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直对人冷眼相看的傅暖玉却并没有呵斥他,让他从自己的怀里滚到一边去,而是低头看着他,看着看着,裴齐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真打算从傅暖玉怀里钻出来,傅暖玉却伸出细白的手指指着书页上的一个字,淡淡道,这个字读彼,彼此的彼。
那时候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裴齐的心情,那就是受宠若惊。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从傅暖玉教他第一个字开始,他便与傅暖玉要好了。
反正两家就是生意上的合作关系,他和傅暖玉见面的时候就很多。他甚至跑到傅家,同傅暖玉一起听傅暖玉的私塾老师讲课。
傅暖玉比他大一岁,却比他聪明很多,老师讲得东西他不一定懂得起,傅暖玉就会慢慢细讲给他听,有时候很简单的问题傅暖玉怎么讲他还是摇头说不会啊不会,傅暖玉的好看的眉头就会微微皱起来,拿手中的书无可奈何地敲他的头,一边还恨恨地说你怎么这么笨。
裴齐只是嘿嘿的笑。裴齐觉得,其实傅暖玉只是看起来冷得骇人,捅破了那层隔阂的纸,也是会关心人的家伙,只是他不会说让自己得意的话。傅暖玉那句你怎么这么笨,在裴齐听来,只是都是好话。
大概又过了一年,裴家的生意做出了江南,远远地超过了傅家,傅暖玉脸上便有了一丝担忧的神色,裴齐国是不懂的,他只知道似乎傅暖玉一见到他又跑来傅家就会不高兴,心里便怯怯地,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同傅暖玉一起看书的时候,他不认得的字傅暖玉还是会教他读,却不会再温柔的责备他笨。裴齐觉得,这是一个转变,他们的关系由热转到了冷淡。
直到有一天,那是三月的时候,裴齐爬到假山上去够新开的桃花,只是桃枝伸得太远,不容易够到,便伸长了手去够。
坐在一旁的傅暖玉喝了一口茶,喊他,裴齐。
裴齐下意识的嗯了一声,继续努力地够那枝快到手的桃花,快了,还差一点点,裴齐的手心里都冒了汗,还差一点,差一点就折到了,就可以用它来讨傅暖玉的欢心。
傅暖玉用力把茶杯握了握,说了一句,你以后还是少来我家吧。
然后只听扑嗵一声。
裴齐从假山上掉下来,摔进了假山旁的大水缸里。
水缸里的水瞬间将他灭顶,裴齐喘不过气来,却不想挣扎,心中的有种痛此时比淹没他的水还令他无法呼吸。
接着又是扑嗵一声。顷刻之后,裴齐感觉有双手搂住了自己的腰,把他用力的往外推。
最终,他又是啪的一声,从水缸里摔了出来。
那次傅暖玉为了救他卧了一个月的床。主要是因为那水缸里的水凉,傅暖玉小时身子又有些弱,再加上裴齐他当时蠢到了极点,吐了两口水后急得在缸外转了好几圈,哭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才发现自己这样救不出傅暖玉,应该叫下人过来,一来二去的一耽搁,傅暖玉在水里就泡得久了点,染了严重的风寒。
裴迟狠狠地训了他,傅家的人又不好说什么,幸好傅暖玉无事,谁想他又偏偏赖在傅家不走,说一定要坐在床边等傅暖玉醒过来。
纠缠了好久,众人无奈,依了他。夜里,傅暖玉果真醒了,裴齐连忙倒了水小心翼翼地送过去,说,暖玉哥,水……
才睁开眼睛的傅暖玉身体尚虚,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用力地抬起手,一把打翻了他手中的水,冷声道,你叫我什么?
