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管事虽然不喜欢搭理贺丹秋,但是盯他盯得很紧,仿佛生怕他跑出宅子。
贺丹秋还真没想过跑出去,他知道自己没什么用,脑子不聪明,又没有人脉,冒失的出去,说不定反倒会给王爷添麻烦,若是大哥在的话……他恍惚了一下,摇着头把不切实际的念头甩了出去。
宅子里的静寂化为了死寂,枝头的叶子全都落光了,巍峨的青山也披上了素巾,沉默的隆冬一下子降临,却仿佛没有尽头。
比起秋天时候,贺丹秋明显的消瘦许多,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担心没有一点用处,可是心不由己。
大概是看贺丹秋还算老实,年轻管事渐渐很少出现,有时候甚至十来天都不见人,贺丹秋听说,这个管事原本是王爷手下的一个副将,能谋善断,他猜测那个高傲的年轻人是不是想法子救王爷去了。这么想着,他觉得心里也有点安慰。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王爷起复了。”那天早晨,贺丹秋听见外面有人喊。
他摸摸索索的坐起身子,靠在窗檐上,听外头人兴高采烈的说话,那些人也许是憋闷得太久了,突然遇见高兴事情,全都喜得连话也说不全了,贺丹秋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和赞叹声,还有偶尔夹杂的几句好消息。
王爷是个好人,有这么多人真心担心着他呢。贺丹秋微笑着,觉得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就算是个男人,也是一件好事情。
这时候他才知道,新皇即位,登基的不是那个原本春风得意,还夺了王爷兵权的三皇子,而是平日里不声不响,却在关键时候得了胜机的五皇子。成为新皇帝以后,五皇子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天牢中的王爷平反,不但复了王爷原本的爵位,还嘉奖不断,现如今,谁都说京城里风头最劲的,就是鼎鼎大名的杀神威远王了。
据说,新皇赏赐的财物珍奇,从城里排到了城外,绵绵不绝的向威远王府送进去,据说,新皇为还没有王妃的威远王赐婚,选的是京城里最娇艳的明珠,怀安王家的郡主,据说,威远王如今戾气减退了许多,仪貌威严却更胜了,据说……
贺丹秋听着这些消息,心里头全被欢喜之情塞得满满的,喜欢一个人,自然喜欢听到那个人安顺,听别人说那个人的好话,赞美那个人的威仪。
怀安王家的郡主,贺丹秋想了想,猜想是那个一身红衣,美艳骄傲的郡主,他又想起自己以前做过的梦,不正是看见王爷和郡主一生和美,子孙满堂吗?他怔怔的笑起来,记得自己做梦的时候,心里甜滋滋的,现在,心里也是甜的,只不过……他揉了一下心口,觉得胸间有一口郁气,但是揉开也就好了。
最近,年轻管事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宅子里的人又换了一拨,还偶尔出现了几张王府里的熟面孔,随着早春的绿意一点点漫出来,人人脸上的神色都随着冰雪化去而回了春,贺丹秋的脸上也圆润了些,只是暂时还回复不了原本的样子。
他又在想离开的事情了,这时节,正是家乡最美好的时候,踏着扁舟,趁着春风,于杨柳暖阳间看一眼故乡的亲人,这么一想,贺丹秋就觉得自己的心都化开来,他急切的想看一看年迈的老父慈母,看一看温和的兄长,机灵的小弟,即便自己无颜相见,那也可以遥遥磕几个头,再在故乡的乡间寻一块土地,远远的守着自己的家人,说不定几年后,等过往的痕迹都淡了,他还能够鼓起勇气拜见父母……
他打点好行囊,数了数自己仅有的几块碎银子,觉得买地的希望好像不大,但是他天性乐观,相信自己总能找到合适的安身之处。
这一回,新来的管事没有怎么拦他,仿佛还松了一口气似的,急急的就把贺丹秋放了出去,还让马车夫将他送到了官道上的驿站里,并给了他一小袋银钱,方才离开。
贺丹秋背着不大的布皮包袱,乘上一辆驶往家乡方向的黑蓬大车。
——
