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哆哆嗦嗦的给贺丹秋治疗着,他的医术看上去十分靠不住,但是身上备的药都是上好的,不但止血很快,勉强还能够阵痛。贺丹秋小声倒抽着气,不敢呼痛,生怕再一次惹来那个瘟神,
老大夫也不敢发声,只默默的为贺丹秋包扎好就退到了一边去,贺丹秋喘了两下,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在抖,怎么也控制不住。他小心的偷看坐在马车前头的水月,那女人这时候正神经质的用小刀子划着门边,口里还不知道在念着什么。
正压抑着,水月一下子又暴跳起来,她怒冲冲的走到马车前头,大声的斥骂赶马的车夫,又冲到马车后头,先抓住贺丹秋挡在身前,然后一脚踹开后面的栅门,就看见一队官兵,正不远不近的跟在马车后面。
“滚,都滚远点。”水月把刀抵在贺丹秋的脖子上,歇斯底里的大声喊,“否则我现在就剁了这家伙的一只手给你们,滚!”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水月一个踉跄,抓住贺丹秋脖子的手却更用力了,后头突然有人扑过来,她借着贺丹秋作抵挡,缓了那人一下,然后反手就将扑上来的人割了喉。
贺丹秋真正傻住了,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死亡,殷红的血从那人的脖子口一股股的喷出来,到处都弥漫着血腥味儿,那人的四肢一阵痉挛,然后就躺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水月将那人一脚踢下马车,威胁到:“再不滚,贺丹秋也是一样的下场。”
贺丹秋发痴的看着那个人像个破麻布袋子一样滚进沙土里,他的年纪不轻,花白的须发混着血沫子和尘土,越发凄凉。
官兵果真向后退了,水月把贺丹秋一把丢在车厢里,持着刀命令老大夫去赶马车。
贺丹秋趴在那人留下的血泊里,心里像是被什么紧紧的揪住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人肉盾牌,刚才若不是他挡在前头,那人不至于束手束脚,才会这么快就被水月撂倒,如果不是自己没用,那人也许不会死掉……贺丹秋觉得那个人几乎就是被自己给害死的。
这个疯女人,这个该死的疯女人,贺丹秋从来没有这么怨恨过一个人,他握紧拳头,手指甲深深的刺进肉里,他身上的伤口也在一同叫嚣着,几近疯狂。
他侧眼看见水月还在那里不停的挥着刀子,一会儿朝自己比划一下,一会儿又朝着老大夫比划着,马车踉踉跄跄的又动了起来,水月站在那里,赤红着眼,狂躁的挥了几下刀子,然后胡乱的转起圈来。
大不了一块儿死。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贺丹秋猛的跳起来,不管自己受了伤的肩膀和腿,他用力抄起身边的紫檀木案几,朝着水月狠狠的砸过去。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力气,只挥舞着手里沉重的武器,一个劲的朝着那个疯女人招呼。
薄刃刀子陷入案几上,被一下子带脱了手,水月大约没料到这个懦弱无能的小男宠会突然暴起,一时有些愣神,等她刚准备夺下贺丹秋手里的武器,再好好的给这个废物一个教训的时候,老大夫朝着水月的下盘送了一针,她一下子没站稳,倒在地上,然后就被贺丹秋挥着檀木小几,有如神助般的砸个不停。
15
等贺丹秋终于抡不动手里武器的时候,水月也已经倒在地上没有声息了。
好沉……贺丹秋手一松,檀木案几铿锵一声砸到地上,他整个人也瘫软下来,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老大夫急急忙忙的上前来,手里还提这个药箱,贺丹秋瞟一眼自己的肩膀,发现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崩裂开来,皮肉翻红着露在外头,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
