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雪晖的眉头动了下，眼珠在眼皮下动得很快，似乎想要醒过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你真的太倔太直了，雪晖，哪怕你有那么一点点让我觉得有希望，我也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孙之溏像是说上了瘾，眼睛眨也不眨地对着项雪晖皱得更拢的眉头，手抬起来想去将它抚平，在碰到那一刻又重新放下了。“我也知道对于小佑来说，由你掌控身体是最好的。我跟你们一起长大，我看得清楚。但你实在是太……雪晖，我不能这样看下去不管，看着你走上……一条再正统不过的路。遇到你喜欢的女孩，建立你的家庭，生一个你一定会喜欢得不行的小宝宝。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女朋友吗？呵呵，我怎么可以看着你去和女人谈恋爱？小佑怎么办？……我怎么办？所以，雪晖，你必须死，你懂吗？”
孙之溏的这番心理话，恐怕再不会说第二遍。说不说，其实都不会改变什么，所以何必真让对方知道呢？
075 一个人的梦
许嘉鹤半夜里从梦里惊喜，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出了一头的汗，这是他在赵戈身体里第一次做恶梦。有什么东西使命地拽着他不让他走，好像要把他从这个身体里抽离出来，就像是在给气球放气。赵戈的身体是这个气球，许嘉鹤的灵魂是里头的氢气。气球已经摆脱了束缚飞上了天，忽然要被气压挤爆了。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许嘉鹤从床上下来给自己倒水，床头那个可爱的小闹钟显示是凌晨1点43分。像赵戈那么大的孩子，应该睡得最沉才是。许嘉鹤不相信自己平白无故地现在开始做那样的噩梦。
赵家的房子是殖民时期建造的小洋楼，非常西式，和许家那栋中式的楼房完全不同的风格，包括里面的格局和家具。许嘉鹤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适应自己的新身份，适应这个新家，然后开口叫一个和许家泰差不多大的男人爸爸，叫那个看着甚至比许佳嫣还年轻的女人妈妈。这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有一颗更年轻快乐的心，在被自己有自闭症的儿子一次次的打击下越战越勇，显示出了最大的宽容和爱。许嘉鹤永远不会忘记当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开口叫出“妈妈”时，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那是他从来没有在自己母亲脸上看到过的，不管是季敏敏还是蔡经雅。赵戈只是恰巧在那里，许嘉鹤并没有计划要第二次的生命，就和项雪晖一样。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进入另外一个人的身体，就像有一只手抓着你，把你拖了进去。
现在这只手，正在往外拽他，只是用的力不够，远远不够。
许嘉鹤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给自己洗了个冷水脸，那张赵戈的圆圆嫩嫩的小脸蛋就在镜面上。许嘉鹤那么大的时候，许嘉鸮早就不会再口齿不清地“咕咕，咕咕”地叫他，他开始跟着许嘉鹏叫他“嘉鹤”，然后就再没有改过口。这么大的赵戈和这么大的许嘉鹤差不多个头，小两岁的许嘉鸮和许仕群差不多。许嘉鸮是在他10岁那年超过许嘉鹤的。就像历史又一次要开始重演，只不过现在的许嘉鹤不会允许了。
一个成年人，失眠是很正常的事，遇到难题，翻来覆去睡不着，而对于一个在长身体的8岁小孩，他的身体可不会允许你半夜2，3点还不睡。控制一个新的身体，比想象得要难很多，尤其是年龄差那么大。
许嘉鹤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地，明明因为难受被恶梦惊醒，突然又跟躺在云朵里一样完全放松地进入了梦乡。第二次进入的梦境，是赵戈才会有的梦境，明亮温暖，还有琴声在耳畔回荡。第一次做到赵戈这样的孩子才会有的梦时，许嘉鹤也知道，项雪晖会做到只有他才会做的梦。那些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个人独有的特殊经历，它们会留在身体里，然后有一天，把你彻底变成你身体是的那个人。而过去，会变成了一个已经醒来的再也回不去的梦。这是许嘉鹤的外公在他小的时候跟他说过的。
“可惜你母亲不理解，你大姨不理解，你舅舅不理解，他们不理解什么是重生。梦，都不是真的。”
