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清早,贺丹秋就跟着柳英来到库房。
库房里的册页卷轴堆积如山,足足有三大间,柳英晃一晃手里呛啷作响的大串钥匙,告诉贺丹秋:“这里虽然只存着王府的小部分文书,但是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这,你自己慢慢看,若是有不懂的再来问我。对了,这里的东西都很重要,没有王爷的允许,不得抄录,你也不能够同其他人提起。”
话一说完,他就出了库房,然后把贺丹秋反锁在里头。
贺丹秋看着外头的光线渐暗,厚重的铁门合起上锁,他挠挠头,苦笑起来。
这地方同一般的屋子不同,因为事关机密,所以偌大的三间屋子只有顶上头两扇透气的小窗,小得连四五岁的孩儿都无法通过,又因为这里平素只有几个人能够进出,所以屋子经年没有打扫过,到处都积下了厚厚的灰尘蛛网。
他慢慢的在屋子里头踱了一圈,虽然库房里不透光,又要防火患,但是几排镶嵌在墙上的萤珠却将这里照得透亮,贺丹秋倒是不用为看不清楚而烦心。
他一个架子一个架子的看过去,库房里虽然灰尘凌乱,但是文书的整理归类都十分清楚明了,临近的架子上放的都是相关的东西,每一排的木架子上头也都用小纸片标明了类别关连。
贺丹秋不时抽出几本看看,然后用心打量架子上头还有周围。他脑子转得不快,但是十分细心,很快就注意到,库房里有一处架子上头的灰尘要比别处少些,显然是经常使用的缘故。
选定了目标,他就坐到这个架子旁边,一本本的抽看起来。
这一看可不得了,贺丹秋心里讶异,又有些担心。
这个架子上的东西,几乎就是将朝廷里的奏章公文原样搬了过来,无论是本朝的粮税征缴,还是官员升迁,军队调动,全都详详细细,甚至连皇帝的医案也存了一份。贺丹秋看得满头大汗,只觉得手里的东西分外烫手。
有些东西在王府存着并不奇怪,但是有些东西,哪怕只有零星半点出现在皇宫以外,都是谋反的大罪。
贺丹秋早就知道王爷权势通天,但是这时候他才看清楚,王爷通的究竟是哪重天。
“看出什么心得来了?”到了下午的时候,柳英才打开铁门进来,他睨着眼看贺丹秋一脸灰头土脑的样子,半笑不笑的把小男宠又领了出去。
库房里的东西虽然重要,但是一多半都是陈年的旧档,没有什么实用,只有一个架子上头的东西重要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柳英不负责任的耸耸肩,他可不在乎小男宠心里头的惊涛骇浪。
贺丹秋鸡仔儿似的缩着肩膀跟在柳英后头。这老实孩子自小就读着君君臣臣的东西长大,乍一看见个有谋反嫌疑的人物,心里怎能够不起伏?
但是,那可是王爷。
贺丹秋抖了一下,把那些大不敬的念头又压了下去。
他的脑子就这么胡乱的转着,脑仁搅成了一滩浆糊,又从浆糊变成了稀粥,等那粥水也快熬干的时候,贺丹秋觉得自己终于想通了。
皇帝是高高坐在龙椅上的人,离他远得很,可王爷,却是他心上的那个。两者能够相安无事自然最好,可若是王爷有那个心,贺丹秋握了握拳,大不了他拼着颈上的头颅,跟着王爷一条路走到黑。反正贺家二少爷早就已经死了,他也连累不到家里人。
这么想着,贺丹秋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乐呵呵的吃起东西来。刚才他忧心太过,这时候才觉得饿了。
虽然表面上想通了,可等到晚上见到王爷的时候,贺丹秋又一次担心起来。
王爷把他搂在膝盖上,问今天学得怎么样。
他犹豫的偷看了一眼王爷,又低下头,把前额慢慢的在王爷怀里头蹭,蹭了半天,他才闷闷的说:“王爷,我今天看到了些公文,好像是宫里的东西呢。”
“嗯,”王爷对他的举止有些好笑,拍一拍贺丹秋的头,继续听他说。
蹭着蹭着,贺丹秋把整张脸也埋进王爷的衣服里,声音变得更加含糊:“王爷,您是想做皇帝吗?”
