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暖玉一惊,伸手要去抚裴齐的额头,裴齐快速躲开傅暖玉的手,快步走开。
看着那人的摇晃的背影,傅暖玉收了收,越发觉得那人的可爱之处让自己舒心,眼低的笑意也越发洋溢。
裴齐跌跌撞撞晃到西廊,单手撑着柱子,深呼吸数次,却还是觉得心跳个不停,再擦擦额角微密的汗,叹了口气,才发现自己走的是西廊。
这西廊……这西廊种了不少花草,比别的廊种得都多,还有江南一带没有见过的品种都有,花交替着时时都开,虽不说四季如春,却也明艳动人。
可是……裴齐按按太阳穴,他今天真被鬼吓了还是怎么的,先是遇见傅暖玉的奇怪举动,后又恍惚地过西厢来。
裴齐一番思量,嗯,还是回去从东廊回账房的好。才转了半个身子,裴齐就钉住了,回去遇见傅暖玉怎么办?又转过身子来,看着长长的西廊,裴齐叹气,真是前有狼来后是虎。
最后裴齐还是走了西廊,裴齐心存侥幸,想着,说不定他今天不在呢。
过西厢的时候,裴齐蹑手蹑脚,觉得自己不像是过路,而像是偷东西。眼看快过完这一段路,裴齐心里稍有松懈,只听一个声音响起。
“喂!”裴齐心里咯噔一声。真是怕什么有什么。他转头看向傅砚,自己心头一阵细雨,这就是从前些日子以后他放弃花香扑鼻的享受不再过西廊而绕东廊的原因。
而那头的傅砚,站在一片花草之中,袖子高高撸起,白皙的手臂上分明粘了泥土,笑容淡淡如脚边淡紫的花朵般温情。
这个模样,真不像是傅砚,裴齐在某一瞬间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傅砚哪有这样的神情,在一片青色中笑得宛如隔院的男孩,而不是那个笑着随便挑人下巴的纨绔子弟。
傅砚被裴齐看得不耐烦,说道:“你愣什么?快过来!”果然是看不错。裴齐无奈,嗯了一声走了过去。
“二少爷有什么事吗?” “啊,就是这个,你帮我挖个坑吧。”傅砚指了下地上。
裴齐这才注意到傅砚脚下有一把小锄,还有四五株不知名的花草横在土上,而那块地,被锄挖得参差不齐,可以看出问傅砚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挖,却始终挖不出坑来。
裴齐看看傅砚,道:“挖坑做什么?”傅砚一巴掌拍在裴齐的脑袋上,道:“你看不出来我是要种花么?” “确实没看出来……” “……”对于裴齐的直言不讳,傅砚呆了片刻,最后徉装没有听见过,把锄头抓起往裴齐手里一塞:“快挖快挖,再不把这土撬开,这花就蔫了。”裴齐看看锄头,还是蹲下开始挖坑,傅砚也跟着蹲下,目不转睛地看裴齐挖坑。
裴齐稍微瞟了瞟傅砚,傅砚那个专注的模样真让人感到奇怪,这真是那个对什么都兴趣缺缺的傅砚么?
“那个……二少爷,你种花干什么?”裴齐一边挖一边问道。
“哦,这个啊,”傅砚从地上的花草中挑出一株,在眼前晃晃,“这个叫碧桃花。” “……我是问你为什么种……”裴齐黑线道。
傅砚晃着那株叫碧桃的花,笑道:“我娘以前喜欢这个。”裴齐一愣,再看看四周多出别院的那些花草,想怕都是傅砚种上的吧?看看锄下的坑,答案一目了然。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傅砚看着碧桃却仍说道:“我娘她喜欢花草,她说花还没有开出花朵之前都像是草,等开出了花,哪怕只是小如草芥也娇美无比。只是她病了以后侍弄的花草就都枯萎了,自己开出花的也没有她在时开出的好。”话说得如此平淡,但裴齐知道,说这些话是在用话做锄掘心上的土。土就是再厚,也挖得出坑,伤痕累累。
裴齐一时语塞,该说什么来安慰眼前这个让他头痛现在却不得不为他难过的人呢,毕竟他懂得那种失去如今睹物思人的痛苦,他又何尝不是呢?
