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刚刚和嘉鹏一起发现的。”许嘉鸮邀功似的指着摊开在项雪晖面前那一页生平上的一行字。“二十八年前，马小霞曾经出过一次交通事故，就在本市，当时她和她家人来这里旅游度假。那时车还很少，事故又大，所以引起了不小关注，不然我和嘉鹏不会那么快联想到这件事。嘉鹤，你想查自己的生母，跟我说也一样。许嘉鹏那个人很容易得意忘形地，你不知道他对着我有多得意，还不是我找出来的。”
许嘉鸮看着人高马大，到底年纪最小，争宠这招怕是打出生就学会了。28年前的车祸，他都不知道在哪里。
“你已经知道季慧慧，也就是你大姨，曾经出过车祸吧？没错，同一起。”
“同一起？”项雪晖睁大眼睛，脑袋里闪过一个及不可思议的念头。“你找到多少马小霞当时的照片？”
“不多，而且那时基本都是黑白照。”话那么说，许嘉鸮还真是给找了几张出来，都打印在A4纸上，到也清晰。项雪晖学过画，他知道如何定位人的五官间距，他曾经的电脑里就有那样的程序。
“这是我吗？”女鬼忽然地出现吓了项雪晖一跳。他猛地一震，本能地往边上靠来避开趴向他桌面的女鬼。
“你怎么了，嘉鹤。”许嘉鸮见到项雪晖这异常的举动，立刻跳起来绕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肩膀。
“这个人是我吗？”女鬼转过头，用那双黑洞一样的眼睛盯着自己，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那是我吗？”
“嘉鹤？”
“闭嘴，都闭嘴。”项雪晖捂住耳朵，整个人缩在座椅里。女鬼还在问，那声音越来越空洞，里头深深藏着绝望的语调，在项雪晖大脑里来回撕扯。而许嘉鸮，抱着项雪晖的肩膀，也在不停地叫着他，叫着他身体里早就已经不在了的人的名字，问他怎么了。项雪晖无法回应，根本无法回应。
接近明朗的那段无法估量长短的时间，越是最无助绝望的时候。
036 第二个结扣
项雪晖其实不能单单依靠几张黑白照片就判定女鬼和马小霞是一个人，毕竟马小霞还活着，此刻还在数十公里外的一座城市参加厨艺大赛的录制。项雪晖看了她的几场节目视频，是一个非常健谈自信的女人，典型的“人不可貌相”型。但是她又千真万确跟女鬼长得太像，她年轻的时候。
女鬼在项雪晖的书房里咆哮过后，就消失了。项雪晖不能明着找她，心里一直记挂着。不知道是不是被刺激起了什么记忆，在一个灵魂的深处，总归会藏有什么的。这也是项雪晖所希望的。
那个小鬼依旧每天呆在琴房里，项雪晖去找女鬼时又见到了他。自从有仆人晚上路过听到琴房里有微弱的声音并告诉许佰时后，项雪晖就会记得每天给琴房锁门，打扫的任务也自己担下了。反正这间琴房的存在就是为了他，而且许佰时，许家那两兄弟也都认为，琴房是许嘉鹤的天堂，所以他们也不会来打扰。
对那个马小霞的调查还在一点点深入，其中包括了她工作行程和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私人出行记录。项雪晖没有细想过为什么一个企业的副总可以查到这些东西，他不会去问许嘉鸮，回答不回答，答多答少，他都有些心虚地不会问。现在的项雪晖，似乎就是在利用他们对许嘉鹤的愧疚，才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这并没有错，原本他就没有选择了要做许嘉鹤，虽然他也确实因此，获得了第二次机会。项雪晖从未像这一刻那么深切地明白，真正拥有第二次重新来过的机会的人，其实只有他而已。
