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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中——by梦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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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听得心头温暖,只觉得这人一回来,萦绕自己周围多日的阴霾,俱都烟消云散了。

“肃肃——”

本能的撒娇撒到一半,忽而想起自己的年龄和身份,赶紧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

“朕有个事情,还要和你商量。”

赵肃看得暗自发笑,面上也还是一派从容。

“臣不敢当,陛下请讲。”

朱翊钧侧着头,微微皱眉:“这一次言官公开闹事,背后必是有人指使,若任其发展下去,只怕有党争之乱,朕想着,找个机会,把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给赶出朝廷。”

赵肃虽然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学生聪慧无比,却没想到他的眼光敏锐至此,竟能一语道出朝廷的祸乱根源。

历史上正是在朱翊钧在位时期,朝廷各股势力分门别派,互相攻讦,而皇帝却不闻不问,任其发展,导致最终出现党争,说起来,九千岁公公魏忠贤,也是利用党争站队,开始发家的。只是不知如今的历史,可还会走上原来那条道路?

想着这些,赵肃却摇摇头:“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并非言官。”

朱翊钧一怔:“那是什么?”

第79章

赵肃缓缓道:“是吏治。”

朱翊钧愣了愣,笑起来:“肃肃,言官也是吏治的一部分,朕本以为你想说宦官呢。”

话虽如此,却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情。

赵肃也笑道:“陛下天纵英才,假以时日必能成就一代明君”略略捧了一下,进入正题:“宦官也需整顿,却不是现在,臣以为,如今帝国上下最大的危机,非边患,非流民乱事,非饥荒水灾,而是吏治腐败,受贿成风。自太祖以来,注重民生疾苦,朝廷每年征收的税赋极低,荒年就更不用说了,想做生意的,开店少国课,而摆摊这样的小营生,国家更不会向他们征收赋税,这些都是为了减轻老百姓的负担,但到了地方,情况却截然不同,有些官员,自然有法子利用各种名目,让老百姓头上的负担加重。”

朱翊钧递上一杯茶,讨好地笑道:“肃肃喝茶。”

赵肃双手接过,道声谢陛下,喝了一口,继续道:“就拿徭役来说,徭役是属于地方分派,而这其中可供官员上下其手的地方就多了,除此之外,还有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大明律规定,官绅有免役权,而庶民必须服役当差。地方藩王府的营建,北方地区还令民养马纳驹,这些都是庶民所需承担的徭役,有些人家里还有些钱的,交钱贿赂官府,也能躲过去,而官府收了钱,为了完成政绩,又或向上级交代,就会把这些事情又加倍转嫁到穷苦民户身上。碰到丰年倒也罢了,如果遇上荒年,这些老百姓就越发活不下去,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成为造反起事的流民,这正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其实,现状并不仅仅是他现在讲的这些,明朝藩王,经过多年的繁衍,现在已经成为全国数量庞大的米虫集团,尤其在正德年间的宁王造反之后,朝廷对藩王的限制更加严格,这些人不能当官,没有兵权,终其一生,没有皇帝的命令,就不能离开藩地,为了让这些人沉迷在奢靡的生活里,没有造反的雄心,皇帝对他们在藩地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放纵,这就造成许多藩王在地方大兴土木,为祸百姓,而地方官束手无策的局面。

在赵肃之前,早已有不少人认识到藩王的祸患,曾经多次限制藩王的权力,对个别闹得太过分的,也予以严厉惩处,但除了藩王,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那就是官绅阶级。

官绅阶级因为有功名在身,可以免除徭役。嘉靖年间,就将优免政策,按照官员品级来划分,比如说,京官一品优免役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此类推,而朝廷为了防止这些人利用职权,将优免权无限扩大,同时也作了限制,规定优免田之外的余田要与庶民一体当差,然而现实和预想总归是有差距的。

自秦以来,历朝历代都制定了律法,但权力往往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许多人通过自己的职权或威望,不仅终生不用服役,而且恩及家族,通过各种手段,让整个家族的人都无需交差服役。

但是赵肃很清楚,这些事情,就算现在说出来,也是无济于事的。官绅地主阶级,几乎涵括了整个朝廷,除了海瑞这样的人,放眼整个大明朝,谁家没有几亩地,做官做到像徐阶那种程度的,甚至家有良田千顷,一旦改革以上说的这些问题,无疑就要触动整个官绅集团的利益。别说赵肃,就是张居正,也不敢轻易下手。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现在还远不是时候。

朱翊钧越听越入神,及至后面,脸色已是完全沉了下来,但他没有马上拍案而起,而是细细思索了一番,才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诸般法令,皆由人定,老祖宗的初衷兴许是好的,可这么多年下来,时移世易,那些官员也早就不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那些人,而人心总是不容易满足的,官职低的,想要高升,官职高的,想多捞点好处,再往上爬。”

赵肃点头:“是的,再好的政策,如果执行的人不好,也是枉然,就如宋时王安石变法,他那些条陈,未必都是于国无益的,只是错用了人,等执行到下面时,早就面目全非,造福成了为祸,岂非可惜?”