“我说,那个……” “对了,”傅砚突然抬起头,不理手中的花草,看着裴齐,笑道:“前几天你和我哥吵架了?”裴齐一愣,这话题也转得太快了,况且还是转到这些事上,裴齐想想,回道:“我和大少爷没有吵架。” “切,谁信!”傅砚唏嘘一声,“我那天在欣然居对面的茶楼上都得一清二楚。” “额……这个……不是,我们真没有吵架,我只是……” “只是听说我哥要同叶家小姐成婚了心里不舒服而已。”傅砚接道。
裴齐心里一吓,忙说:“不是!二少爷你别乱说。”看着裴齐慌张的模样,傅砚觉得好笑,伸手拉过裴齐的一只手,满眼笑意地看着裴齐,缓缓说道:“你看你同我哥,我哥以后是娶的,就算不是她叶落嫣也定是大家小姐,这就是大人家讲得门当户对。”说道此处,傅砚稍稍冷哼一声,又道:“我的意思说,就算我哥谁都不娶,也轮不到你,你懂不懂?你和我哥光是站在一起就是个笑话。”光是站在一起就是个笑话?真的……是这样吗?裴齐瞳孔黯然,说道:“不用二少爷说,我和大少爷真的没什么。”傅砚见裴齐矢口否认,笑了出来,突然说道:“你跟着我哥那么辛苦,不如,你跟了我吧?我对你一定一心不二。”裴齐吃惊地看着傅砚,然后明白了,摔了锄头站起身来,“你只不过打算同大少爷对着干罢了。”说完转身就走。
才迈了两步就听见背后哎哟一声,裴齐想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一定不能回头,结果还是输给了不忍。
好家伙,不看还好,一看裴齐一惊。只见傅砚的手掌上划了条口子,鲜血顺着掌纹流下,一在青色的草叶上。颜色分明。裴齐连忙跑回去,端起傅砚的手,说道:“你怎么搞的?”傅砚委屈道:“还不是你吓的。 br裴齐无语,只得先想办法把傅砚的伤口包扎好,却似乎没有可以包扎的东西,在怀里掏了半天,突然掏出一条鹅黄的手帕。
傅砚瞟了瞟,哼了一声,”你还带女人的手帕。“裴齐不回答,只是愣了愣然后把手帕覆在傅砚手上为傅砚包扎。他不会说那手帕其实是傅暖玉为他包扎的那条手帕,因为他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么久了他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裴齐小心翼翼地用手帕缠住伤口,傅砚在一旁无聊似的看着,仿佛那包扎的不是他的手。
“这样是不是不那么疼了?”裴齐吹了吹傅砚的手心。
傅砚身子一僵,那么一瞬间,傅砚竟然觉得站在他眼前的是他娘。这是怎样的错觉,只是突然想起小时候他被花刺刺伤哭着喊娘的时候,他娘也是这样为他吹了口气,说是不是这样就不疼了?这时小傅砚就会呛着泪点头说真的不疼了不疼了。
落红不是有情物,花开花谢人不在。而眼前这个人,分明普通得要命,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触动。为什么?
裴齐看着傅砚直直地看着自己,一把放开傅砚的手,真正走掉了。
但背后的目光依旧盯着,然后,目光的主人突然变得兴趣勃勃。
第十九章:行扁舟(二)
匆匆走在回府的路上,混在行人之中,裴齐有种被淹没的感觉,是自己太小了是不是?竟然走在大街上也会生出自卑感,还是都怪傅砚说得乱七八糟的话?
哎,谁知道呢?能真真看清自己的人有多少?况且感觉这种迷惑人的东西更是难得看清,既然看不清的话,又何必卖力去看清,看不清的不一定是坏事,看清的不一定是好事。
隐隐约约体听到小孩子的哭声,裴齐朝右边看看了,看到两个小孩子坐在街边的树下,一个小孩子蹲在地上哭,一个小孩子望着树上,裴齐也顺势抬头看,只见树上挂了只蝴蝶风筝。
裴齐走过去,想帮着摘下风筝,可是树枝太高,他努力的踮脚,却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大哥哥,你够得到么?”一个小孩子擦擦眼泪问道。
“差,差一点,会够到的。”结果还真差一点点,裴齐努力伸手,却也只是指尖擦到风筝边缘。
“让开,我来。”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裴齐一惊,回头一看,更是吓了一跳。竟然是叶翼!他没有看错吧?