水月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贺丹秋面无表情的看一眼,也不知道她死没死。
说我不像个男人?你才不像个姑娘。贺丹秋咬着牙想。
他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浑身冷得像掉进了冰窟窿里,边上好像有人惊慌的叫他的名字,但是那声音一下子变得十分遥远。
重新从黑暗里挣扎出来的时候,贺丹秋发现自己完全都动弹不了,他身上每一处地方都疼,疼得他恨不得再晕过去。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的摸了摸他的脸,贺丹秋努力的转动眼珠子,顺着那只手往上,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人。
他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就好像是小时候受了委屈,回到母亲面前一样,原本不敢倾诉的难过,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地方。
“我疼。”他努力把脸靠在王爷的手掌心里,说,“我还杀了个人。”
他的难过这时候全都表现在了脸上,一点遮掩也没有。
王爷弯下腰,尽量的把脸靠过来,贺丹秋身上到处都有伤,哪里都碰不得,王爷只能够脸贴着脸,轻声说:“不疼了,不疼了。”
王爷位高权重,一句话值千金,但是这时候却没什么用处,反倒让贺丹秋觉得更加的委屈,他没力气哭出声,但是眼泪掉得厉害,样子越发可怜。
王爷有些手足无措,他小心的碰碰贺丹秋肩上的纱布,对着轻轻的吹了几口气,抬起眼又看见贺丹秋脸上细碎的小伤口,他又想凑过去吹一吹,可是看着那一颗颗的眼泪珠子,他就忍不住一点点的在贺丹秋的脸上舔起来。
脸上的泪珠子添完了,王爷又开始舔贺丹秋的眼睛,那双湿漉漉还有点红肿的眼睛一点也不漂亮,但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头发软,恨不得把他所有的难过疼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
两个人腻歪了一会儿,贺丹秋还是忍不住问:“水月她……她死了吗?”
王爷正含着贺丹秋的耳垂子舍不得放,听到水月的名字,不大情愿的回答:“没,关着呢,她这回再也跑不出来了。”
听到这话,贺丹秋也不知道该是放心还是难过,想了半天,他还是忍不住问:“她……是三皇子的人?”
王爷抬起头,揉着贺丹秋的头发说:“不要想了,她就是个疯子。”
虽然一停止胡思乱想,贺丹秋就会觉得疼痛更加难熬,但是王爷的话他总忍不住不听,而且,看到王爷面无表情的心疼着,这疼痛也好像减轻了不少……
这次大祸过去,贺丹秋虽然没有什么致命的伤处,但是他被扎实的割了几刀踢了几脚,又受惊伤了神魂,需要好生静养一阵才能恢复。
于是,无聊的日子就开始了。
王爷是个大忙人,虽然每天都会来,但是白天的大多数时候,贺丹秋就一个人被限制在了自己的屋子里,连床都不能下。
外头春意正浓,明艳的俏色染上枝头,雀儿也闹得正欢。贺丹秋眼瞅着别人欢欢喜喜的,又是羡慕又是憋屈。
这时候,他正眼巴巴的看着新来的小丫鬟蹦蹦跳跳的进屋来,摆下一丛刚采下来,犹带着露水的樱草,又蹦蹦跳跳的出去,期间只是乖巧的向贺丹秋道了一声安,就连正眼也没有再看他一下。
贺丹秋难过的挪动一下身子,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可是心里痒得更加的厉害。
在床上连着窝了几天,他把床幔络子上的丝绦条数都给数清楚了,又仰着头去数顶上大梁的纹路,再这么下去,他连屋子里进出的蚂蚁都能够数得清清楚楚。
他是个好静的,可也受不了这么个安静法。
