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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中——by梦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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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终有一个人受了他的影响,传承了他的思维模式,因为他而改变原来历史的轨迹,这种香火之情,甚至要超越骨肉亲情,所以在明朝官场上,父子之间也许会因为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师生却很少有互相背弃的,即便是有,那也要受到旁人的唾弃。赵肃原本还不大能理解这种情感,但是现在,当他看到朱翊钧的来信时,却慢慢地明白了。

他写自己来到莱州之后的光景,写自己一介外来户,如何在这里落脚,如何与官场众人,商贾大户周旋,又如何整顿吏治,鼓励经商,就如从前给朱翊钧讲故事一般的口吻,娓娓道来,甚至连一些商场上的阴私,官场里别人想要陷害他的下作手段,也略提一二。

赵肃写这些,不仅仅是在给朱翊钧回信,更是要让他看到在皇宫里看不到的东西。紫禁城固然是在帝国的顶端,可也像一个牢笼,困住了一个人的眼界和胸襟。

明朝皇帝不兴游幸各地,因为在大臣们看来,这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之举,不是明君所为,所以一个喜欢到处跑的正德皇帝,就成了昏君的典范。

这个出发点固然是好的,但是他们恰恰忽略了一点,如果一个皇帝只能整天坐在金銮殿里,看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报,看着别人想给他看的东西,看不到别人不想给他看的,他就只能是一个坐井观天的皇帝。这样的皇帝,纵然有雄才伟略,将来的格局也有限。

如果底下的臣子精明倒也就罢了,但像张居正这样的天纵奇才,数百年也才出了一个,又譬如唐太宗,他本身能干,可也没盖过手底下那些名臣的光芒,便是因为他见多识广,心胸开阔,一个容字,容下了世间万物,这才有了贞观之治。一个皇帝,也许不需要多么精明,却绝对需要开阔的眼界和胸襟,这正是赵肃想教给朱翊钧的。

朱翊钧如今还是太子,一言一行都要受到满朝文武的关注,连皇帝都不能轻易出京,他更是不能了,所以言语之间,对赵肃很是羡慕,心向往之,恨不能至。

既然你没法亲自来,那便由我来当你的眼睛吧。

赵肃微微一笑,神色温柔。

正想提笔再写些趣闻琐事,好让他在宫里不至于那么枯燥,忽然屋子一阵猛烈摇晃,赵肃脸色大变,按住桌子起身,还来不及动作,便见贺子重的身影自门外闪了进来,二话不说将他抓出去。

不多时,衙门里其他属官和幕僚统统跑了出来,个个面青唇白,神色惊惶。

“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莫不是哪里发生了地动,快上报朝廷吧!”

“慌什么!”赵肃一声冷斥,他的官袍端整,并没怎么失态,脸上冷静自持,众人看着他,渐渐安静下来。

赵肃略理了一下思路,对贺子重道:“子重,劳烦你回一趟我家,去看看拙荆是否无恙。”

贺子重嗯了一声,也不废话,转身便走。

又对师爷幕僚等其他人道:“速速写信,向巡抚大人报知此事,不过想必他那边也已经知道了,不必长篇大论,我要官仓的清点账册,现在还不晓得是哪里地动,我们此处受的波及大不大,为防万一,粮食得先检查好备着。我要到城中各处巡视一番,你们也要尽快安排人手到各县去一趟,务必在两天之内把灾情呈报上来,本府希望能尽一切努力,将莱州府的损失降至最低,诸位难免要辛苦几天,事后考评必会记上一笔。”

他有条不紊地嘱咐,几乎将所有事情都考虑到了,众人早已习惯这位知府大人的做派,闻言纷纷应是,赵肃来到这里一年,改变了许多事情,同样也换了一批比较能干的下属,恩威并施,收服人心,不仅这知府衙门里的人服服帖帖,就连城中士绅大户也都领教了他的手段。

