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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下——by梦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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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争得不可开交的几人侧首一看,便见赵肃起身走了过来,边拱手道。

“在下沈懋学,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万雍,冒昧打扰,见谅了!”赵肃一笑。

赵肃二字,如今并非籍籍无名,相反,他乃内阁次辅,朝廷重臣,位置仅次于张居正,又因辅佐新政,主持造船等诸般事宜,天下皆知,难保有机灵的,听到名字会马上联想身份,所以他随口扯了个化名。

朱翊钧在一旁听到他用的姓,唇角也轻轻扬起。

“万兄客气了,我等本是闲谈,万兄愿意加入,欢迎之至!”

其他几人也都纷纷还礼,又一一自我介绍,果然都是上京赶考的举子,这里头有一个人,在道出自己名字之后,不由让赵肃多看了两眼。——以后将闻名于世的戏曲大师汤显祖,此时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士子,也跟着大家围坐在一起,脸上不掩飞扬神采。

赵肃虽则已经年过三十,但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加上没有蓄须,就更显得清俊,一身寻常布衣,却被他穿出不寻常的气度,纵然态度平和,也没法让人轻易忽视。外貌决定了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第一感觉,这样的风流人物,自然立即博得众人好感。

几人之中,一名叫曾朝节的士子最为细心,他暗自打量赵肃,只觉得这人举手投足,不大像赶考书生,反似官宦人家的子弟。

“万兄是哪里人,莫非也是进京来考试的?”沈懋学存了结交之心,与他攀谈起来。

赵肃道:“我是福建人,此番确是来参与会试的,说来惭愧,这已是第三回进京了前两次都是名落孙山,无缘金榜,也不知这次是不是又没那好命,便只当乡下人来京城逛一圈,见见世面罢了。”

朱翊钧忍不住闷笑,这人可真能瞎掰。

赵肃说得幽默,几人都笑了起来,可笑过之后,又忍不住感同身受地唏嘘起来,科举的残酷,在于为了当官的人前仆后继,而最后能够中榜的人又极少,许多人从年纪轻轻一直考到白发皓首,连个秀才也混不上,更别提进士了,虽然在座几人已经是举人的身份,但这次会试不中,又得三年之后才能卷土重来,人生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蹉跎?所以赵肃几句话,立时便引起其他人的共鸣。

另外一人叫刘庭芥的,听了赵肃的话却是眼前一亮:“原来万兄也是福建人,我是漳浦的,你是哪里的?”

“我是长乐的。”

刘庭芥更是惊喜:“长乐好地方,出了赵肃,又有一位陈洙,在下对次辅大人仰慕已久,万兄是长乐人,想必见过这两位大人吧?”

赵肃无辜道:“长乐说小不小,我出身寒门,如何能与这两位大人打上照面,不过是攀个同乡人的名头罢了。”

沈懋学抚掌笑道:“这可好了,两个福建人,老乡见老乡,以茶代酒,当喝一杯!”

刘庭芥拿起茶杯:“来,万兄,愿你金榜题名。”

赵肃笑笑,自也回敬。

原来那桌,赵耕和赵耘两个小孩子不耐久坐,早就由赵吉和连翘带出去玩了,剩下朱翊钧,还坐在那里,静静喝茶,一边听这边的动静。

赵肃与人相交的本事着实不一般,不过片刻功夫,就和沈懋学几人都混熟了,大家聊着聊着,难免又绕回原来的话题上。

沈懋学道:“如今新政初开,万象更新,如果我等能够中榜,即便是三甲,外放个小县官,只要有考成法在,就不怕上官打压。”

言下之意,对考成法很维护,赵肃冷眼旁观,看得出他除了想要借由言论传入上位者耳中,让张居正青睐之外,还希望借此树立自己在众人之中的权威。

人以群分,这几个人,都是这次会试的大热门,如果能立下威信,以后仕途上自然就是同科里的群龙之首了。

这个沈懋学心思不小,可惜毕竟年轻,还是过于外露了。

赵肃嘴角噙笑,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

只见刘庭芥摇摇头:“考成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未必就好到哪里去,而且上迫下,下迫民,依我看,还是以仁为本的好。”

喜欢摇着扇子的宋希尧道:“这考成法,形似战国时的法家了,我朝素以儒教治国,莫非朝廷变了方向,想重用法家之术?”