贺丹秋还是住原来的院子,不过下头人全都换了一批,一个眼熟的都没有。听说前些时候王府被抄,抓的抓散的散,即使后来王爷起复,不少人也不敢再回来。贺丹秋也就落得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这批新近来的下人恭敬有余,亲近却不足,即使是活泼可爱的小丫头们,看见贺丹秋也都有三分畏惧,全不像以前那几个,笑笑闹闹并无忌讳。
这些人唯一敢在贺丹秋面前大呼小叫的时候,也只有他试图爬下床的几回。
贺丹秋很无奈,当一群人呼天抢地的阻拦自己下地的时候,他真觉得,自己想要在地上走一走的愿望实在是太十恶不赦了。
他就这么熬了半个月有余。
傍晚时候王爷才过来,贺丹秋眼睛晶亮亮的看着王爷走进屋,这段日子,这也就是他一天里唯一的期盼了。
王爷手里拿着几卷公文,将东西放在桌边上,他才过来摸摸贺丹秋的脸上身上,半天嘴里头蹦出一句:“看着好些了。”
贺丹秋怀着无比的热情答应:“王爷,我早就已经好全了。”
“嗯,”王爷拍拍贺丹秋的头,“再好生休养几天。”
贺丹秋一下子蔫了,这样子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四五天,他早就腻味了,可是王爷好像还不觉得。
这日子,是真的没法过了!贺丹秋很想任性一回,但是他天生使不出小性子,连撒娇都不大会,这时候左思右想,全无头绪。
贺丹秋傻想了一阵,脑子里灵光一现。
夜里还有些凉,贺丹秋穿着单薄的衫子,赤脚站在地上,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贺丹秋偷偷看王爷,那位这时候正挺直着背,悬腕专心在文书上写写画画,全然没注意到他不太乖巧的行为。
真凉啊,贺丹秋踮着脚,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靠近王爷,他好些日子没有下过地了,走路都有些生疏。
“王爷。”贺丹秋轻轻软软的叫着,这时候人已经站在了王爷背后头。
王爷反过头,就看到贺丹秋满脸得意又无辜的站在他身后,赤着脚乱跳:“王爷,我真的已经好全了,走路也没有关系了。”
“回床上去。”王爷皱起眉头,起身一把提起贺丹秋,把他夹在腋窝里,就准备把他往床上赶。
“王爷,在床上我都快要窝出毛病来了。”贺丹秋急急忙忙的劝,“您就让我出去走走吧。”
贺丹秋哀求着,一脸的可怜样子,但是王爷还是不为所动的把他往床上按。
“您看,伤口都好全了。”贺丹秋把衣衫掀开,露出大腿来,白花花的腿上突兀的卧着一道深褐色的伤疤,看着就叫人觉得糟心。他还不知不觉的用力扒拉了一下那道伤口:“已经不会出血了,一点也不疼了。”
王爷一把抓开他的手,然后把贺丹秋身上凌乱半开的衣裳整理好,才拍着他的脑袋说:“你乖一些,不要任性,我把折子批完了就过来陪你。”
看王爷转身想走,贺丹秋握住王爷的手腕,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他用力把王爷整个人扯过来,然后对着王爷的嘴巴就亲过去。
两个人的嘴唇肉碰在一块儿,贺丹秋却只觉得难受,他用的力气太大,结果半点旖旎的气氛都没看见,就只顾着疼了。
王爷大约也不太好受,他苦笑着揉一下自己的嘴巴,又俯下身子亲亲贺丹秋,温和的安抚他:“你现在不能行房事,乖,不要闹了。”
贺丹秋愤怒了,他其实没想那码子事,但是被连着关禁闭的委屈就着王爷戏谑的口气,还有嘴唇上的生疼,终于让他突破了自我,决心让王爷亲身体会一下,他熊熊的怒火。
“王爷,我想您了。”贺丹秋一边勾着手不让王爷离开,一边慢慢的把衫子退开。他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这时候半遮半露,全然一副欲说还羞的样子。
王爷慢慢的被他带过来,贺丹秋也半撑起身子,手悄悄的爬上王爷的脊背,一只脚也羞答答的勾进王爷的双腿间,磨蹭起来。
“王爷,王爷……”缠绵的呼吸声尤带着轻喘,小勾子似的挠着人的心,“您抱抱我,我有些冷呢。”
王爷整个人僵硬了一会儿,耳根子连着脸上全都红起来,他是真没见过这种阵仗,贺丹秋平日里乖顺温和,在床上也只会手足无措的哼哼,什么时候这小东西也学会勾起人来?