如果说一年前的赵肃还只是单枪匹马,毫无根基,起码今天他站在这里发号施令,已经没有人敢小看他了。

赵肃后来才知道,隆庆二年三月的这场地震,震中正是位于京师,六级左右的地震,让莱州这边都有感觉,但距离较远,损失不重,可这并不代表京城一带没有死伤。

古代都是砖瓦房屋,一般抗震能力都不强,六级地震,足以让房屋倒塌,据说乐亭县还出现了地裂,京师,乐亭,乃至滦州,百姓死伤数万之多,古代通讯不发达,救灾更不及时,也不知道有多少本来命不该绝的人在不及时的救治中死去。

偏偏祸不单行,四月初,陕西咸宁、泾阳一带也发生地震,余震经日不止,人畜死伤众多,内阁忙着拨款赈灾,阁老们几乎个个脚不沾地,头顶冒烟。

给朱翊钧写的信终究没有写完便寄了出去,辗转到了京城,又过了半年之久,回信才到了赵肃手里。

信中说是因为地震的事情,内阁忙得不可开交,朱翊钧主动向皇帝请缨,开始观摩学习政务。朱翊钧年纪小,很多事情没看懂,可却是极聪明的,在那里待的久了,也渐渐能够就一些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只不过他思路活络,问的问题往往十分古怪,连李春芳他们也无言以对,唯有张居正还能常常回答他。

朱翊钧写道,原来张师傅是那么厉害的,教我读书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他懂得许多东西,一点儿也不比肃肃逊色。肃肃你不要生气啊,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不过就算张师傅再厉害,我最喜欢的还是肃肃。

结尾还画了一串糖葫芦,附上一行蝇头小楷。

肃肃,我想你了。

真是个小孩儿。

不过……

赵肃嘴角微弯,手指轻轻摩挲过纸面,目光漾起怀念。

嗯,我也想你了。

第69章

隆庆二年六月,广东曾一本起义,攻广州。

同年七月,浙江台州飓风,大水淹城,死者三万余人,良田损毁十五万顷,京师震动。

与此同时,朝局的纷乱并没有停止。

自隆庆元年高拱走后,徐阶内阁居首,挟言官而一人独大,余者如郭朴、陈以勤等人,纵然不满,也没有办法与他抗衡。

徐阶知道,在朝廷,声音最大,最能左右局势的,不是皇帝,也不是内阁,而是言官。

太祖皇帝朱元璋设御史言官,本来是为了监视告发百官,可他绝对没想到,在事隔两百年之后的明朝,言官的职责,已经不再是为朝廷服务,他们也有私心私利,所以结成团伙,一旦看谁不顺眼,就一哄而上告发,风闻言事,又不以言论罪,就算冤枉了你,事后你也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言官集团这一群人,内阁阁老们,基本是没人愿意招惹的,但徐阶偏偏反其道而行,对他们极尽拉拢之事,那些言官里面,也有近半数是他的门生,如此一来,历任内阁阁老们最为头疼的一个问题,反倒被他迎刃而解。

为此,徐阶曾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这里面最后一句,指的就是扶持在嘉靖皇帝在位时被严厉打压的言官们,让他们畅所欲言,不因言论罪,广开言路。这样做当然是有好处的,在嘉靖年间被皇权高压下战战兢兢的文官们,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可随之而来也有很多副作用,如今朝堂上镇日争吵不休,也是因此而起。

徐阶交好言官,却忘了最重要的两点。

隆庆皇帝再软弱,那也是皇帝,眼看大臣比他还强势,心里头如何会高兴,加上高拱被迫乞休返乡,让皇帝与徐阶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

还有一个人,却是徐阶从来没有想过的,那便是,他最看重的门生张居正,与他的治国理念,竟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

张居正满腹抱负,他心目中的改革施政,反而与高拱更接近一些,但他身为徐阶的学生,是不能也不允许反对自己的老师的,徐党势力的壮大,意味着他的理想就一天不能实现。

反观徐阶,这个国家满目疮痍,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去做,需要去改,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可一旦改革,势必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不说别的,单说土地兼并一项,徐阶本人出身松江大地主,家中良田千顷,土地改革,只怕别人还没出声,他的家族第一个就要跳出来反对。