当时真把裴齐吓呆了,哇的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去捡地上的杯子,嘴里念着,是爹让我这么喊的,我本来不肯的,可爹说那样不合礼数,呜,你不喜欢我就不叫了,可你不要不和我说话,不和我玩……我喜欢和你一起读书写字,去江上划船听戏,你不要不理我……
裴齐当时心跳的很快,他害怕,他真的害怕傅暖玉讨厌他,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是害怕,像小孩子不希望失去手里的糖葫芦一样,况且傅暖玉还不是糖葫芦。然后头顶传来傅暖玉的声音,我只是不想你叫我哥罢了。
裴齐站起来,摇头,那我以后不叫了,再也不叫了。
傅暖玉招手,让他过去,他便过去了,坐在床边扶傅暖玉坐起来,傅暖玉伸手为他擦眼角的泪水,笑道,傻裴齐,你怎么这么笨,我没有不理你,只是家里的事你不懂,我爹他……
傅暖玉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拉过他的脑袋,让两个人的额头相抵在一起,那距离很近,近得两人的鼻尖都快碰到一起,裴齐很清晰的闻到傅暖玉身上的荷叶香,心里不知怎么地有点发紧,不过更多的是不能言喻的高兴。
然后他听到傅暖玉说,我喜欢对你好。
那一晚,裴齐这辈子都忘不了,也不想忘,他知道傅暖玉是喜欢与他交往的,有种关系万年牢的感觉。
然而事情变化得很快,第二年春天,,裴迟的织纺进了一批蚕茧,谁想那批茧都是劣茧,不要敷不出蚕,要不就是敷出的蚕弱小不能吐丝,一时便耽搁了丝绸的纺织,裴迟却在这之前接了大量的定单,不能按时交货按约需得赔双倍定金。裴迟一时着急,去傅家求助,当时傅与之很慷慨地答应马上把自己新产的丝绸拿出来替裴齐堵眼前的洞,实则来了个落水下石。
只是一夜的事,裴迟以为的相助却是自己的顾主在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傅家的顾主,并且不知是何处得知丝绸不能按时交货,纷纷提前上门要求赔偿。
虽然利益受损,幸好裴家在这几年里有大量积蓄,继续做生意还是不成问题。而生意之人最怕的就是失去诚信二字,由此一来裴家的丝绸的生意便不好做了,肯买的顾主少得可怜,丝帛卖不出去,货物滞压,资金周转开始困难。裴迟无奈,却不曾想过是傅与之在背后暗地拉拢他的顾主,还又去找傅与之求助。傅与之说愿意拉裴家一把,裴迟很高兴,谁知傅与之又说,帮他的方法就是他愿意收购裴记丝纺的所有财产。
到此时,裴迟才看清傅与之的真面目,愤怒不已,甩袖回家誓要扭转局面,可商场这一块上,都与傅家连好了,没有人愿帮裴家,最终,裴齐咬牙卖掉了绸庄,这里已无信用,孤立无援,干脆去别的地方谋生路。
可是裴齐是不愿离开的,理由很简单——他不想和傅暖玉分开。
他想去找傅暖玉,但门口的仆人不让他进门,他很伤心,强被裴迟拉上了船,离开了江南。
离别的时候都没有再见到傅暖玉。那时他看着船与岸渐行渐远,他对着漫漫的江水喊傅暖玉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是划动的桨声。
十二年前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还是让裴齐鼻头发酸,他至今还时觉得傅暖玉当时应该去码头见他的,甚至有些怪他没有去见自己,不过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幼稚,说不定当时傅暖玉也身不由己呢。
而现在,他更担心的是十二年了,十二年没有见到的傅暖玉同他还会是从前那般光景么?毕竟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傅暖玉已经是一块润玉而不是当初的寒冰。
跟着傅暖玉到茶楼,裴齐窘困到了极点,刚才在桥亭下的时候看到傅暖玉竟然是他前几日的“客人”紧张得不得了,而这时因为没有吃过要早饭,肚子很不争气的叫了。
傅暖玉只是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说我们去茶楼吃点东西吧,正好我也不曾吃。
