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淑湘沈默着,难以回答。
她要怎麽告诉自己的儿子,他的父亲因为和局长关系不好,即使再有才华也迟迟升不上去,所以才会格外希望儿子能够出人头地?她要怎麽说出口,他的父亲为了往上爬,居然想去利用女人,故意接近和讨好局长的女儿?她又怎麽能告诉张章,那女人是因为动了真感情,求欢被拒後恼羞成怒,索性跑来颠倒是非?
大人的世界太丑陋,章淑湘开不了口。她得在儿子面前保住张智宪的尊严,她不想让儿子认为,自己的爸爸是个卑鄙无能的人。
“章章,你还小,很多事还不懂。”她再三踌躇,终於说道,“大人有很多事,不能单纯地说是对还是错。你爸……妈妈只能说,他从没想让这个家散了。他的错,也不是错到不可饶恕……所以,我们忘了过去,重新开始吧。”
“妈……”
“章章,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我们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咱们三个一起,以後好好过日子吧。”
章淑湘的眼里写满了哀求和期待。张章看了,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罐,说不出是个什麽滋味。
他的母亲,真是爱惨了那个男人,爱到连这样的背叛都能去原谅。他不能理解这种感情。
赤裸裸的罪行摆在那里,他却被要求闭起眼睛,遮住耳朵,堵上嘴巴。从此,不去看,不去听,也不去问,让发生的一切变成一场滑稽可笑的幻觉。
他的爱、他的恨、他的痛,那些牢牢刻印进体内每一个细胞的沈痛感触,被迫要永远封缄。
他已经不会去爱了,想不到现在连恨的权力也要被剥夺。谁来教给他,碎过一次的心,如何恢复到毫无伤痕?
“好……咱们三个重新开始……”张章痛苦地回答道,藏在饭桌下的双手死死握成拳。
母亲已近很可怜了,他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根本不存在第二种选择。
从此,家,再也不会是心灵的港湾。他永远要戴上温柔的假面,日日夜夜活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之中。
惯性39
恨要伪装成不恨,爱要伪装成不爱。张章越来越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内心压抑的快要发疯了。
父亲重回这个家,似乎有些洗心革面的样子。他每天不再晚归,即使偶有应酬也绝不贪杯,有时还会主动帮忙做些家务。母亲也不再愁眉不展,温柔娴淑地将整个家操持地有条不紊。
每天都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这让张章时常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什麽都没有发生过,他记得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恶梦。
可他始终说服不了自己。
他没有办法像母亲一样,打从心底宽恕那个犯了错的人。同一屋檐下,每天都不得不面对父亲。那人殷切的关怀让他感到虚伪,那人放松的笑容让他感到憎恶。
没有丝毫发泄的途径,他遵守着自己对母亲的诺言,对任何人只字不提。张章活在前所未有的孤独中,痛苦和郁闷侵蚀着他的精神、腐蚀着他的血肉。黑暗冰冷的夜晚,他似乎可以听到自己的灵魂不断发出濒死的哀嚎。
章沫成了他唯一的温暖。只有待在表哥的身边,张章才有了些许活着的真实感。
世界如此之大,给予两人可以亲密相处的空间却少的可怜。黑暗中的电影院、人迹罕至的公园角落,夜晚孤寂的海边……所有人都是他们的敌人,任何人都不会允许他们两个在一起。
考大学那一年,张章把所有的志愿都填成了外地院校。他想远远逃离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家,远远离开那个人让他舍不得的男人。
他感到害怕。明明自己的心肠已经变得足够冷硬了,却还是不想离开章沫。只能不断找出一个又一个虚弱的借口,继续贪恋着那人只给自己的温柔。
张章不相信爱情,更不懂什麽是爱情。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爱上章沫。
那人是章家唯一的孙子,是章家全部的希望。他的感情只会让章沫从高高的云端狠狠摔下,堕落在泥泞不堪的沼泽中,彻底毁掉所有亲人的期待与希冀。
张章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做出了离开的决定。他例行公事般,把填好的表格交给父母过目,不料两人的反应十分强烈。
母亲还好,只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所以觉得很惊讶。父亲的态度则异常强硬,坚决反对他去外地。
张智宪一板一眼地帮他分析各种利弊,可惜张章完全不为所动。听得烦了,他就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我不是在问你们的意见,只是通知你们一声我的决定。”
“跟你讲了这麽多,你怎麽一点儿都不明白呢。”张智宪一看他那态度,口气也强硬了起来,“你翅膀还没长硬呢,就想听爸妈的话了?这事你说了不算,听我的对你没坏处!”