只见叶翼一伸手便握住了风筝的翅膀,轻轻一摘就拿了下来,递给两个小孩。小孩马上破涕为笑,抱着眼睛骨碌骨碌转的蝴蝶风筝,说:“谢谢这位大哥哥。”裴齐也看着叶翼,想原来叶翼也是有对人和善的一面的。
“这什么时节了,还放风筝,就是放也不应该在树下放,做事长点头脑。”得,白夸了。两个小孩子被叶翼突然一阵批,感觉就像叶翼先给了他们了一串糖葫芦,然后真当他们吃得香甜的时候又给人一巴掌,吓得赶快怏怏地走掉。
裴齐看着叶翼,想了半天,说道:“叶公子好。”叶翼今日身着褐色衣衫,看着裴齐的眉头又拧成“川”字,显得更为俨然,不可亲近。叶翼嗯了一声,然后问道:“你是要回府?” “是。” “那你同我一起走吧,正巧,我有话对了说。”裴齐心里吃紧,这有什么话叶翼要亲自对他说,既要亲自同他说,那八九不离十是关于傅暖玉的事儿。
果不其然,踏上街,叶翼走在前,说道:“你给我离傅暖玉远一些。”裴齐咬了下嘴唇,道:“我想叶公子是误会了,我和大少爷一个主一个仆,哪有什么离不离的说法?” “哦,是吗?”叶翼的目光微微往后斜视,“可我看到的,并不只是一个主一个仆。” “……叶公子误会了……”叶翼不理会裴齐,继续说道:“我认识暖玉也不过这两三年的事情,当时我在船上第一次看见的暖玉,我们都是和别的客商谈生意,巧的是同一艘船,当时我谈完了生意在船上随意走走,便透过雕镂的轩窗看到坐在里面的暖玉。他手持青瓷茶杯啜那,那寻常的动作他做起来竟是比常人好看上百倍。” “叶公子……” “我便去与他认识,可一来二去这两三年,他对我还是不冷不热,倒是你,不过来了半年,他对你倒时热心。”叶翼停了下来,转身看着裴齐,眼里的怒火显而易见,“傅暖玉的以前我不知道,我本也没有兴趣去了解,除非那种过往影响了我们关系的发展,你明白吗?”裴齐底下头,小声道:“我和大少爷并没有什么……”叶翼皱眉道:“你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的人是你才是。”裴齐猛地抬头,看见叶翼身后的傅暖玉。今天这是怎么搞的?一行人都是突然从别人背后出现。
但这次比叶翼出现时的情况跟糟。
叶翼不说话,傅暖玉走上前同裴齐并肩,看着叶翼,淡淡道:“我以前说过,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留亦无用,同样的,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强推也没有用。”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无所谓的模样,一个沉默不语,对峙的空气让裴齐窒息。
突然叶翼一个转身,背他们离去。
不欢而散。
裴齐有些发窘,傅暖玉轻松地笑笑,看着天,说道:“天要黑了呢,你是要回府去?” “额,啊嗯,”裴齐慌张地抓抓脑袋,“明天就是验账的日子,前些日子……耽搁了没有算完,要回去补……”傅暖玉笑道:“那我们一路吧。” “哦,好……”夜色已罩了下来,半轮月晖爬上了窗轩,窗外有虫鸣相向,声如女子奏琴,悦耳动听。窗内,却有人忙得忘乎所以。裴齐打着算盘,额头有细密的汗,叹了口气,寻思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要是早不把傅暖玉什么的装在脑子里发呆这账早就算完了,还不知道今晚睡不睡得了觉。
“噔噔。”裴齐停手看向房门,这么晚了,谁会来敲门?