项雪晖在琴房陪伴小鬼的时间并不长，能在这个地方骚扰到他的，目前就只有许仕群一个人。许嘉鸮拉着许仕群的手过来敲门时，恐怕是头一回对许仕群的来访充满期待。小鬼不喜欢陌生人，他转过头只看了项雪晖一眼，就悄悄离开了，穿过照不出他身影的镜面和玻璃，消失在琴房里。
听着微弱的琴声也跟着一起消失，项雪晖心里莫名觉得空空的。
“嘉鹤叔叔，嘉鹤叔叔。”许仕群的声音隔开两秒后抵达，山洪一样冲进项雪晖的耳朵里，接着是来自后背不算轻的撞击。“你想不想群群，群群来看你。嘉鹤叔叔，嘉鹤叔叔，我好想你。”
“他爸爸过来有些事和嘉鹏谈，就把一直嚷着要见你的群群带来了。”许嘉鸮看着项雪晖抱起许仕群，还笑得一脸春风暖暖地去亲吻那个小孩的脸蛋，恨不得自己也缩小了，就那么肆无忌惮地依偎在他怀里。
许嘉鸮很后来才知道，当他睁开眼睛看到许嘉鹤那刻起，那个小小的粉嫩嫩的趴在自己摇篮边对着自己笑的娃娃就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这辈子，只有对着这个人，释放自己好的，自己坏的，所有的一面。一辈子，就只有那么一个人，可以牵动自己的喜怒哀乐，可以让他成人成仙成魔。
“正好我也想群群了。”项雪晖让许仕群坐在自己腿上，看了眼傻站着的许嘉鸮。“你没事的话，也坐吧。”
“我没事，我就坐边上，呵呵。”许嘉鸮本来还指望有小孩在，项雪晖赶他时语气好点，没好到居然还被邀请留下了。在许嘉鹤的这边天堂里，还是有他的位置，许嘉鸮激动地可以说拉凳子的手都在抖。
项雪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不会想去注意。因为事实上，虽然知道些许家兄弟间的事，他依旧不会有那种深入的体会。对于许家兄弟，项雪晖不过是一个知道太多的外人，他只是知道，却没有真正经历。
“嘉鹤叔叔。”许仕群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很宝贝的护在胸口。
“群群自己也带手机了？不可以经常玩游戏上网哦。”
“群群不会的，群群以后给嘉鹤叔叔打电话和写信息，群群……给你看张照片。”许仕群长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点点划划。他的手，也是那种练钢琴小孩的手，和许嘉鹤，和小鬼一样，细长有力很有韧性。
“什么照片，我可以看吗？不会是群群喜欢的小姑娘吧？”许嘉鸮又开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才不是呢。”许仕群红着脸瞥了许嘉鸮一眼，将屏幕转向项雪晖。“群群弄来的小鸽子的照片。”
“小鸽子？什么东西？”许嘉鸮好奇地也将头探了过去。“咦，那不是上次钢琴表演上那个被你强抱的小男孩吗？群群，你不是吧，你居然喜欢小男孩。喂喂，这样可不行，你爸妈知道吗？”
“你胡说，嘉鸮叔叔讨厌，胡说！”许仕群涨红着一张小脸。“群群是想和小鸽子交朋友，小鸽子的钢琴弹很好。嘉鸮叔叔乱说，小鸽子是男生，群群也是男生，怎么会喜欢啊，嘉鸮叔叔你讨厌！”
“哈哈，那你小脸红什么，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哈哈哈，叫你嘉鹤叔叔评评。”许嘉鸮笑着伸手去捏许仕群番茄一样的脸蛋，还往两边扯着玩。“给嘉鸮叔叔说说，怎么还偷偷弄人家照片藏手机里？”
“嘉鹤叔叔，嘉鸮叔叔欺负群群。”许仕群将手机塞口袋里后，才开始伸手推许嘉鸮。
“你嘉鹤叔叔他……嘉鹤？”许嘉鸮和许仕群玩了会儿才注意到一直在边上没说话的项雪晖。“嘉鹤？”
“嗯？”项雪晖回过神，伸手抓住许仕群的肩头，完全没理会两人刚刚的行为。“照片呢？我再看一眼。”
