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性15
“你怎麽来了?”张章被林悦扶着坐起来,背後细心地垫着竖起来的枕头。
“我中午打过电话给你。你说你不舒服,我就过来看看。”林悦用勺子搅搅粥,举到嘴边吹了吹,觉得应该不烫了,就伸到张章嘴边。“吃吧。”
“我只是感冒发烧而已,手又没断,能自己吃。”张章握住勺子,林悦却不肯松手,固执地把粥送到他嘴边。张章烧得浑身没力气,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也不多推拒了。
好几天没吃过米了,虽然没什麽胃口,倒多少也还能喝下些。於是,一个人慢慢地吃,另一个人默默地喂。大约喝了半碗左右,张章摇摇头推开碗,拽着被子往下躺。林悦忙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帮他把枕头摆正,顺手掖好被角。他看张章一脸病容,很心疼,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他刚想站起来去洗碗,就被张章伸手拉住。
“放着吧。”张章看着他说,“和我说说话。”
林悦心里一喜,连忙听话地坐在床边,伸手握住张章的手,十指交缠。想了想,又怕被子透风,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笨手笨脚把周围也塞严实。
他看着张章,一脸心疼。“章章,怎麽才几天,你就病的这麽厉害?”
“没事,工作忙,没休息好罢了。倒是你,瘦了不少。”
“嗯。一直想着你,吃不下东西。”
张章笑了一下。“爱肉麻的小鬼。”
林悦明显憔悴了不少,下巴尖的快能把木板给戳出个洞来。张章烧的手脚冰凉,年轻人火热的温度顺着交叠的手掌传过来,很温暖、很安心,突然很想叫他不要走,一直留下来。
生病让人卸下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变得脆弱又敏感。咬咬牙,张章还是什麽也没说。
“我们明天去医院吧。这次换你听我的。”林悦又开口说。他知道张章讨厌去医院,可实在不能眼睁睁看他这样病着。“老拖着对身体不好。”
“好吧。只要你别再拿这麽难喝的粥给我就行。你煮的?”
“我不会……是在食堂买的。”林悦脸红的快能滴血了,“一听说你不舒服,我就特着急,连家对面拐角就有间粥店都忘了。”
“笨!”
“……”
“我要睡觉了。你随意。”
“嗯,你睡吧。我守着你。”林悦说着,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确保他不会受凉,轻轻亲了一下张章的额头。“晚安。”
惯性16
第二天,张章一觉睡醒以後,又死活不肯去医院了。林悦一会儿好言相劝,一会儿怒目而视,使尽浑身解数,直到快中午了,才让张章不情愿地拿上钱包出了门。
一路打车到了医院。挂号、交费、递验血单、取结果……林悦全部一手包办,各个窗口跑来跑去,忙个不停。张章基本只要坐在椅子上,动动嘴就行。看完医生,说是让去输液。林悦交完钱後,带着张章去了输液室。
小护士把设备都弄好,眨着圆圆的大眼睛,拿起针就要扎下去。林悦一惊,赶忙喊了一句。“护士!不做皮试吗?我小时候打针都要先做皮试的。”
看他年纪不大却一脸严肃,紧张到不行。小护士甜甜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你那是打青霉素吧?你哥要挂的是中药类的,不用做皮试。”
林悦点点头,不再多说什麽。他身体很好,这些年基本没病过,只依稀还有些小时候去医院打屁股针的模糊记忆。小护士手脚麻利地一针见血,调好滴液速度,临走前嘱咐说:“等快见底了记得叫我拔针。”
张章看着林悦一脸愁容,安慰的说:“打完就好了,你别老皱着眉,快能夹死只苍蝇了。”
“你脸色很难看……”
张章虚弱的笑了笑。“要是一打就好了,这药也就不是这价钱了。”
林悦勉强点点头,看他不舒服也不敢多说话。
张章确实很难受。他从小就不喜欢医院。他讨厌那种任人排布,完全无法反抗的感觉。可这次确实病来如山倒,已经烧了好几天,总不见好,不得不来医院看医生。颠簸了一路过来,反而觉得病的更重了。
他很久没有感到这麽不舒服了。他觉得可能是坐久了有点累,就站了起来。林悦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我坐着有点难受,起来站站。”张章笑笑说。感觉没什麽好转,他就又坐回椅子上。
“张章你还好吧?”林悦见他脸色苍白,十分担心。
“还行,就是有点胸闷。”
“我去给你买点喝的吧。”林悦看了看刚打了一点的点滴,对张章说:“一会儿就回来。”
张章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林悦便离开输液室,去买饮料了。
惯性17
林悦走了以後,张章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他手机和钱包都在林悦身上,手里连个能把玩的东西都没有。
不知怎的,他就突然想起当年,他妈死活不同意他跟男的在一起。
他还记得,他妈流着眼泪想劝他回心转意。“章章,你就听妈妈一句劝。两个男人在一起太不安定了,说不定哪天就散了。爸妈又不能陪你一辈子,到时候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说句难听的,有个什麽意外,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章章,你让我们怎麽能放心啊!”