这种情况下,他即便看得清楚,也没法去做,加上他性格隐忍,凡事希望一步步计划好了再下手,所以新皇登基以来,倒是做了几桩善政,可那都是在没有动摇根本利益的前提下。

以上种种局面,便是赵肃之所以离京的原因。他深知以自己如今的资历和官职,不但起不了作用,还很有可能卷入纷争,成为被牺牲的炮灰。

如他所料,许多隐而不发的矛盾,终于在隆庆二年浮出水面。

先是被徐阶压制已久的宦官,接二连三地在皇帝面前告状,朱载垕不像他老爹,他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比起这个几天也见不到一次面的徐阁老,自然是那些朝夕相处的宦官要更亲近一些,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日复一日的谗言,让皇帝对徐阶的印象彻底败坏。

但导火索并不是这些言官,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正七品给事中,张齐。张齐曾经求见徐阶的儿子徐璠,对方不肯见他,便怀恨在心,上疏弹劾徐阶揽权自重,言道“天下人只知有徐阶而不知有陛下”,这句话正正戳中皇帝的软肋,朱载垕越发不待见徐阶。

照规矩,有人弹劾,被弹劾的人就得上疏自辩。

皇帝和自己不对付,天下人又觉得他过分爱惜羽毛,不肯大刀阔斧改革,就连他的学生也不赞同他的理念,徐阶心灰意冷,终于想要告老还乡。

他这一告老,皇帝马上就准了,徐阶知道自己人望尽失,又加之年事已高,便也不再恋栈,八月就带着老仆启程回乡。

他这一走,内阁里就剩下李春芳、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这里头,张居正才干最高,却资历最浅,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上他当首辅,于是他与李春芳一合计,向皇帝上奏,请他将高拱迎回来。

朱载垕自然万分愿意,隆庆三年十二月,高拱起复入阁,成为新一任内阁首辅。

这一番新旧交替,看得外人眼花缭乱,尤其党派更迭,首脑一换,下面的人就跟着遭殃,原先看着高拱失势,许多人没少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谁知风水轮流转,如今人家又东山再起,哪能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谁还有心思正正经经地做事?

没做事,不代表事情不会落在头上

隆庆三年七月,黄河、淮水泛滥,两岸良田数万亩被淹,死者不计其数,考城、虞城、徐州等皆受其害,朝廷运粮的漕船被堵在邳州无法前行。

隆庆四年四月,俺答再犯,奸淫掳掠,如入无人之境,消息传到京师,内阁头疼不已,皇帝对于鞑靼这种三不五时的骚扰早已麻木,索性一股脑丢给内阁,自己也不管了。

在这种形势下,新上任的高拱为了安抚人心,不管以前和他有没有过旧怨的人,一律宣布既往不咎,众人渐渐安下心来,朝局乱象也大为好转。

同年十一月,俺答请求封贡互市,高拱与张居正极力赞同,至此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争,高、张二人也因居功至伟,受封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

这两人都是聪明绝顶之辈,他们的联手,仿佛预示着明朝又要迎来一次中兴之治。

然而赵肃离得远,看得清,知道这场纷争并没有因为徐阶的离去而结束,反而刚刚才开始。张居正惊才绝艳,性格强势,如何肯长久屈居人下?他之前请皇帝迎回高拱,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自己羽翼丰满,自然不会再韬光养晦,只是高拱一心扑在国事上,并没有防备背后的张居正,赵肃不得不几次写信提醒他,高拱都不以为意,反倒觉得他过于谨慎。

隆庆四年地方官举行三年一次的外察,赵肃考评卓越,高拱本欲调他回京,赵肃却婉言推拒了,只道自己三年知府下来,学到了许多东西,正该趁大好年华施展手脚,京城有老师坐镇,自己大可无拘无束云云,说得高拱也没了脾气,只得由着他去。

隆庆四年,赵肃迁四川左布政使,兼掌右布政使事,是为从二品。

五月的京城,槐花盛放,风一吹,簌簌地摇晃,暗香隐隐,带来初夏的气息。

玉冠束发,穿着青竹常服的少年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轻轻晃动的花枝,有些神思不属。

“殿下?”