曾朝节没说话,却看向赵肃:“万兄,你可有何想法?”

赵肃微微一笑,环视几人,慢慢道:“对考成法在意的,不止在座几位,如今举朝上下都在关注,所以这次会试的题目,会不会也与此有关,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众人辩归辩,都没想到这上头去,被他一说,面色微凛,都重视起来,惟独沈懋学因为被抢了风头而有些不快。

正当他们以为赵肃要揣摩考题时,他却话锋一转:“自汉武之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今已有千年,故今人大多只知儒家,而不知有法家,更不知法家精髓在于何处。”

曾朝节道:“万兄是推崇法家?”

沈懋学悻悻:“万兄之意,莫不是当世只有你才晓得法家精髓了?”

其他人都听出他语气里的敌意,不由看了他一眼,沈懋学也意识到自己显得有些急躁,立时闭口不言。

赵肃不以为意,笑道:“我不过是管中窥豹,盲人摸象,岂敢称得上精通。儒家讲究以仁孝治天下,要求时时注意自身修养,严以待己,宽以待人,这本是没错的。然而,纵观历朝历代,却都制定律法,无论是唐律也好,明律也罢,都是起了明令在先,规范言行的作用,这其实就包含了法家的影子。但是这些律法,通常治民不治官,也就是说,对朝廷官员,是不起作用的,甚至俗话有言,宰相门前七品官,只要有官衔品阶在身,甚至有点儿沾亲带故的关系,就能鸡犬升天,不受律法管辖。”

他这一番言论,条理分明,遣词直白,几人都听得点头,被吸引住注意力。

“圣人有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但是自古以来,每个王朝之始,轻徭薄赋,重视民生,每个王朝之末,土地兼并,民不聊生,这是为何?”赵肃顿了顿,“因为人心!”

“贵族、官僚,地位本就高人一等,律法对于他们的约束几近于零,当他们不再秉持圣人之道,那么当百姓忍无可忍,揭竿而起,这个朝廷就要乱,朝廷一乱,天下就跟着乱。”

诸人听得很认真,之前他们只是围绕考成法利弊来说,格局并未延伸开去,如今赵肃所言,却是为他们打开了一条全新的思路。

眼下言路开放,文人清谈,民间许多有识之士,都希望借着新政,找出一条富国强兵之路。虽说仍是儒家当道,但实际上持什么观点的都有,而这几个人也不迂腐,所以赵肃所言,不算太过惊世骇俗。

刘庭芥心直口快:“万兄的意思是,儒家不足以治国?”

好友周汝登忙提醒他:“胜兰,慎言!”

赵肃一笑:“儒家能不能治国,不是区区在下说了算的,那是皇上和大臣们需要操心的事情。只是我以为,考成法之利弊,不能单看它严苛与否,还应看到它限制官员权力的一面。张阁老本来就是百官之首,他何苦定下这么一个规矩去到处得罪人,吃力不讨好呢?无非也是为了江山社稷长治久安罢了,所以纵然有所缺陷,也可以徐徐改之,不能全盘否定。”

众人不语,似都在沉思他所说的话。

朱翊钧坐在那里听得分明,不由微露笑意。

是了,也只有这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才有这样的气魄和胸怀,即便身处陋室,布衣粗茶,也能谈笑风生,指点江山,这便是自己喜欢得入了血骨的人,世上惟有赵少雍。

曾朝节道:“万兄一席话,才真正是发人深省,我看今科会试的三甲,必有万兄之名。”

赵肃哈哈一笑:“我这番话,也就是牢骚罢了,真要写到纸上,才是不伦不类,否则也不会连着两次都落榜了,若果真能上榜,就是承你的美言了!”