王爷哼了一声,把贺丹秋从自己的衣服里挖出来,看着他慢慢问道:“你是想我做皇帝,还是不想?”
贺丹秋苦着脸,想了半天,才说:“不太想,但是王爷想的话,我也会想。”
这话听着就怪异,王爷却突然笑起来。贺丹秋目瞪口呆的看着向来面无表情的王爷突然变脸,觉得惊悚了。
王爷啃啃贺丹秋的脸,回答他:“我也不太想。”
贺丹秋咋咋舌头,品味了下这句话的含义,然后弯了眼睛笑起来,心里头的负担全都烟消云散了。
王爷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不过,王爷能够这么多笑笑,那就更好了。
后来柳英又领着贺丹秋去了几回库房,这个年轻管事虽然话难听一点,但是还算用心教授,贺丹秋老老实实的看文书,学习抄写的章例,这里头并没有什么复杂的东西,没几日他就记住了。
然后,柳英就丢给他一堆没有整理过的册页,让他按着章法理顺。
贺丹秋把这些册页都翻看了一遍,这些是往年的盐运账册,有转漕的赋税帐,盐票的收兑帐,各盐商的身家情况,还有各州府的例子钱收缴,镖运行分布等十几种簿子,十分的繁复。
这活儿比看文书要难,但是贺丹秋心细,而且他念书的时候虽然脑子转不过弯,但是记性却不坏。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竟然也被他慢慢的理顺了,看着条理清楚的一大堆成果,贺丹秋忍不住咧嘴傻笑起来。
事情渐渐上了手,贺丹秋感觉这并没有他原来想的那么难。
柳英丢给他的多是些零碎事情,偶尔有点看着犯忌讳的,他也没有多问。他既然选择相信了王爷,就不会再多余烦恼。
这天,柳英领着贺丹秋来到一间老屋子。屋子在王府深处,瓦檐老旧,园林荒废,看上去很久没有人住过。
柳英指着一间小书房,告诉贺丹秋这里曾经是王爷使用过的地方,如今王府扩修,这里也要推倒重建,只不过里头还有些过去的东西,一般人也不合适去乱翻,他就要贺丹秋去清理一二。
贺丹秋爽快的应了。
递过大门的钥匙,柳英便笑笑离开了。
灰尘真厚。贺丹秋连连地咳嗽了几声,这里也不知道被封闭了多久,他废了老鼻子劲才推开门,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被门上的灰淋了个满头满脑。
他在外头蹦跳了两下,才重新走进房子。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小书房,没有什么华丽的摆设,只有一张长书桌,上头零落放着一个笔筒,一方砚台,还有一叠没用过的宣纸,都是些平常物什,上面也全都积着一层厚厚的落尘。书桌边上是一个大书柜,上头敞开的书架子上推着些卷轴书册,也全都是灰扑扑的看不出样子来,下头的柜门合着,不过没有上锁。
贺丹秋饶有兴趣的靠过去,他十分好奇王爷以前读过些什么,如果还能够看见王爷当年写的东西,那就更好了。
他吭哧吭哧的把灰尘弹开,发现都是些兵法历史之类的书,再翻一翻,虽然书都不新,书页还有些泛黄,但是里头并没有王爷的墨迹。
他失望的把书放回去,又蹲下身子,打开柜门。
一看他就乐了,这里头有好东西。
书柜里头放着一个纸篓,还有两个木匣子。他先去翻那个纸篓,里头都是些碎纸片,似乎全是王爷写废了的东西,比如贺丹秋就翻到一张被墨染了半边的纸,上头抄了一段论语述而篇里的话,末尾被涂上一个墨团,另一面上还浅浅勾勒了一个发怒的白胡子老头,惟妙惟肖。
贺丹秋一个忍不住就笑起来,他原先还以为王爷没有童年,现在看来,王爷少年时候同一般人也差不多。
不过,王爷的字原来从那时候起就这么好看了。他喜滋滋看了半天,又选出几张写了不少字的纸,连同之前那张描画儿,一同收入怀中。
看看纸篓里没什么要紧的东西,贺丹秋又打开旁边一个木匣子,里头全是卷好的书画轴子。
莫非是王爷以前画的画儿?他跟着王爷两年余,还真没有见王爷动过画笔,所以这时候他心里全是兴奋好奇。
他先将书桌清理干净,然后随手拿出一幅,将画轴慢慢铺开。
他先是看到一个题头,用的是龙飞凤舞的草书,却并不是王爷的笔迹。再打开一些,里头是一幅远山淡水的江景图,十分清隽出尘。贺丹秋画不好画,却还是懂得赏画的,在他眼里头,这绝对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只不知道是哪一位大家的作品。