朱翊钧思忖片刻,道:“但是,朕观古今上下,除了三皇五帝时天下大同,在那之后,似乎就从未见过朝廷吏治得到彻底根治的时候。大多是整顿之后,成效至多持续十几二十年,便又腐烂下去。这其中,既有阉人干政,也有,咳,也有上位者的不作为,如此一来,岂非每隔十数年,都要大动干戈一番?”

他顿了顿:“朕想着,能否制定一套律法,将这些问题都列入其中,并提出行之有效的办法,即便是数十年后的子孙,也能受其裨益?……肃肃,朕说得不对?”

他见赵肃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停了下来。

“不……”赵肃露出笑容:“恰恰相反,臣很惊讶,为陛下的才智而钦服。”

这位少年皇帝,今年不过十五六岁,却能敏锐地意识到吏治的弊端。其实这个疑问,就算放到几百年后,同样也是不少人所要追寻的答案。为什么贪污腐败屡禁不止,而且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为什么每次所谓的整顿,同样只能是周期性的,难道没有一个办法,可以限制腐败?

而朱翊钧对这样的现状,给出的办法是:以法治国,用法律来约束贪念。

虽然,他提出的设想,放到后世并不新鲜,但时间往前回溯几百年,一个封建帝王,能想到这些,怎能不令人惊异?

赵肃心中,除了惊奇之外,还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

朱翊钧却有些别扭:“在朕心目中,你是特别的,便如高阁老于先帝那般,所以在朕面前,你不需要说那些场面话来哄朕高兴。”

赵肃目光柔和:“臣说的是肺腑之言。实际上,臣也十分赞同陛下的观点,一个国家想要长治久安,光凭几个清官能吏是不行的,还要有一套详细的法制,做得好的,表彰奖励,贪污的,也能得到应有的下场,人人各司其职,不必担心得罪了上级而被公报私仇,也不用担心别人毫无能力,靠着裙带关系却能压在自己上头。但是,”

他话锋一转:“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事情。朝廷俸禄低,光靠着俸禄,官员是养不活自己的,这样就给了他们一个心安理得可以贪污的理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开了头,再想清正廉洁,就难上加难了。”

“如今的大明朝,官场上勾心斗角,上行下效,太祖皇帝开御史制度,本想让他们监察百官,臧否是非,结果呢,言官御史,现在却成了朝廷里打压政敌,结党营私的工具。”

“陛下高瞻远瞩,希望制定律法进行约束,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只是在那之前,仍然要做一件事情,整顿吏治,而且要大大地整顿。”

他的语气和缓,毫无咄咄逼人之态,只是一条条陈列出来,摆在皇帝面前。朱翊钧受他引导,只觉得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而除了赵肃之外,也从来没有一个文官,敢把皇帝当成自己人,与他推心置腹地说起这些事情。

朱翊钧看着赵肃,心底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要是他一直在身边就好了,永永远远。

“朕知道,这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只不过,要找个什么由头,才能让内阁同意整顿吏治……对了,在你回京之前,高阁老曾言要将吏部留给你,不若就由你出面牵头来做这件事情,到时候朕这边,会全力配合的。”

少年心性毕竟急了些,一旦定下方案,就要付诸实施。

赵肃道:“此事自有合适的人选,而且那个人,威望高,人脉广,最重要的是,他对于整顿吏治的心,并不比陛下和臣少。”

朱翊钧很快反应过来:“张居正?”

“正是。”赵肃不再多说。

内阁阁老,一般都要身兼六部尚书,高拱走后,张居正就接掌了吏部,如果真像朱翊钧所说的,把吏部尚书这个重要的位子交给赵肃,只怕张居正就要立马扑过来咬死他。再说了,现阶段,自己即便真掌管了吏部,论资历,论官衔,都不及张居正,而这件事情,涉及太广,影响太大,赵肃还没有狂妄到舍我其谁的地步。就算张居正赶跑高拱,又隐隐将自己划到对立面,但不可否认,他仍然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朱翊钧皱皱眉,显然也知道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容朕想想。”

实际上,少年皇帝的心境,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稚嫩。

李太后对儿子要求很严格,自从他登基,母子之间更隔了一条礼数的鸿沟,他每回去请安,看见年方八岁的弟弟朱翊镠肆无忌惮地和母亲撒娇,心里不是不羡慕的。而那些大臣们,要么互相倾轧,要么有求于他,旧日裕王潜邸的师傅,高拱走了,殷士儋走了,陈以勤也萌生退意,唯一经常见面的张居正,一心扑在政事上,真正与皇帝的沟通极少,即便有,也多是矫正皇帝言行,指出他哪里又做得不对,哪里又做得不好。故而在朱翊钧心里,能称得上毫无条件信任的,只有赵肃一人。

作为一个皇帝,能对另一个人付出信任是可贵的,但是却不能仅仅依赖这一个人,否则满朝上下,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光凭一个人是无法做到的,他要学着去协调,管理,让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最大的长处。