顾忌他的身子,王爷还强撑着想要躲开,但是半推半就碰上全力以赴,即便是内心强硬似铁的大人物,这时候也只能节节败退,什么忌讳都忘干净了。
一晌贪欢,宣泄完自己的怒火,贺丹秋甜蜜的睡着了。临睡前,他忍不住窃笑,春宫图,可真是个好物。
终于得了小范围的自由,贺丹秋头一件事情就是去探望他惦念已久的桂花树。
去年他没来得及看到老树开花就离开了王府,小半年过去,也不知道那棵树长势如何。
金桂树其实就种在院子旁边,只不过在屋子里,隔着窗只能看见零星半点的几根枝丫,贺丹秋看着那点枝叶,就觉得不太对劲,所以他即使躺在床上不能动,也忍不住挂念着门外头。
看到树的头一眼,他就忍不住惊呼出来。
老树显然经历了一场浩劫,虽然生机还在,但是树显然是被火灼烧过,留下一小片半焦的暗色,树皮上还看得到一些刀剑的割痕,原本茂盛的枝叶也被毁去小半,葱郁如盖的树冠瘦削了不少。
“这是怎么的。”贺丹秋心疼得咬着牙齿围着树转圈,一面还不时伸手摸摸虬结的枝干,老桂没精打采的立在院子里,萧瑟又悲凉。
半年前的灾祸,在这棵树上头留下了清晰难以磨灭的痕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对着桂树发了一阵子呆,眼泪就止不住的留下来。
狼狈的把眼泪水擦干净,贺丹秋心虚的看看周围,光天化日的,他一个大男人掉眼泪实在不能看,可就是忍不住。
他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看天色还早,王爷这时候大约还忙着,他记得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王爷这时候应该在正书房里头。
贺丹秋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正书房的方向走过去。
没有让下头人通秉,贺丹秋只是站在书房外头,远远的看着。他站了一阵子,看着王爷的僚属一拨拨的进出,有文质彬彬的书生,也有粗眉大眼的武将,但是每一个,都显得精明能干。看到贺丹秋,偶尔有人过来问一声好,大多数都只是随意的瞟一眼,然后大步的走开了。
贺丹秋头一回觉得,自己和王爷差着天与地。
他哆哆嗦嗦的挺直背,走进去。
看到贺丹秋过来,王爷有些意外,但是也没有生气。
他还是头一回进正书房,这里面全是高桌大椅,线条刚硬利落,一点复杂的雕花也没有,一走进来,贺丹秋就感觉到一股冰冷威严的气势,没有轻薄的丝锦,也没有娇柔的丫鬟,就连桌上墙面的摆设也不是花瓶古玩而是铁戈长戟。做为这间屋子的主人,王爷的气质同这里出奇的协调,都是同样的冰冷威严,高不可攀。
王爷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望着贺丹秋的时候,眼睛里有一丝柔和,他朝贺丹秋招招手,示意贺丹秋过去。
贺丹秋慢慢踱过去,他觉得自己的脚步很沉,每迈一步都要使很大的力气,但是前头的诱惑太大,他忍不住努力提起脚朝前走。
王爷的怀里一如既往的温暖,闭起眼睛,不管是什么冰冷威严,还是遥不可及的差距,他都看不到。但是这么瞎下去,他也没有资格一直站在王爷身边,不是做为一个柔弱的依附,而是一个能够为自己喜欢的人做点事情的,有用的人。
“王爷,以后我要一直跟着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您可不能再把我给赶走了。”
王爷沉默的拍拍贺丹秋的小脑袋瓜,没有说话。
贺丹秋发现,当王爷实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当王爷的好下属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他虽然立志发愤图强,但是终归不能够在一夕之间就变得才比诸葛,事实上,贺丹秋只是一个寻寻常常的读书人,还是个没什么灵气的读书人。
他很认真的想了两天,现在的他究竟能为王爷做些什么?结果思来想去,他发现自己顶多能给王爷整理一下文书,做做抄录。
这也不错。贺丹秋向来性子慢,他早就习惯于一点点的朝着目标靠近,即使那个目标他也许永远也达不到,只要还在努力着,他就一点也不慌张。
王爷也由着他,虽然对贺丹秋突然的主动有些讶异,还是爽快的同意了他的自荐。
王爷让贺丹秋今后跟着柳英学。那个高傲的年轻管事文武兼备,是个很好的榜样,就是一直不大看得起贺丹秋,王爷的吩咐他虽然没有质疑,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就是摆出了一副看笑话的姿态看贺丹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