怀着膜拜的心情,贺丹秋将画整个儿打开,却只看到画末尾一个闲章,他仔细看看,发现闲章上头写的是新绿二字。
是哪一位大家的雅号呢?他努力回忆,觉得这两个字有些熟悉,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小心的将画卷起来,又打开另一幅,同样灵气四溢的画,同样的闲章。
如是四五幅,全是这一个人的画,贺丹秋感叹王爷是真喜欢这人的画儿。
他又打开另一个木匣子,终于看到了王爷的真迹。
这里面没有存王爷的画作,但是有几篇笔记小文,全都工工整整的装订成册,里头的字略微稚嫩,不过确实是王爷的笔迹。
贺丹秋笑吟吟的坐下来,开始翻看。
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王爷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大约十几岁,文章里头天真活泼的气息尚没有退却,时不时还可以看见几句少年人的牢骚话,贺丹秋读到此,觉得可亲又可爱。
又翻过去几篇,他发现小王爷提到军旅生活的文字渐多,他以前就听说王爷打仗厉害,没想到那时候就已经在战场上头拼杀了。贺丹秋端正身子,认真的看。
“庆元五年冬,大雪,鞑靼夜间来袭,斩四人,余亦小伤。”
贺丹秋疼得也皱皱眉,心里难受得厉害。
“庆元六年春,得胜而归,踌躇满志。”
他就跟着眯起眼睛笑,觉得与有荣焉。
“边乱又起,父皇命余从路显大元帅,领军入南疆,初来此地,瘴疠横行,兵将苦不堪言。”
他也忍不住跟着担心。
“夷人嚣滑,偏将贺潜春计出,大破南夷王城,夷君臣。”
看到这里,贺丹秋一愣,贺潜春?
“新绿善嘱文,尤精山水,风流雅致,不似行伍之人。”
“有蛮人南侵,锋将亡,新绿掌其旗,胜,士气大振。”
贺丹秋慌张翻出先前看到过的一幅画,重又打开,略微泛黄的纸上远山淡水,闲鹤老翁,画的不正是东陵城外的景象?
贺潜春,字新绿,东陵府人,正是贺丹秋的大哥。
东陵城人人都知道,贺家有三位少爷,长子长夏,次子丹秋,幼子凌冬,可是年纪稍长些的东陵人还模糊记得,十二年前,贺府还有一位大少爷,那个东陵城的骄傲,风姿卓绝,名动一时,却又丢尽了贺家的颜面,被贺家宗谱除名了的贺潜春。
十二年前,贺丹秋年纪尚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自小崇拜不已的大哥突然就不见了踪影,连名字,也成了家里的禁忌。
三年前,一个兵士给贺家送来一个骨灰坛子,说是将贺潜春送还了家乡。母亲大哭了一场,但是终究没能将坛子接进祠堂。后来,还是贺长夏领着小丹秋,偷偷摸摸的将那个骨灰坛子放在贺家宗庙里的一个角落上,连个名字也不敢留。
原来大哥当年,竟然真的入了军营,还同王爷熟识?贺丹秋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还记得,大哥容貌长得极好,长身玉立,不知得了多少少女的芳心,才华也出色,他后来在蓬山学院读书的时候,还不时能够听见大哥当年的事迹,仍旧在众多学子口中流传。
他一直奇怪,王爷当初怎么会突然看上平平凡凡的自己,这时候,仿佛终于找到了答案。
也不知道王爷头一回见到他,是不是十分的失望。
贺丹秋心情有些低落,但是面上并没有太显出来。他默默的将屋子里的东西收拾好,该丢的丢,该收的收,那些个书画卷轴连带着竹篓里的废纸他全都一同捡好,放进了库房里头。
临出来的时候,贺丹秋摸一摸衣服里藏着的碎纸片,终究还是没舍得拿出来。
将钥匙还给柳英,他没有多问,柳英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钥匙,便将贺丹秋赶走了事。
在院子里磨蹭了一会,他看看天色,慢腾腾的朝着院子里走,走到半路上,正好碰见王爷朝着这边来。
他下意识的想躲,又定住了脚,只朝着王爷痴痴的发呆。
王爷走过来,在他脑袋上撸了一把,贺丹秋就感觉灰尘从他脑袋上哗啦啦的落下来,他嘿嘿的傻笑了两声,侧过头躲开王爷的手,小声说:“我身上脏。”
王爷没在意,只拍着他的脑袋问:“柳英支使给你什么好活?”