而他只是木然地流着泪,死活也不肯点头答应。那时,他急切地想甩开和章家有关的一切,彻底远离那个引人覆灭的漩涡。他想要自由,想和林悦在一起。
所以,他特意选择在家族聚会上出柜,毫无预警地丢出重磅炸弹,将所有人都逼到悬崖的边缘,再无任何选择。那是一场最残忍的报复,不分敌我,一律给予重创。最终,他得到了所有想要的结果,可自己也是伤痕累累,从此有家不能归。
他不会回头,也不能後悔,否则就是满盘皆输。
胸腔里的氧气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挤出,张章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他张开嘴深呼吸,肺部却像停止了工作一样,怎麽也吸不到氧气。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折磨得他呼吸困难。
张章忍受着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头一阵阵眩晕,手脚开始变得冰凉。他伸出手摸上左胸,想确认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还在跳动。好像还活着,可他觉得自己就快死了,想开口求救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林悦拎着水回来了。他看到张章,顿时吓了一大跳。
毫无一丝血色的脸,泛着一层可怖的灰败。之前被病情折磨到苍白的唇色,如今泛着青紫。两眼无神地盯着前方,眼神涣散。
!的一声,手上的水落到了地上。林悦不顾一切地大喊:“护士!护士!!!”
圆脸的小护士听到喊声跑过来。林悦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快!你快看看他!”
小护士一看,心里也是一惊,暗叫了一声糟糕。她看了眼已经输了一大半的点滴瓶,果断地给张章拔了针。
随後发生的事情异常混乱。本来安安静静的输液室,涌进来不少医生和护士。张章被他们抬到床上,插上蓝色的氧气管。林悦守在床边,看着张章半睁着眼,一副随时就要死去的样子。他就是再缺乏阅历,现在也明白张章是药物过敏了。
不是说不用做皮试的吗?不是说打完就好了吗?为什麽事情会变成这样?林悦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不断叫着张章的名字。
一针肾上腺素打下去了。林悦听到医生略显焦躁的声音:“还不行!再拿一针过来!”
周围的医护人员在不停的走动着,林悦看着张章,觉得世界要塌了。
惯性18
张章觉得自己就像沈入了水底一样,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朦朦胧胧的,看到的所有东西也是模模糊糊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让人很不舒服。之前还觉得怎麽吸都吸不上来的氧气,现在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反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脑袋昏昏沈沈的,很想睡。他似乎听到林悦发出的尖锐叫声,迷迷糊糊中他心想,怎麽以前没发现小鬼这麽吵闹?
氧气好像给的太多了,他很不喜欢。於是,他慢慢伸手摸向氧气管,也许拔出来会舒服些吧。忙乱中没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除了眼里一直只有他的林悦。林悦一把按住他的手,几乎是在尖叫:“张章!你想干什麽?”
“这个不舒服……我想睡……”张章没有力气,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他看不清林悦的表情,只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麽累过。
林悦死死按住他的手,被他吓得心脏都快停了。他表情扭曲,声音止不住颤抖:“章章,你听话。千万别睡!”
张章想说好,可是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那麽一个人,最喜欢板起脸对他说,章章,你要听我的。而他总是点头说好。最喜欢黏在那个人的身边,一刻也舍不得分离。只是,後来全变了。他们开始习惯用虚伪的面具掩饰起自己的表情,用冰冷的利刺包裹起自己的内心,毫不介意地在对方心里用力划下伤痕。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哥,你在哪里……
又一针打进他的胳膊,可他似乎连针扎的刺痛感都感觉不到了。张章视线模糊地看着头顶的日光灯,眼角滚落一滴泪。
四周不断有人说话,可他已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麽了。触目所及的除了白色,就是明晃晃的灯光。他感到自己被人推着移动。在轻微的颠簸中,他闭上疲惫的眼。好累,他想睡了。
意识就此中断,他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有人急切地叫着他的名字,他却不愿去理会。
惯性19
“章章……章章……”耳边的呼唤声逐渐远去,铺天而来的是被刻意封缄的曾经……
“章章。”章淑湘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恋恋不舍的说:“妈妈要走了。你记得听爷爷奶奶的话。舅舅、舅妈工作忙,小沫也是一个人,你们两个人好好作伴。”
她看了看章沫,把儿子的手交到他手上。“小沫是哥哥,弟弟就拜托你了。”
章沫年纪不大,扬起稚气的脸,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姑姑放心。我会对弟弟很好很好的。”
张章扭着肉乎乎的身子,挣脱了章沫的手,扑上去抱住妈妈的腿,哭着不肯放手。“妈妈,我不要你走!”