“殿下!”

旁边的人唤了几声,他才醒过神来。

“怎么?”

大宫女翡翠微微一笑:“殿下,趁着天气晴好,奴婢们去把书拿出来晒晒吧?”

从朱翊钧受封太子之后,翡翠便一直在跟前伺候,比起其他宫女,与太子的关系自然更亲近些,说话温和从容,朱翊钧也很喜欢她。

朱翊钧嗯了一声,摆摆手:“这些小事你作主就好了,还来问我作甚?”

说罢又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翡翠无奈一笑,开始指挥小宫女们打开一个个箱子,把书都拿出来,分门别类抬到外面去。

书架旁边有一个地方是专门用来摆放箱子里,里头装满了朱翊钧这些年来读的书和练的字,全是翡翠在打理,惟有大箱子旁边的一个小匣子,朱翊钧是从来不许任何人动的。

刚来的小宫女不知规矩,伸手便要将那匣子也打开,冷不防朱翊钧一声大喝:“你作甚!”

把她吓了一大跳,慌忙跪下请罪,不知所措。

朱翊钧吁了口气,“起来罢,那个匣子不要动,其他都拿走。”

“是。”翡翠使了个眼色,其他人快手快脚地把箱子都搬出去,她也跟着到外头从旁督导,以免哪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小宫女把太子殿下的书弄坏了。

偌大的内殿书房便余下朱翊钧一人。

他走过去,弯腰将那匣子拿起来,掂了掂。

原来分量也不轻了。

再打开匣子,微微一怔,继而失笑。

原来已经这么多了。

只见里头层层叠叠,有些是信,还有些是字帖,自己的,还有那个人的。

指尖轻轻从上面滑过,朱翊钧略有些惆怅。

你为什么不肯回京呢?

今年外察,并不只有高拱希望赵肃回来。

这些年来,太子没少在老爹面前说好话,以致于这位健忘的皇帝,对赵肃依旧保留着很好的印象,而朱翊钧自己日盼夜盼,也想着赵肃能够早日回京,重拾昔日美好的时光。

可是赵肃居然不肯。

不仅不肯,还请求外调,离开山东,最终去了山高水远的四川。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你竟宁可去那潮湿艰险的蜀地,也不肯来见我一面么?

少年脸上浮现出一丝忿忿不平,眼角瞥及自己写了一半的信,便要撕掉。

待手掌覆在上面的时候,又舍不得了。

如此反复几次,他叹了口气,拿出匣子里那些信,重新一封封看了起来。

莱州临海,无事之时,便至海边,信步缓行。

海之广袤壮阔,完全不同于湖泊河流,是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于此,每回都会忆起殿下想看海的话来,以后若有机会,能与你来此一观,不胜欣悦。

朱翊钧看了看日期,想起来了,这是赵肃去年的信,他记得自己后来还回信,让他记得这句承诺。

赵肃的回信是,铭记于心,不能忘也。

是不能,不是不敢。

他回想起那句话,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几年他成长很快,不仅因为跟着宫中侍卫习武强身,身形拔高许多,已经完全长成少年模样,而且功课方面也没落下,有了隆庆帝“珠玉在前”,许多人对太子的要求更是苛刻,他们觉得太子将来绝对不能像其父那般平庸无能。实际上,作为一国太子,朱翊钧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起码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大错,甚至一日日在众人的目光下成长起来,变得少年老成。

只有在私底下,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才会露出像现在这般,十几岁少年的笑容。

“殿下!”翡翠的声音由远及近,人已经跨入了门槛。

朱翊钧收敛表情,恢复那副淡淡的模样。“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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