这种驿站的黑篷车,车资不菲,却并不怎么舒适。车子的左右两边是松木的窄条凳,中间只余一道侧身才能通过的地方,因为还是早春,车窗被遮得严严实实的,不大的车厢里,挤着十来条汉子,各种气味参杂在一起,实在不太好受。
贺丹秋被人挤着缩坐在条凳上,马车的颠簸加上硬实的坐凳令他全身上下就像要散了架,刺鼻的味道时时刻刻提醒他,这里不是处处洒扫熏香的王府,边上人的谈笑声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离京城越来越远了。
他心里忍不住的低落,虽然要回家乡了,但是此生他怕是再难见到王爷一面,这么想着,贺丹秋抱着布包袱,把头埋在膝盖上,全身紧紧地缩成一团。他后悔以前怎么没有珍惜同王爷在一块儿的时候,那些日子他心心念念的想离开,等真正离开,心却空了。
他正伤心着呢,边上一只大手重重的拍打了一下贺丹秋的脊背:“小兄弟,啥事儿不顺心呢,不要发愁,能吃能喝的,就是个福气。”那汉子自顾自说着,就哈哈的笑起来,又同另一个人说:“俺那个婆娘又给俺添了一个小子,白胖白胖的,一看就是个能吃的主。”
边上人也笑起来,调侃这汉子怕是要被自家的小子给吃穷了。
汉子拍着胸脯,大声说:“吃穷了也不怕,能吃俺就高兴,是俺们家的种!”
边上几个人都纷纷笑起来。
贺丹秋抬起头,也闷闷的笑了一下,他努力想象着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心中的郁气仍旧没有稍减
11
黑篷车跑了大半天才停下来,贺丹秋被颠簸得精疲力竭,也没工夫去伤心了,马车一停,他就急匆匆的冲了下去,在路边上大口喘着新鲜的空气。
他好半天才缓过来,一抬头,就望见白练似的江面上,各种大小船只往来不绝,岸边的码头上聚满了往来的客商和行脚的苦力,熙熙攘攘好一派繁华景象。
贺丹秋的故乡东陵距离京城路途遥远,若是陆行,恐怕要耗去好几个月的时间,而且路途艰难。所幸历代有为帝王多苦于中土地域广阔,难于通达,故而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历经几朝修建,到本朝高宗时候,终于凿通了一条贯穿南北的水道,是为天通渠,从此以后,南来北往便捷不少。只不过临到京城一段,因恐这水道有损龙脉,所以天通渠只修到距离京城百余里的潞县为止。贺丹秋在驿站付的旅资,实际上就包含了到潞县的车马费和从潞县到东陵的船费。
为这,他的钱袋子瘪了大半,若不是临行前管事给的银钱,恐怕他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够。想到这里,贺丹秋忍不住对这个管事心生感激,虽然这个最近才来的中年管事没有老管家慈祥,也不如之前那个年轻管事精干,但是更好说话,想的也贴心。
贺丹秋左右望望,找到了码头上的驿站点,他拿出之前在驿站领的小木牌和路引——这也是那管事为他准备好了的,就去兑领船票。
他拿到的是后天早上启程的船票,贺丹秋叹了一口气,他现在实在是归心似箭,再说了,在这里耽误几天时间,又要吃喝又要住宿,他真不确定自己的钱袋子还能不能够耗得起。
正发愁呢,边上一个年轻人靠过来,瞅了一眼贺丹秋手上的船票,马上喜上眉梢。
年轻人向贺丹秋拱一拱手,说:“这位兄台,在下原本拿到的是今日傍晚的船票,不想路遇旧友,还想再京城多盘桓两天,不知道兄台可否割爱,将你我两人的票交换一下。”
贺丹秋看这年轻人一身儒士打扮,文质彬彬,就先有了三分好感,对换船票的事情又正好求之不得,于是他很爽快的将手中的票换了过去,再看一眼天色,离开船的时间也没多久了,他忙急匆匆的去买了些干粮备用。听说船上虽然也有饭食卖,但是那价格比陆上可要翻了好几倍。
等顺利上了船,贺丹秋就挤在人群中,站在甲板上遥望江面,暖色的霞光铺满前路,清凉的晚风迎面而来,看着这场景,贺丹秋觉得一切的忧愁郁气都暂且化解,他的心也早就飞回了久违的家乡,所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船驶离港口的时候,一队官兵正骑着快马,朝着码头方向疾驰而来。