他低下头,偷眼看王爷,想了一会儿说:“去打扫了一下旧屋子。”
王爷皱了下眉头,问:“怎么要你去做这个?”
贺丹秋垂下眼睛:“没什么的,我能帮忙就好。”
没等王爷再开口,他又说:“王爷,您先回去用膳,我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好,一会儿就过来陪您。”
“这时候了,”王爷抓过贺丹秋的手,“先吃饭。”
“这事儿真的挺急,我马上就过来。”他坚持道。
看他这幅样子,王爷一怔,松了手,只吩咐他一句:“早去早回。”
“诶。”贺丹秋应着,却又怔怔的看着王爷离开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好半天,他才提腿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步,低眼就看到衣服上大片的灰印子。他揉揉脸,望着手上灰扑扑的脏样,苦笑出来,这可真是个灰头土脸了。
匆匆洗漱了一番,换上干净衣裳,他才回到自己住的院子。
王爷日日在这里歇息,所以这处院子如今已经成了王府的主院,比当初多了些别样的热闹。贺丹秋磨磨蹭蹭的走进去,就看见王爷还在等他。
他心里头自责了一下,马上走过去和王爷一同用膳。
原本府里头规矩大,吃个饭都有一套套的礼节要守,后来慢慢的松懈了些,如今,至少在贺丹秋的小院里,这些事情已经随便了很多。
贺丹秋端着碗,慢慢嚼着饭粒子,一餐饭下来,他眼睛都没有抬一回。
王爷觉察到了古怪,问他是怎么了。
他这才抬起头,看着王爷,好半天又摇头说没什么。
“不舒服?”王爷放下碗筷,摸摸他的额头,发觉贺丹秋脸上一片冰凉。
“今天有些凉,风大。”他收了一下衣袖,小声解释,“我衣服穿少了些。”
如今已是初夏,凉风习习,却更多只是清爽。
王爷用手暖暖他的脸,不解的说:“原来你这么怕冷的?”
贺丹秋没做声,只一径朝王爷怀里头钻。
“先用完东西。”王爷好脾气的拍拍贺丹秋的背,哄着他。
贺丹秋却难得的任性了一回,他这时候固执的把头埋进王爷的衣服里,说起吃饭只是连连摇头,一声也不肯做。
王爷只当他不舒服,对这难得的小性子又有几分欢喜,也就由着他。
“王爷……”安静了不一会儿,贺丹秋的手就一点点不规矩的向上爬。
王爷抓住他的手,他就扭动着身子,用脚在两人腿间来回蹭,嘴巴也开始胡乱的在对方身上亲。两个人蒙头蒙脑的纠缠起来,他大声喘着气,用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劲儿。
身上的冰凉很快被热腾腾的火焰趋走了,贺丹秋被王爷一把摁在床上,他献祭似的躺平在床上,两腿紧紧圈住王爷,闭着眼睛,用力喘息。
好半晌,等两个人平静下来,贺丹秋轻轻的从王爷的怀里拱出来,他仔仔细细的看着王爷的脸,一遍又一遍,这一张不太英俊,不太和善,但是却让他发自内心欢喜的脸。
贺丹秋很认真的趴在王爷的耳朵边上,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王爷,我喜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