裴齐当然知道傅暖玉说没吃过是假的,但也只好跟着傅暖玉到这茶楼的位子上坐下。
叫了两碗荷叶粥,裴齐有些尴尬地看着面前的粥,不知是吃呢还是不吃,突然店小二又上了盘霉干菜。
裴齐看着那碟小菜,“啊,这个啊……”傅暖玉笑道:“你才回来,是应该吃这个。” “哈哈,是啊!”裴齐的心情在这一瞬间放松了,不管这十二年如何?至少可以看得出傅暖玉并不讨厌他。
这让他很欣慰。
第四章:琵琶语(四)
喝了两口粥,气氛果然自然了很多。
傅暖玉问道:“才回来,住的地方有安排么?”裴齐点头,“嗯,一回来就遇到了茗烟,哦,茗烟就是以前府上照顾我的丫鬟,她帮了我很多忙,跑了很多地方,帮我们找了个地方住下。”傅暖玉嗯了一声,用勺子搅搅粥,“那伯父伯母还可好?”拿到空中一半的勺子停下来,裴齐顿了一下,才说:“我爹他还好,只是总是咳嗽,我娘……”傅暖玉搅粥的手停下来,“吃粥吧,都快凉了。”裴齐低下头,他倒开始把粥又搅来搅去,看着碗里的荷叶起起浮浮,才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反正都过去了,我娘她……她病逝了。离开江南以后我和我娘同我爹去了河北一带,我爹又开始做生意,大概真的是时运不济,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生意做不成就算了,还把家低都赔进去了,后面也就不用说了,不久我娘突然病了,却没钱治,托久了就严重了,没想到就去了。因为我娘死的时候说她还是想回江南,于是我和我爹才带我娘的骨灰回来的……”到后面,裴齐的声音越来越小,粥似乎也凝住了似的搅不动了,傅暖玉瞟了他一眼,道:“同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裴齐抬头,勉强地笑,“就是啊……。”然后两人便都不说话了,只有瓷勺和碗相碰发出的叮叮的声,这样的气氛说不上好,但也有微妙的尴尬。
裴齐呆了呆,才喊了一声傅暖玉。
傅暖玉放下勺子,笑问道:“什么?”裴齐有些悻悻地,“我本来还以为……以为都这么多年了,你都不会再理我了。”傅暖玉笑,“没有的事。”裴齐一下了松了口气,顿时感觉有种巨大的喜悦包围着他,恨不得像小时候一样,一把拉起傅暖玉的手说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只是傅暖玉突然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务职?” “这个,还在找。”傅暖玉哦了一声,两只手杵在桌面上手指交叉,把尖细的下巴放在上面,优雅的可以迷死一堆少女,然后笑着看得裴齐不敢呼吸,“那你来我府上吧,正好,我账房还缺个算账的。”裴齐立刻摇头,“我爹会不高兴的,而且你爹要是知道我是裴家的人也会让你为难,我自己想办法就好。”傅暖玉说:“我爹不会知道的。” “但那也……”傅暖玉稍稍斜了下头,说了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上次在青楼你知道我为了赎你出来花了多少钱么?”打死裴齐他也没有想到傅暖玉会再提青楼的事,噗的一声把嘴里的粥全喷了出来,傅暖玉笑着递给他一张巾帕,裴齐接过,徨乎地擦嘴,小声地说:“不会是五十两吧?” “三百两。” “咳咳……,”这回他是被自己的口水呛住的,裴齐不相信自己竟然值三百两,他原来这么值钱,要知道如此,他在河北的时候就应该把自己卖了,酬钱给他爹周转。
“我会还你的……。”傅暖玉撑着下巴,笑,“你到我府上当差,每月你会有五两的月钱,我从中扣一半,就几十年便还清了。”几、几十年?裴齐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自己挖了坑自己跳下去还是傅暖玉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他开始也不明白,觉得傅暖玉同他提钱很奇怪,而后一想,十二的隔阂,也便觉得没什么了?欠债还钱嘛,天经地义。况且这似乎也不是坏事,又可以见傅暖玉又可以过生活,只要小心瞒着他爹就行了。
