” “你去了就知道了。”古砖铺着的石梯,一层盖着一层,延伸至朱红的庙门。大概是前些日子下过雨,香客不多,僧人打理得少,一阶一阶的石梯上都染了草苔,裴齐踏在上面,生怕滑倒了。
裴齐一边走着一边问道:“我们到庙里来干什么?”傅暖玉反问道:“来庙里能干什么?” “来庙里当然是拜佛烧香的了。” “那我们就是来拜佛烧香的。” “……”进了佛厅,檀香袅袅,两人持香对着佛拜了三拜。裴齐闭上眼,在寂静中心里涌出思绪来,裴齐在心底默默地说道,如果佛你真的能保佑人的话,我希望我爹身体好起来,茗烟能够等我,那些让我烦恼的事都快点离开,还有……我想暖玉一辈子都好好地。
裴齐深吸了口气,睁开眼,侧头去看,傅暖玉竟然还闭着眼,有些好奇。
看着看着,傅暖玉睁开眼看向裴齐,裴齐连忙别过头,“那个,暖玉你许得什么愿?”傅暖玉把香插进鼎中,看着香烟袅袅地飘荡,笑道:“现在不能说。” “哦……” “那你呢?”傅暖玉问道。
裴齐也把香插好,学着傅暖玉的腔调,卖起关子,“现在还不能说。” “噗,”傅暖玉笑出了声,“你啊,傻瓜。” “我才不傻。” “好好好,是我的不是,我们出去吧。”裴齐问道:“这就回去了?”傅暖玉点头。
过庙中香炉的时候,裴齐突然说道:“等等。”傅暖玉看着裴齐,裴齐走到香炉面前,从袖子里桃出前日里傅管家发给他装过银子的香囊,伸手在炉子里抓了几撮香灰放进袋子。
傅暖玉道:“你要香灰做什么?”裴齐拉好绳子,打了个节,笑道:“我爹说这个可以避邪。”傅暖玉无奈地笑笑,裴齐却把香囊递到傅暖玉前,不好意思地说道:“暖玉你不嫌弃的话,就放在身边吧。”看着近在咫尺的香囊,傅暖玉愣了愣,然后接过立刻别在了腰间。
踏下石梯,裴齐依然步步留心,一步一梯,一梯一稳。手突然一暖,裴齐一惊,却没有去挣脱傅暖玉握他的手。
两人就并肩挨着,牵着手,一步一步的下着石梯。裴齐脸有些微烫,小心地去看傅暖玉,傅暖玉却大大方方地看着他笑。
那几十级的石梯突然显得特别得长。
裴齐小声地问道:“暖玉,你说,佛真的灵验吗?”傅暖玉道:“佛只不过是人们因为生活中的不足而臆想出来的东西,说灵验未免太过牵强了。”裴齐有些吃惊地看着傅暖玉,毕竟没有人这样诠释佛的,他们说佛,都讲得是参禅领道,或者保佑平安之类的。而傅暖玉这样的解释,对信佛的人而言,可谓是大不敬了。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少拜佛?” “因为他们都还不满足现状,希望所谓的神灵带给他们所想得到的。” “可是……我们也来拜佛了啊……” “那说明,我也还有所希望的。”傅暖玉笑着,裴齐却呆了,像傅暖玉这样的人,有俊美的相貌,有阔绰的家世,还有什么所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