“还在忙吗?” “啊,是啊!”裴齐立刻站起身来开门。
门咔嚓的打开,看着门外的傅暖玉,穿着单薄的衣衫,手里提着个食盒,笑得如清风暖软,“怎么?不放我进去?” “啊,没有。”裴齐让开,侧到一旁,让傅暖玉进屋,然后又把门关上。
傅暖玉把食盒放在案上,“我想你应该还没有吃过。”裴齐不太好意思的嗯一声,看着傅暖玉打开盒子,端出一碗粥同几碟小菜,傅暖玉一边端一边说道:“怎么?还不过来?还是,要我喂你?” “……”裴齐觉得脸颊上的温度渐渐升了起来,又怕傅暖玉再说出什么让人羞赧的言词,只好立刻靠了过去。
看着傅暖玉打开食盒的最下层,拿出来的竟然是一壶酒。
裴齐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傅暖玉是滴酒不沾的人,不过只想想又觉得好笑,他印象里的傅暖玉一直是十二岁以前的傅暖玉,那时哪有小孩子会喝酒的,只是想想回来这么久也不曾见过傅暖玉喝酒。
傅暖玉摆好饭菜,道:“本来只是笑拿些下酒的菜就好,可想你若是只吃些菜估计捱不住,就带了碗粥,你看什么?过来坐下吃。”裴齐呆呆地就坐了回去,端起粥来吃,傅暖玉站在一旁看着他笑,然后拿起酒壶酌了两杯酒。
光滑细致的壶嘴流出酒香,裴齐便一直看着那酒流满酒杯。傅暖玉笑道:“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喝酒?”裴齐咽下口中的粥,嗯了一声。
傅暖玉修长的手指端起青瓷酒杯,放在鼻下闻了闻,说道:“确实是不喝酒的,我偏爱茶些。”裴齐心情放松了些,夹了跟青菜放进嘴里,问道:“那今天为什么喝?”傅暖玉仍是笑,把酒杯摇了摇,酒香更是四溢,道:“茶有清人脾胃,稳人心绪,使人宁静养神的功效,让人显得稳重,所以我喜欢茶些,而这酒呢,不同茶,它与茶恰恰相反,它浓烈些,口口刺人神经,所以喝多了酒多会误事,不如茶来得清爽。”裴齐在一旁嗯了一声,反正他是不太听得懂的,但傅暖玉说的,八成不会错。
傅暖玉也明白,但还是把一杯酒送了过去,“三年的桂花酒,算不得珍贵,却也上口,你尝尝。”看着眼前酒香馥郁的酒,裴齐有些好奇,端过来问傅暖玉:“这个好喝么?”却见傅暖玉已经走道了窗前,身子微微一提就坐上了窗弦,微风吹起傅暖玉的长发,傅暖玉同那轮皓月一同框在了轩窗之内。
青瓷,美酒,月光,细手,俊颜,清风,迢迢月色织素锻,婷婷玉人画其中。这便是了吧?裴齐看得有些呆,毕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傅暖玉,不似凡人,似坠月的仙人。
“你知道我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么?”傅暖玉突然问道。
裴齐道:“这不是第一次么?”傅暖玉笑而不语,裴齐也只好看着手中的酒杯不说话。
良久,傅暖玉转了转手中的酒杯,说道:“十二岁的时候。”裴齐一惊,只想自己是听错了。
可傅暖玉继续说道:“那时候你走了,你走的那晚我偷拿了爹的酒来喝,不是三年的桂花酒,是十年的老窖,我就坐在院里的桃树下把它灌进了心里。” “人说喝醉了就能看见你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就是抱着那样的奢望喝光了它,就算它浓烈得呛得我脸通红,我也喝光了它。”傅暖玉转头看着裴齐,道:“你猜我看到了什么?”裴齐闭嘴不语。
傅暖玉把酒杯凑到唇边,然后一仰头,一饮而尽,再抬头看着月亮,月光廉洁,映着傅暖玉的脸苍白细腻,缓缓道出答案:“是你。”就连那月里也算是你的脸,你对我笑,说我们一起玩吧,我们去湖上看荷花,去抓小鱼,我不知道是我太想你了,还是我真的醉了。因为,人说,醉了就能看到你想得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