所以他选择去了。
裴迟很高兴,见儿子并不消极反而要出去赚钱养家,早上的面条里还给裴齐多煮了个鸡蛋。但这件事的事实裴齐是告诉了茗烟的。
茗烟很懂他,对裴齐说这件事也是她的不好,还说让裴齐在傅家别太累,不要被欺负,他爹她会照顾的。
裴齐笑得跟朵花似的,说不会不会,我和暖玉关系好得很。
次后便屁颠屁颠地跑去了傅府报道。
很不巧,裴齐到傅府时傅暖玉并不在府上,管家傅俞接待了他。
这是裴齐时隔十二年第一次进傅府,跨过那道朱门,迎面而来的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四周往来的下人裴齐都不认得,一切都让裴齐有了了压抑感,幸而,随傅管家过后园的时候,曾经他与傅暖玉一起看书的石桌还在,那树桃花和树下的水缸都好好的,毫无改变,仍是十二年前的样子。
裴齐似乎看到了石桌旁有两个孩子,一个坐在另一个的旁边,那个较大的,长得好看的孩子指着书上的字教另一个孩子念着。不由的,停下了脚步,向桌子边走去。
傅管家见身后没了声音,转过身看到裴齐,连忙拉住他,说道:“还是不要过去得好,快些走。”裴齐回过神问:“为什么?”傅管家笑道:“你边走我边给你说,那地方是大少爷的地方,他见了别人去会不高兴。”裴齐不满道:“他……大少爷他就这么霸道?”傅管家笑笑,“不是,大少爷是温柔的认,只是……我也不清楚,我过来当差也才十年,我来的时候大少爷就很少来这儿,不过大少爷不来他也不让别人过来,但我倒有几次看见少爷一个人在那里坐了一夜,听说是因为那里有少爷的回忆,很重要的,哎,也不清楚,反正不要去便是了。”回忆?重要的?难道是……裴齐有些发愣,猛地心怦怦跳了起来。
正要深思一下,便听傅管家小声的对他说了一句,“老爷过来了。”裴齐向前方看去,果然是傅与之。如今的傅与之也老了,不过当然比他爹要年轻得多,毕竟生活富足,不用到处饱食风霜。傅与之两鬓出了白发,不过面容神色不改,仍旧是那幅宽然的样子,当然,裴齐知道,那就是所谓的表面。
但说真的,十二年之中,他都没有恨过傅与之,哪怕是穷到连粥都喝不上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傅暖玉是他儿子的缘故,但他真的不恨,虽然当初家道败落有傅与之的原因,但只能说明他爹在经商这一块没有多少本事,与其恨一个让自己失败的人,不如说自己无能,也比其宽慰。
傅与之走了过来,傅管家叫了声:“老爷。”傅与之嗯了一声,正打算走,瞟见傅俞身后的裴齐,随口问道:“他是谁?”傅管家回道:“是账房新来的。”傅与之看着,问他问:“你叫什么?”裴齐这才抬头,答道:“小的叫裴黎。”傅与之稍稍一愣,开始盯着裴齐的脸端详了小会,皱了眉,又问:“你父母是在江南?” “小的家中只有父亲,在乡下务田。”傅与之哦了一声,收了目光,对裴齐招手:“你回去吧,另觅别处,你那姓不好,同‘赔’的音,嗯,”傅与之看向傅管家,“到账房领五两银子给他。”傅管家说了声是,裴齐凉了一截,这怎么?这才进门口呢,就被辞退了?那他拿什么钱还傅暖玉,以后又……怎么见傅暖玉?
正不知进退,身后突然响起个声音。
“爹,人是我找来的。”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傅暖玉。
傅与之抬眼看了看,然后说了句,“那随你,”便转身走了。
等傅与之走远,傅暖玉对傅管家道:“俞伯你去忙吧,我顺路带他过去。”于是,傅管家也走了,只剩下他和傅暖玉。
裴齐跟在傅暖玉后面,看着傅暖玉地背影很是安心,自然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得回去了。”傅暖玉走在前面笑道:“我不同意谁也不能让你走。” “哦,这样啊。”裴齐也笑了,心里却暗想包括傅与之吗。但裴齐没有问,他还是知道地,傅暖玉没有自己告诉他的事他就不应该问,何况现在人家是主他是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