他一说到自己两次落榜的事情,连刚才心情不爽的沈懋学也缓过脸色来。也是,这个人要真是厉害,何至于两次都没考上?

又闲聊了几句,赵肃推说自己那边还有朋友在等,要先行告退。

曾朝节挽留道:“万兄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何不过来一叙?”

赵肃笑了笑:“他生性孤僻,不习惯这种场面,我还是过去陪他罢。”

众人又要他留下住址,赵肃随口说了个客栈的名字,约好改日再见,这才被放行。

沈懋学等人瞧着他往朱翊钧那桌走去,与后者低语几句,两人起身离开客栈,赵肃又回身朝他们笑了一下,他旁边那个人却没和他们打招呼,从头到尾似乎不曾往这边瞧上一眼,因着角度问题,众人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那朋友倒是傲气得很。”汤显祖笑道。

“但凡文人都有几分脾气,我看你汤海若的脾气也不小!”刘庭芥调侃。

曾朝节道:“人都走了,改日我们再去找他就是,来来,喝茶!”

众人这才转移了话题。

却说朱翊钧与赵肃二人出了客栈,朱翊钧冷不防道:“朕想让你担任今科会试主考。”

不是征询,而是肯定,说明皇帝已经有了主意,不过是告知一声而已。

赵肃道:“陛下有旨,臣自当遵从。”

历来会试主考官,都是一个荣差,因为这意味着今科所有的三甲进士,都会成为主考官的门生,明朝官场十分重视师生关系,门生一般都会追随老师的步伐,主考官等于多了一批拥护者,而学生也大树底下好乘凉,有些表现优秀的,甚至会成为主考官的得意门生,师生合力,互利双赢,就像徐阶和张居正,高拱和赵肃。

以赵肃的资历,兼任会试主考自然是没问题的,但他现在琐事缠身,已经有些忙不过来,再说这个差事也不是非他不可。

但朱翊钧今天有些反常,没有解释自己的用意,却问:“听说你当年在诏狱里,被掰断了手指,如今还有不适吗?”

他指的是赵肃参加会试那一年,被牵涉入严党陷害徐阶和高拱,乃至裕王府的事件中,当了替罪羊,进诏狱遭了一趟罪,当时朱翊钧不过四岁,也正是因为他随裕王进宫向嘉靖帝陈情,才令赵肃免于后面更大的灾祸。

赵肃一怔,不明白他这是唱的哪一出。“回陛下,早已痊愈。”

二人在街市中并肩缓行,只听得朱翊钧道:“当时我年纪尚幼,无法及时救你,现在想来,仍憾恨不已。”

赵肃没想到这件发生在朱翊钧幼年的事情,事隔十几载之后,他竟然还记得,并且提起,一时有些唏嘘:“不关陛下的事,当时谁能料到,再说臣也没事。”

朱翊钧道:“内阁阁臣之间有些事情,朕不好直接插手,一插手,反倒是给你添麻烦,张居正性子独,你们迟早会起冲突,但是以他如今的地位,你要与他分庭抗礼,单凭你和申时行他们几个,是不够的。”

赵肃脚步一顿。

担任主考官,有门生,自然力量就更大。这个人,是在给他铺好后路?

帝王心术,无非维持臣下势力平衡,才好从中操控,但像朱翊钧这般明明白白,全心全意维护一个人的,古往今来,不能说没有,却极其难得可贵,少之又少。

锲而不舍,水滴尚且石穿,金石尚且可镂,更何况赵肃非金非石。

他低低叹了口气。“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这是古乐府的诗句,乍听起来有些不合时宜,但朱翊钧一愣之后,却扬起嘴角,轻轻接道:“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第117章

万历五年的元宵刚过,礼部侍郎,在内阁行走的申时行便上疏请开闻道台。

文渊阁内,全员到齐,皇帝位于首座,左右则是阁臣。

“闻、道、台?”待申时行奏毕,张居正玩味着这三个字,眸色沉沉,却看也不看他,眼神锐利径直盯着赵肃。“这听上去,怎么有点像嘉靖年间风行皇城的道坛?”