看着放声大哭的儿子,他妈妈也忍不住直掉眼泪。孩子这麽小,就算是交给家里人照顾,她这一走好几年的,怎麽能放得下心?两个人抱着哭个没完,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还是老大章振华最冷静,看看时间,出言相劝道:“淑湘,时候不早了。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
淑湘擦了擦眼泪,点点头。“知道了。哥,章章还小,麻烦你们了。”
“说什麽呢。都是自家人。”振华帮妹妹拎起行李,出了门。淑湘看着哭闹不止的章章,狠狠心,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汽车载着她和大哥,向机场驶去,她的耳边依稀还回荡着儿子不停叫着妈妈的声音。
“淑湘,别太难过了。五年很快就会过去的。”章振华安慰道,“你不用担心章章。虽然我和你嫂子都忙,但还有爸妈照顾着,怎麽也不会让孩子委屈的。倒是你,去了美国,语言也不通,还要照顾智宪,一定要多保重。”
“哥……”
“唉。家里就你这麽一个女孩,打小从没让你吃过苦。没想到这一回,你一走就走这麽远。”
“要不是智宪实在应付不过来,三番五次催我,我是怎麽也不能留下章章一个人的。”章淑湘叹了一口气。
丈夫张智宪派到国外公干学习,刚去可能水土不服,加上压力大、生活又不规律,上个月大病了一场,让她心疼的要命。他们两个以前是高中同学,後来结婚了,感情一直非常好。两人一商量,决定让淑湘跟去陪读,打理日常生活。
汽车绝尘而去,从此一家人一别五年不能相见。
外婆哄了半天,张章反而越哭越凶。最後实在没办法,就让章沫陪他玩一玩,分散一下注意力。章沫也不哄人,等张章自己一个人哭得没劲了,才拿起小手绢帮表弟擦去眼泪和鼻涕。他老气横秋的教训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什麽是男……男子汉?”张章哭累了,停下来以後打起嗝来。
“唔,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个人名吧。”章沫记得昨晚电视剧里的好人,就是这麽拍着自己胸脯说的。所以那个好人的名字应该就是男子汉吧。因为当时觉得很帅,小章沫就记住了这段台词。
“哦……”张章还在不断打嗝,小身子一抽一抽的。
章沫觉得有趣,伸出手摸摸表弟滑溜溜的小脸蛋,说道:“好可爱。你好像小兔子。”白白软软的,眼睛哭得红红的。他见张章已经不哭了,就把已经脏兮兮的小手绢丢到一边,拿自己的袖子抹干净他脸上的痕迹。
张章乖乖地随他摆弄。章沫看着像个娃娃似的小表弟,心里很高兴。他拿手指戳了戳张章胖嘟嘟的嘴唇,心想:好像果冻啊。
他很喜欢甜甜滑滑的果冻。可爷爷奶奶总说太危险,不肯让他吃。他凑到张章面前,啪叽一口亲上去,拿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表弟的嘴唇。嗯,有点咸咸的,不甜,不过软软糯糯的,味道还算不错。
东咬咬,西舔舔,章沫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的放开张章。张章呆呆地看着他,倒是不再打嗝了。章沫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挠挠脸颊说:“刚刚那个啊……喜欢就会想亲亲,妈妈是这麽说的。”
张章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爬到章沫面前,仰起头嘟着嘴亲上去。他个头不够,只亲到了章沫的下巴。“哥哥,喜欢。”
章沫愣了一下,跟着高兴的笑了,眼睛完成弯弯的月牙状。章章呆呆的看着,只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笑脸。
惯性20
章沫比张章大两岁,是章家长男振华的独子,也是长孙。父母长相都算出众,妈妈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章沫又很幸运地挑着父母的优点长,所以从小就显得比一般人更为模样俊俏。加上他聪明伶俐,性子又稳重,家里人都很喜欢他,章老爷子更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把期望全放在了他身上。
相比之下,张章一下子就黯淡了许多。表哥太优秀了,所以他所做的任何事都显得平庸。而且他是外姓人,老一辈观念比较传统,总觉得他是养不熟的。虽然外婆因为偏疼女儿的缘故,对他也是爱屋及乌,可外公显然并不重视他。
不过张章也不太喜欢看上去阴沈的外公和很罗嗦的外婆,他最喜欢的是章沫。两人混熟了以後,他就变成了章沫的小尾巴,一整天黏在他身边。章沫也不嫌他烦,理所当然地照顾起表弟。
下午的阳光正好,从落地窗晒进屋里,照着人暖洋洋的。章章坐在地上玩着积木,章沫就在旁边看着书。和章章喜欢的小画书不同,章沫看的虽然还是少儿故事,可基本都是文字。
阳光给章沫镀了一层金色,头发变成了茶色,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一眼看去还真像外国洋娃娃。章章渐渐停下手里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章沫看,默默数他的眼睫毛。他哥看书,他看他哥。
察觉到他的视线,章沫便放下书,朝章章招了招手,他表弟立即屁颠屁颠地爬过来。章沫亲亲他的脸颊,把他抱到膝盖上面对面坐着。章章响亮地啵了一记,一脸迷恋地说:“沫沫,你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