贺丹秋乘的这艘船原是东陵一个大商家的货船,通过驿站作保,也兼些运客的生意。据船上的水手说,平日里码头上私客并不太多,但是最近往来的人突然多出不少,而且多是拖家带口,也使得这里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贺丹秋旁边舱房里住的就是一家老少五口,祖上原是东陵人,后来家族开枝散叶,到他们这一代,已有十数年没有回去祭拜过先祖庙堂了,那老者每每说起这事,就嗟吁不已,直叹自己不孝。他的儿子却不太耐烦说这个,倒是更乐意同贺丹秋打听东陵有哪些好的门市,似乎是准备把京城的店铺搬到东陵去。这一家的妇人极少露面,多是躲在舱房的内室里,但是架不住两个小娃娃满船的乱窜,也就是因为那两个活泼的娃子,贺丹秋才同这家人相熟起来。
从隔壁舱房出来,贺丹秋慢悠悠的欣赏了一下江面的景色,才回了自己的住处。
贺丹秋住的是乙等的舱房,比起甲等的少了隔间软床,环境也差些,再次一等是通铺,条件就更糟糕了。他这间舱房面积狭小,却统共住了四个人,那三人都是游学的士子,而且彼此熟识,关系不错。他们原先对独自上船的贺丹秋还有些好奇,听说他无心向学,对于家世又含含糊糊,就将他看低了一等,再看他竟然还同旁边的商户打得火热,就更加不乐于搭理他了。
贺丹秋推门进来的时候,三个人正在高谈阔论,对于他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
贺丹秋倒是无所谓,他本来就是个好脾气的,对自己的来历去向又有些心虚遮掩,这些人不理他,他就只在一旁安静的发呆,不做声就是了。这些学生虽然清高傲气一些,总不至于把他给赶了出去。
几个人正在谈论时事,贺丹秋不太懂这个,又觉得这些人说的空泛,所以自顾歪在小床上,专心数着水波声,不想他们竟突然提到了威远王,贺丹秋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却一下子就支起了耳朵专心听起来。
“那威远王爷原本是个最不着调的人物,虽然身份高又能打仗,但是据说德行十分的不堪,怕也是一个难堪大用的,今上如此赏赐,约莫还是安抚居多。”
另一个人却不以为然,反驳道:“当年威远王爷还是小皇子的时候,那可是出尽了风头,先皇在世的时候对他就十分忌惮,偏偏还削不了他的兵权,想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今上对这位恐怕也顾虑得很。”
“我却听说先皇诸皇子之中,就属今上同威远王关系最好,指不定这后头有什么猫腻,”第三个人嘴一歪,话音里突然带出点诡秘,“再说了,今上有什么好顾虑的,那位可是个好南风的,连个正妃都不纳,莫说嫡子了,怕是送终的后人都没有一个。”
头一个说话的人啐了一口,可也止不住后面那人低低的窃笑声,然后就同另一个讨论起哪家馆子的小娘更娇更媚起来,余下的话也就不足为听了。
这些人虽然说话难听,说的也全是一些市井流传的闲言碎语,但是最后那人说的话却让贺丹秋全身一僵,心中又羞又愤,恨不得把那人的话全塞进他自己的肚子里去,王爷很快就会纳妃,倒时候妻和子孝,绝不是这些人说的那么,那么……
贺丹秋捏紧了拳头,气恨不已,他觉得这些人方才说的话全都是一派胡言,可是心里又忍不住暗自担心,不知道王爷是不是真的遭了新皇的猜忌。
12
“丰实哥,你再同我说说嘛,那红绫儿到底是怎么把东海给搅了的?”旁边舱里的大小子魁生拽着贺丹秋的胳膊,叫嚷个不停。小点的女娃娃蕊儿含着手指后跟在哥哥后面,也可怜巴巴的望着贺丹秋。
贺家在东陵算得上名门,丹秋这名用出去,或多或少有人知道,因此他对外只是报了自己的字作名。年纪不到,贺丹秋尚不能冠字,也幸好如此,他这个从小就选好的字几乎不为外人所知。
魁生虽然闹腾些,但是长得虎头虎脑又本性憨实,十分可爱。贺丹秋笑着拍拍他的刺毛脑袋,安抚他:“天眼见就要黑了,你娘再望不见你俩回去,你屁股怕会要挨板子啰,乖,你带着妹妹回去吃饭休息,哥哥明天再给你讲红绫儿。”
“娘才舍不得打我呢。”魁生得意的甩一甩小脑袋,还是恋恋不舍的回身牵了妹妹的手,“你明天要把红绫儿给我讲完,我还要听那个傻偶人的故事。”说完,魁生就拉着妹妹跑回舱里去了。
看两个小家伙回了舱,贺丹秋才站直身子,他原本坐在甲板上的一个麻绳堆上,刚站起来,就看见几个水手过来推着这堆绳子就走。他知道这是下锚的绳子,不由有些奇怪,问道:“怎么,就快到东陵了吗?”