许嘉鹤第二天早上被赵五叫醒时，已经到了中午，许嘉鹤和赵戈的生物钟都很准，睡得那么晚是很少见的情况。这天是练琴日，所以不去学校。赵戈的父母要赵戈走专业路线，所以文化课的时间会比其他小孩子少一半。对于现在的赵戈，这不是什么问题，因为该读的书，许嘉鹤都已经读过了，还读得很不错。
经过几个小时的美梦，醒过来后，许嘉鹤的心情并不好，甚至更糟。其实在赵五来叫他时，许嘉鹤就已经从深度睡眠里出来，开始转向新的噩梦。这次不是有什么在往外拉他，而是有什么从里面往外推他。
“怎么了，赵老师？怎么是你来叫我？阿姨呢？”
“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赵五刚回答，许嘉鹤说的那个保姆阿姨就把早餐端了进来。
“家里来客人有什么奇怪的？”许嘉鹤看了眼赵妈妈每天给赵戈变着花样，摆着各种可爱造型的食物。“谢谢阿姨，我去洗个脸马上吃。您先出去吧，吃完了我会自己拿下来。我不会摔碎它们的。”
保姆听后看了赵五一眼，很快离开。许嘉鹤进了浴室，出来时，赵五还在原地站着等他。
“赵老师，你怎么不坐？到底家里来了什么客人？”许嘉鹤在自己的小餐桌边坐下，先伸出左手，意识到勺子在另一侧，立马换了右手，慢条斯理地吃起可爱的色彩丰富的儿童营养餐来。
“是许家的一位客人，好像叫小佑，不是很聪明，不知道怎么就找到这里来了。”赵五搭得直白。“听保姆说泪汪汪的特别可怜，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但是你父母怎么问也不说，还不让告诉许家的人。”
“老师为什么特意过来和我说找个？”许嘉鹤放下刚刚要送进嘴里的一个兔子形状的小番茄。项雪晖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许嘉鹤知道，不然他不会有那么奇怪的感觉，做那些可怕的梦。
“小佑想见你。”赵五面对着许嘉鹤，看不到，眼睛却一直盯着他。
许嘉鹤抬头看了赵五没有戴墨镜的无光的眼睛一眼，勺了一大勺玉米片在嘴巴里嚼，半响后说道。“那让他来见我吧，就跟妈妈说，是我以前随口约的小佑，以为他脑子不好不会记着，没想真找到家里来了。”
“崇崇，你……好，我去让保姆把小佑带到你……”赵五欲言又止，又一次选择了沉默。看不到，也不想。
“就去琴房吧。”
许嘉鹤不知道，在赵五来叫他之前，他的床边，就站着一个小鬼。他从这个早上，小佑来敲赵家门那一刻起就一直在他身边没有离开。赵五进门那一刻，感觉到房间里有异常，他看不到，但是他可以感觉到。
如果不是小鬼带路，小佑也没有办法那么快找到赵家。
“小鸽子。”小佑被带到琴房时，已经洗了脸和手，但看着还是很憔悴，眼睛下都有了阴影。
“那么远，你怎么找来的？”琴房里，只有小佑和许嘉鹤两个人，女鬼和小鬼两只鬼。
“小佑的家，也在这里，可是……还不能回去。小鸽子，你帮帮小晖，好吗？”
“小晖？”许嘉鹤在小佑面前，到是没有装小孩。
“他现在，叫嘉鹤，许嘉鹤。就像，你现在，叫赵戈。小鸽子，他们要害小晖，你救救他。他们说，嘉鹤不是嘉鹤，小晖是坏人，占着嘉鹤的，身体不走。可是小晖，是很好的人，他……他自己也，不知道。”
“项雪晖？”许嘉鹤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仰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站着的小佑。“要我怎么帮呢？”
“小晖没说，你在哪里。许阿姨，特别坏，她让人把小晖，关起来。嘉鹏哥哥，他……弄不清楚。嘉鸮哥哥也是，两个……两个笨蛋。”小佑急得抓了抓头。“小鸽子，你让小鬼回到，你身体里，你回到……嘉鹤身体里。小佑不怕，小佑可以，一直躲着，小佑愿意，把身体，给小晖，然后……”
“然后怎样？一切都恢复原样吗？”许嘉鹤的口气可谓非常冷淡。
“救救小晖，小鸽子，小佑求你。许阿姨，许阿姨会听。”小佑上前摇了下许嘉鹤的肩膀，“小鸽子，求求你了。他们要，小晖的宝宝，说是，季家的宝宝。说什么……人工受精，什么……试管婴儿。小佑不懂。”
“人工受精？”许嘉鹤的脸色一下变了。“那女方呢？光有我……光有男方的精子有什么用？”
“小霞姐的女儿，哦，不，是小霞姐，身体的女儿。”
“小霞姐身体的女儿？”许嘉鹤重复了一遍，疑惑地盯着小佑紧张的脸。“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沈欣姐姐，告诉我们的。”小佑诚实地回答。
“沈欣，我们？”许嘉鹤倒吸一口气，镇定了自己几秒后，很小心地问道。“小佑，你……你能见鬼？”
“他们不吓人。”小佑摇了摇手，还往许嘉鹤身后看了一眼。“小鬼，小霞姐，沈欣姐姐，还有……还有其他路上，我们遇到的，他们都，很好的。可是……他们再也，回不来，和我们一样，生活，不能了。”
“赵戈……也在这里？”许嘉鹤随着小佑的视线，缓慢地转过身。
“嗯，小鬼跟我，一起来的。他带我，来的。”
许嘉鹤看着身后那道从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久久地没有眨眼。虽然许嘉鹤见不到小鬼，他知道小佑没有骗他，他知道赵戈就在这里，也知道他再也回不到自己所占据的身体里，就像他也回不去一样。