“嘉鸮叔叔他……我给你看。”许仕群本还想告知，见项雪晖脸色不对，很乖巧地闭了嘴，将手机重新掏出来递给项雪晖。“是我老师给我的，我还问到了小鸽子的电话。他电话里跟我聊了会儿，人可好了。”
“他叫赵戈？”项雪晖盯着屏幕上一个6，7岁男孩的照片，脸色越见难看。那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子，虎头虎脑的，没有许仕群长得好看秀气，但白白净净地也很讨人喜欢，就跟项雪晖小时候那样。
“嗯，他就是小鸽子。”
“那次钢琴表演他也在，我记得，手法很纯熟的小孩，很有天赋。”许嘉鸮说话也认真起来，目光停留在项雪晖脸上，时刻注意着他的表情变化。“嘉鹤你以前见过他的，嗯……你们是一个启蒙老师。”
“我见过赵戈？”项雪晖抬起眼皮，眉头就跟着皱了起来。“什么时候？”
“前两年吧，赵五……也就是你的启蒙老师，带赵戈来过这里，参加一个什么比赛。爸爸请他们在家里住了一天，我想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记得不记得都一样。”许嘉鸮为自己可能算是隐瞒的行为表示歉意，其实这真的不能怪他，谁会想到要跟项雪晖说这个？那不过是一个偶尔借宿的小孩，和他们家没有关系。“那个叫赵戈的小朋友，跟上次见到变了很多，那次来时……非常安静，有些自闭。”
“自闭？是……不喜欢和人接触，不爱说话，老是一个人呆着？”
“差不多吧，当时大家都没太注意。赵五老师只说了两句，就让小孩去了琴房，没有影响谁，也没有谁记得他。”许嘉鸮的脸上似乎装了感应装置一般，项雪晖一皱眉他也跟着皱，项雪晖一抿嘴他也跟着抿。
“小鸽子才不自闭，他可健谈了，跟群群很好的。”许仕群坐在两个人中间，见两个叔叔脸色都不对，也不敢乱动，但一听许嘉鸮说自己好朋友坏话，至少不是很好的话，就忍不住要反驳一句。
“可能后来长大了，就好了吧。嘉鹤你怎么了？是想起些什么吗？”
“难怪一瞬间觉得眼熟。”项雪晖挤出一个笑容，将手机还给许仕群。“原来他就是小鸽子呢。”
“是啊，赵戈，小鸽子，这个外号很可爱，到和那小孩很配。赵戈这名气实在太老气。”许嘉鸮也笑着敷衍了几句，心里头却很不是滋味。一个只来过家里一次的小孩，可以触动许嘉鹤的记忆，而自己在他面前晃荡了那么久却什么也没有唤起，除了那些不好的回忆。虽然安慰自己说可能是因为和琴房，和钢琴，和音乐有关，但心里头终归不会好受，而且当着项雪晖的面，他还必须藏在心里。
一样在心里忍着藏着的人，还有项雪晖，他一点不比许嘉鸮好过多少。
那个赵戈小朋友，就跟刚刚离开的小鬼，长得一模一样。和女鬼与马小霞不同，他们之间没有太大的年龄跨度，6，7岁的小孩和7，8岁的小孩并没有太大差别。两个没有记忆的鬼魂，和两个还健在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他们都出现在许家，这不可能是一个巧合。项雪晖心里有自己的猜测，他需要证据。
“嘉鹤的意志力很强大，他是我们家的孩子，他不会那么轻易死掉。”
“所有一个姓的人家里，都有相同的秉性，因为他们受着一样的家教长大。”
季先生的话，许太太那句当时听着让人费解的话，忽然在项雪晖耳边响起，就像把钥匙，“吧嗒”一声把锁打开了。现在项雪晖需要力气去推开门，同时找到新的钥匙来打开会遇到的新的锁。
秘密总是有很多道门，很多把锁守护着，无一例外。因为秘密，不是单一的存在，它是一个连锁反应。
“也许我知道了些什么。”项雪晖偷偷给陈守垚打了电话。“也许许嘉鹤确实还在，不过他跟我一样，只是长得再不像原来的自己而已。关于灵魂转换，关于重生，陈医生，真的只是大脑的错觉吗？”
“小晖，我能看到他们，我怎么可能接受‘错觉’这样笼统的解释？什么时候出来，我们见一面。”