边上跟着跑的一个小伙计笑呵呵的回答:“还要小两天呢,船先在临州休整一下,客官也可以下船去逛逛。”
果真到了日落时候,船就在临州港靠岸了。
贺丹秋站在船舷上,看船长吆喝了一声“开舱放货”,岸上就有几十号脚力涌过来,驮起人高的粗麻袋,将一袋袋货物从船上运进码头的仓库里。
临州的码头比起京城的要冷清不少,周围多是讨生活的商贩苦力,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地方,可听说船要明天早上才开动,有不少耐不住船上生活的旅客纷纷下船去岸上透气。贺丹秋闲来无事,也跟着众人下了船。
这码头就建在城边上,走几步路就能见到临州城池。虽然本朝没有宵禁,但是如今正是国丧期间,再加上临州城小人稀,所以这时候看过去,城中并不十分热闹,只家家户户燃起的炊烟显出几分亲切来。
贺丹秋在岸上溜达了一圈,恰好碰见两个小娃娃的父亲,正皱着眉打量临州城。他一时好奇,就朝那个名叫陈庆阳的小商人走过去。
看到贺丹秋走过来,这小商人做了一个揖,笑着招呼他:“贺公子也下船来透气了?”
贺丹秋也笑着回礼,两个人闲聊了几句,就听见陈庆阳说这船停得怪。
贺丹秋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便问为什么。
“公子请看,”陈庆阳指一指临州城,“此处地小人稀,连商铺也没有几个,码头上的脚力看起来多半也不是熟手,显然这临州城并不是一处良港,平日少有船只停泊。我们商贩都是逐利而往,以范府的身家,也犯不着在这地方识捡肉末儿吃。即便是将这里当做仓库用,高州,兴安府哪个不比这里便捷,离东陵也近些。再说,我看那卸下来的货物,不过船上的什一,这挣银子最怕耽搁时间,又为何要停留一个晚上?不解,实在是不解。”
贺丹秋对商贾之道一窍不通,只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不过船都停了,自然也有它的理由。
“或许是这船身需要休整了?”贺丹秋看看崭新的船身,觉得自己这话也说不通。
陈庆阳摇摇头,口里喃喃自语:“莫非这里头还有什么我没有参悟透的发财门道?奇怪,奇怪。”
贺丹秋觉得有趣,可也就是当个笑话听听,他站在码头上吹了一下风,便回船舱休息去了。
晚上好梦正酣,贺丹秋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了,然后就听见咣咣的砸门声,同舱的几个士子都惊慌的坐起来,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舱门口被火把照得通明透亮,贺丹秋只看见外头人影惶惶,却听不见什么杂声。几个人慌忙把衫子披上下了地,离门近些的一个大声问:“谁,做什么的?”
外头是不耐烦的回答:“开门。”
贺丹秋心里一紧,觉得这声音实在熟悉,可是那位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他正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那声音又说了一遍:“开门。”
贺丹秋就忍不住自动自觉的走过去把门闩子给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