嘉靖帝迷信神仙方术,宠幸道士,朝野上下对此十分不以为然,却敢怒不敢言,自他崩后,京城内外的道坛道观就被继任的隆庆帝扫荡一空,张居正此言,明显有些来意不善。

申时行是赵肃的人,这道奏疏后面,自然少不了赵肃的推动。

“回元翁,闻道二字,取自孔圣人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却与道家无一丝关系。”申时行不亢不卑。“这闻道台,三日一讲,五日一辩,天下有识之士皆可登台讲学,意在弘扬士林学风,如战国时齐国的稷下学宫,广纳百家学问。”

张四维道:“齐国有稷下学宫,号称一时之雄,最后统一六国的却不是它,可见百家争鸣,徒增乱耳。”

此时此刻,屋里看似一片平静,却是暗潮汹涌,硝烟弥漫,赵肃知道自己跟张居正之间的政见分歧与日俱增,难免终究要走上老师高拱的旧路,与他争个高下。

魏学曾心直口快,闻言随即反驳:“齐国灭亡,源于君不贤臣不察,与稷下学宫何干?要知道百家竞出,秦国用了法家,所以一统天下,汉朝初年用了道家,所以休养生息,轻徭薄赋,这一切都在于陛下和朝廷的决策,何必怪罪在区区一个稷下学宫身上?”

张居正面色又沉了几分。

吕调阳道:“千百年来,儒为正统,如今竟要放开限制,让百家杂说都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置儒学于何地?二来,万一有些个妖言惑众的旁门左道,也趁机浑水摸鱼,又该如何?”

申时行答道:“老大人不必担心,现在儒学依旧是正统,朝廷从未扶持过任何一家的学问,只是给予其他杂家一个宣讲的机会,臣与在座诸位大人,都是读四书五经,参加科举过来的,是最正统不过的儒家学子,但孔圣人也说了,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假使儒家学说当真无懈可击,其他人说些什么,自然也无法撼动其地位,恰恰相反,正可趁机整顿当下士林散漫之风气。”

他说完,赵肃便才缓缓开口:“至于担心有人上去妖言惑众的,可立一制度,让想宣讲的士子先报上论题,由国子监那边筛选审核通过了,方可排期讲学,如果到时候所讲的内容,与先前报上来的不符,可以罪论处。”

张居正冷冷道:“从来文人只会空谈,正因有这些人日夜聒噪不休,才使得新政推行诸多困难阻碍,以言乱政,可致亡国!”

他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又直接针对赵肃而去,其他人微微色变,一时陷入沉默。

赵肃微微一笑:“新政推行诸多阻滞,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新政的好处,所以才应开坛讲学,广而告之,让反对者也成为赞成者,总比强行压制要来得好,也可彰显朝廷泱泱气度。再说了,这闻道台还没开,是好是坏,尚未可知,元翁就下定论,未免言之过早。”

他语气虽然温和,却是寸步不让,两人的座位正好面对着面,抬头不见低头见,此时互相对望,无形之间就成对峙之势,慑得众人不敢轻易出声。

平心而论,赵肃能理解张居正。

确实,很多文人墨客只会夸夸其谈,真正要做事,还得靠张居正这样的人,他虽然强势独裁,却有特定的原因,不是纯粹为了一己私欲。

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里,人口众多,每个人的想法也不一样,想要让一件事情能够快速有效地实行,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权力高度集中,国家机器高速运转,底下的人只需要执行,不需要质疑,效率就会提高很多,也是解决许多难题的好办法。

但是这个办法,只能用于一时,不能永久使用,因为人毕竟是人,会思考,会有想法,久而久之,肯定会有反抗的心理,而一旦朝廷没有一个强势的领军人物,这个国家马上又会成为一盘散沙,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在张居正之后,明朝很快走日暮西山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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