“不，我要先去见之溏，我想知道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天？”
“是的。”项雪晖双手握紧手机。“我死的那一天。”
跟陈守垚通话的手机，通话的号码，都是项雪晖自己新买。许嘉鹏和许嘉鸮都知道这件事，他们谁都没有提出异议，因为没有就没有反对的理由和权力。他们会纵然任何让项雪晖觉得好受，觉得自己获得尊重的事情。就像项雪晖意识到的那样，利用他们对许嘉鹤的愧疚，成就自己的小计划。
但是如果一直只是被动等待着，许家兄弟恐怕也是给换走了一个灵魂，彻底变性了。
037 催眠
“为什么是那一天？”孙之溏的反应有些出乎项雪晖的意料，转念一想，那一天对于他来说应该也不是完全无意义的。即便孙之溏真的很讨厌项雪晖，也是一起玩着长大，何况这个自己很讨厌的人，那天死了。
“一些我也不知道的原因，我是那天失忆的。”项雪晖仰躺着，侧着头和孙之溏对视。
“你想回到那一天，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看到了什么？”孙之溏的情绪调整极快，此刻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许先生，其实我个人的建议，是先从一些比较温和的事开始。”
“不，就那一天。”项雪晖坚决地点了下头。“我准备好了。”
“那么请许先生把眼睛闭上。催眠过程里，为了交流，我可能会叫你嘉鹤，‘许先生’有些太过于生疏。”
“可以不叫名字吗？”项雪晖刚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我会跟着你的声音，会好好配合你的。”
“好，只要你觉得舒服。”孙之溏给了项雪晖一个信任的微笑，抬手挡在他眼睛前。“现在把眼睛闭上，做一个深呼吸。就听着我的声音，什么都不要想，完全地放松身体。从脚尖开始慢慢放松下来，一点点往上推移，脚踝，小腿，膝盖，大腿，小腹……你现在很放松，就像漂浮在空中，慢慢呼吸。……现在让我们慢慢往回走，回到那一天。你睡了很长的一个觉，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白色。”项雪晖轻声回答。“我在医院的病房里。”
“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呼吸机。”
“现在把眼睛闭上，我是说，把心里的眼睛，回到黑暗中去。你看到了什么？”
“很黑，什么都看不到。”
“继续往前，往前走，你有看到什么？灯光，轮廓？或者声音？”
“我不知道。”
“没关系，不急，继续往前，注意脚下，知道踩在哪里吗？水泥地，草地，石子路？”
“很空，好像在飞，踩不到任何东西。但……不是那么黑了。”
“有听到什么声音吗？风，树叶，鸟鸣，脚步声，叫声？”
“我不知道，很杂乱，分别不清楚，好像……有车的声音，是救护车。”
“还是很黑吗？”
“不，不是。”项雪晖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着，越来越明显起来。
“空气中有什么味道？”
“味道？尾气……我在街上，是的，我看到了，我在街上。一辆救护车朝我开过来。”
“你一个人？”
“是的。”
“有看到周围的人吗？他们看着你吗？”
“没，他们……他们只是路人，走得很匆忙，就像……就像我根本不存在。”
“认得那条街吗？看看你脚下的路面，然后慢慢转头，右边有店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