“小鸽子，想想办法，帮帮小晖。那是……你的错。”小佑很少会去责怪别人，直接对许嘉鹤那么说，是第一次。“小佑，有让小晖，说出来，但是小晖，说他就是，就是嘉鹤。许太太知道，小晖不是。她说，你会跟她联系，她要……她要杀小晖。小鸽子，不，嘉鹤哥哥，求求你，帮帮忙。”
“你要我怎么帮？”许嘉鹤回过头，眼睛有些湿润。
“呃……你是……许太太的，儿子，你……了解他们，你……那么聪明，会……有办法。”
“刚刚你说，都是我的错。”
“小晖是，无辜的。”小佑低下头，撅着嘴巴。“你的，烂摊子，你躲开了，都，留给小晖。”
“是啊，烂摊子。”许嘉鹤转过身，手放在琴键上，宣泄般弹出一串有些刺耳的音符，又忽然停下。“我好不容易重新活了，为什么……要再回去？项雪晖，本来……就不存在。”
“嘉鹤哥哥！”小佑上前跑到许嘉鹤身边。
“我叫赵戈，你也可以和我家人一样叫我的小名崇崇，你说的许嘉鹤，不在这里。”
“不对，你们，都不对，小晖，一直都存在，小晖，是真的，他……是好人，比你们都好。”
“小佑，听着，你是项雪晖，就跟我是赵戈一眼。”许嘉鹤收回手，只盯着键盘看。“我们的身份证会证明我们的身份，我们的DNA，指纹会证明我们的身份，即使死，也不会改变。”
“小佑，有身份证。”小佑抹了把眼泪，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小佑不是，项雪晖。”
“项雪旸？”许嘉鹤看了眼小佑捏得很紧的身份证。“是许嘉鹏，或者许嘉鸮帮你的？你刚刚一直说项雪晖被许太太抓了，但是这不应该啊。许嘉鹏许嘉鸮那么喜欢……许嘉鹤的身体，怎么会不看紧他？”
“人格分裂。”小佑咬着牙忍了好一会儿吐出这四个字后，终于控制不住又哭了。
“现在我是明白了。”许嘉鹤冷笑着别过头，飞快地用手指把眼角的泪水擦掉。“他们还不死心是吗？干嘛一定要找我呢？许嘉鹤的身体不是一直在吗？还要找回原来的灵魂做什么？他们有在乎过吗？”
“嘉鹤哥哥。”小佑求助般忘了边上的女鬼一眼，小鬼在许嘉鹤转头看他那一刻就离开了。
“崇崇说想去看看爸爸妈妈。”女鬼跟小佑说。
“小佑。”许嘉鹤回头仰望着站在他边上红鼻子的小佑。“如果项雪晖自己过不了这一关，那么谁也帮不了他。重新活着，像他这样的存在，能拥有真实完全的只属于他的身体，这些事情，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要，杀小晖啊。”
“杀不了的。”许嘉鹤重新对着钢琴坐好，手再次抬起。“相信我，小佑，不管是灵魂还是身体，许嘉鹤死了的话，另外两个人也活不了。许太太……看着一个儿子死，不会看着另一个儿子也死。”
“可是……”
“回家吧，小佑，做好你自己改做的事，替项雪晖回家吧。”许嘉鹤最后一个话音落下，指下第一个乐音就跟着起来，然后是一串悦耳流畅的琴声。小佑不知道许嘉鹤在弹什么，只是那曲子里，带着明显的忧伤。
悲伤是那么容易被解读到，都不需要语言来强化。
“走吧，小佑。”女鬼走到小佑身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意思是他知道自己改做什么。”
“真的？”小佑看看女鬼，又看看根本不理他的许嘉鹤。“那小佑，先回去。……小鸽子，再见。”
许嘉鹤没有理睬，闭着眼睛，完全地沉浸在自己弹奏的琴声里。琴边很小的一个身体，隐约有一个很大的灵魂覆盖着。让一个孩子，藏住一个成年人全部的秘密，好好活着，也是许嘉鹤必须自己面对的难题。
076 开诚布公
项雪晖抱着膝盖靠着墙角坐着，额头低着膝盖，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身上还是那身白色的睡衣，脚上穿着厚实的白袜子，和第一次在这间房间里醒来时一样，就跟中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
沈欣就在项雪晖边上蹲着，项雪晖醒来到现在，她只离开过两次，去给陈守垚传话。一次是季先生来的那次，沈欣实在看不去。一次是项雪晖被孙之溏注射药物后昏迷，她在边上也无事可做。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们许经理在哪里吗？”沈欣小声地问道。“有些事我也没和陈医生说，怕他太担心。”
项雪晖没有反应，一动不动地坐着。陈守垚那里，沈欣也带了话过来，是项雪晖坚持让他留在蔡家继续做事。陈守垚有时候很恨自己对项雪晖的了解，恨自己的理智可以那么冷静，看着那只美丽的仙鹤被推到受罪，唯独他要在边上忍着等着，等着他自己站起来的那一刻。信任需要很大的勇气，信任别人，还有自己都是如此。许太太借机困住了知道真相的唯一一个人，而被困住的地方，也是又一个反击的战场。
“如果许经理当初也有陈医生那样的朋友，或许他还会在。”
“他在这里。”项雪晖抬起头，眼神还有些呆。“他不是被他们关在这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