这些事情,朱翊钧很清楚,赵肃也很清楚,所以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静静地让朱翊钧自己思考答案。

半晌,朱翊钧似乎有所了悟,他见赵肃坐在旁边,没有一丝不耐,不由露出笑容:“肃肃,天色也晚了,你不如便留下来用膳吧,朕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是。”赵肃知道他想明白了,也有几分高兴。

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正一步步,迈上通往一个成熟帝王的道路,只希望自己能一直伴着他走下去,见证国家的崛起和辉煌。

分别六年之后的第一顿饭,朱翊钧颇花了些心思,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小时候和赵肃在一起时,对方最喜欢吃什么,结果想了半天,只忆起一堆糖葫芦之类的零嘴来,转念想到赵肃是福建人,又吩咐下去,让御膳房做些闽菜。

这可让厨子犯了难,福建临海,菜系中自然多海鲜,这北地固然也每日从外地运来的河鲜,可终究不是那个味儿。最后鼓捣半天,折腾出几个不算正宗的闽菜,如佛跳墙、醉糟鸡、荔枝肉,倒也摆了满满一桌。

见朱翊钧先下筷,赵肃这才跟着夹起一块送入口,再抬头,却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仿佛等待夸奖,便道:“厨子细心得很,连闽菜也信手拈来。”

朱翊钧听了就不大高兴:“那是朕出的主意。”

赵肃差点笑场,勉强忍住了,用无比认真的神色说:“陛下对臣的一片心意,臣岂能不知?”

这小孩儿一点儿都没变,在自己面前,还是和幼时一般别扭爱撒娇,可惜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粉粉嫩嫩的小包子,想摸摸他的头表示赞许,又或将他抱入怀里安慰,面对一个跟自己差不多个儿的少年,还真做不出来。

小朱皇帝这才眉开眼笑,又夹了一块肉放入他碗里:“多吃点!”

那头皇宫里和乐融融,张府书房却灯火通明,张居正坐在中间的桌案后面,两边位子,座上张四维、吕调阳、余有丁、宗弘暹几人,脸上都不见笑意。

朱翊钧登基不久,高拱也才刚走,张居正当首辅,虽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毕竟还没走流程,所以如今他是无首辅之名,而有首辅之权。

张四维看完手边的条陈,道:“这六月京察时,堪堪清理了一批人,现在再上奏,只怕……”

张居正有点不悦:“只怕什么?”

“只怕朝中又要起波折,您这么做,可是有何深意?”张四维出身盐商巨富之家,自己现任吏部左侍郎,其舅父总督山西、宣大军务,领兵部尚书衔,可谓背景雄厚,是以并没有被张居正的威势震慑住,见他一问,便把话说完。

张居正淡淡道:“不错,我此举,只是一个开头,真正目的,是想整顿当今吏治。”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面面相觑。

给事中宗弘暹干笑一声,大着胆子问:“阁老,六月京察时,不是整顿过了么?”

张居正起身,负着手慢慢踱了几步,见几人都无法理解,微叹道:“你们不懂,六月京察,只不过是把高拱的人清理出去而已,现在要做的,才是开始。”

张四维道:“我等洗耳恭听,请阁老不吝赐教。”

张居正道:“我所要做的,不仅仅是因循守旧的官样文章,而是千古未有人做过的事情,我想让吏部考核,不再成为什么人都可以蒙混过关的过场戏码。”

他目光所及,看到众人都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情,并没有因为他的豪言壮语而流露出轻慢,心中满意,继续道:“在几年之前,我便在这个事情上花心思,只是当时时不与我,一切只能是空想,现在却不同了。”

他从书案上抽出一份稿子,递给张四维。“诸君且看。”

张四维接过,视线停留在页首的几个字,轻轻念了出来:“考成法。”

待几人传阅完毕,张居正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张四维想了想,斟酌道:“此法甚好,只是,现在贸然实行,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张居正颔首:“如今内阁走的走,只剩寥寥几人,许多事情都没人做,自然不是时候,起码也要等到廷推之后,内阁人齐了,再来议定此事。”

他说罢,对张四维与吕调阳笑道:“凤磬,和卿,这次廷推,我想荐你们入阁。”

第80章

朱翊钧今天的心情很好。

因为昨日赵肃回来了,两人长谈一下午,还一起用了晚膳。

这些年过去,人事多变,昔日的亲人、老师,都已不是当初的面目,唯独赵肃,自他四岁认识他起,似乎就没怎么变过,正因为如此,才更令人感到眷恋。

如是想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手中毛笔跟着慢慢游走,在奏折上写下朱批。

只是写到一半,却忽然顿住,眉间拧起。

很多条陈,后面都附上了内阁的票拟,如何回复,如何解决,都一应俱全,朱翊钧所要做的,不过是以皇帝的身份在上面勾一笔,表示赞同。

虽然说里头的处理并无问题,但是张居正此举,却让他很不痛快。

这样,与傀儡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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