一看到他摆出父亲的架子,张章就十分反感,一直积怨已久的情绪彻底爆发。他冷笑着说:“你以前从没管过我,现在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一下子被戳中张智宪最心虚的地方,他立马火冒三丈。“你说什麽?有种再说一遍!”
“再说几遍都行。”张章一点也不害怕父亲瞪眼的样子,无比挑衅地说,“你以前没管过我,现在根本没资格对我说教。”
话音刚落,张智宪就一脚踹了过来,正中张章的腹部。结结实实地挨了这麽一下,顿时疼得张章快要岔气了,心里的恨意更深了。
“臭小子,你反了天了!”张智宪憋得满脸通红,扬手还要打儿子。
母亲插进两人之间,拦下勃然大怒的丈夫,催促着张章。“章章,快跟爸爸道个歉。”
张章目光阴狠地盯着张智宪,毫不示弱。“我没错。凭什麽道歉!”
“好、好!你有种!”张智宪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咬牙切齿地说,“皮痒痒了是吧?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张智宪!你给我冷静点!”章淑湘一看丈夫真急了,只得死死拦着他,坚决不让他伤害儿子。
张章冷眼看着乱成一团的两人,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臭小子,你去哪儿?给我滚回来!”父亲在他背後怒气冲冲地喊。
张章懒得理他,从衣架上取过外套就出了门。
惯性40
因为走得太过匆忙,钱包和手机都没带在身上。这座城市是如此之大,他想去的地方实在太过遥远。
张章无可奈何地走上了顶楼,坐在天台边上,眺望对面的风景。
入夜了,家家户户点起一盏盏灯,在黑暗中晕开点点柔光。张章悬空的脚下,是最繁华的都市。每一天都有无数人,追随着希望的脚步来到这里,期待能够实现五彩斑斓的梦想。然而,从未离开过这里的张章,却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影子。
晚风徐徐拂过面颊,张章闭上眼睛,突然间有种很想跳下去的冲动。
这也许是一个好机会,他可以用无可逆转的死亡,来狠狠报复那些折磨他的亲人。让他们痛苦,从此活在自责与内疚之中;让他们醒悟,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一厢情愿地恢复如初。
恶毒在心底抽出丑陋的枝条,死死缠绕住倍感绝望的灵魂。只需几秒锺,他就会变成一具形状丑陋的尸体,化为别人一生中挥之不去的恶梦。
可是,他不在的话,那个人要怎麽办呢?两人已经约好了直到高考结束前都不联络,如果章沫突然间知道自己死了,会有什麽感觉?
只是因为想起了章沫的脸,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狠狠砸落在手背上。
一天天长大的他们,将会背负越来越多的责任,面对越来越残酷的现实。明明看不到两人的未来,深知纠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在浪费光阴,张章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刻。
此时的他已经走到了世界的边缘,生与死只在一念之间。他什麽都可以不在乎,却惟独割舍不下对章沫的留恋。那人的温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他的生命,构成这世上最致命的陷阱。诱惑他一脚踏进去,就此泥足深陷到再也无法全身而退。
死亡即是一切的终结,而活着的人会继续生活。即使不会忘记死去的人,他们之间也不会再有以後。
张章了解他的表哥,那人不会抱着思念、一辈子活在回忆里。总有一天,时间会抚平所有的伤痛,二人的短暂纠葛,会变成一段年少轻狂的糊涂账。等到很多年以後,当章沫偶然间想起他时,也许只会是一声叹息。
命运起起伏伏,承受着痛苦活下去,往往需要更大的勇气。张章低头看向黑乎乎的楼底,仿佛亲眼看着软弱的自己纵身跃下,转眼间跌成无数碎片。
“我要活下去……”张章对着夜空喃喃自语道,“我会好好活下去!”
这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誓言。
生与死的间隙,他选择了活。所以,不管之後还会有多麽痛苦的事在等着自己,他都不会再怯懦地考虑自杀。即使没有希望,张章也无法否认,生命的延续——这一行为本身就包含着无限的可能性。
现在的自己太渺小。既没有资历,也没有财力,根本不可能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幸运的是,他还很年轻并且极为擅长忍耐。所以,他会耐心等待机会真正到来的时刻。不管花上多少时间,只要自己不选择放弃,终会迎来心愿达成那的一天。
张章一边走下天台,一边这样想着,最後还是回到了那个家。
父亲闷在阳台上抽烟,不时借着不甚明亮的路灯,张望着楼下的小路,看看有没有儿子的身影出现。母亲则忧心忡忡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听到门铃响,就用最快速度冲过去开门。
见张章平安回来了,做父母的两人都松了口气。想起不久前的尴尬,张智宪又悄悄把头缩回了阳台。母子两人关起书房门,谈了很长一段时间。等章淑湘出来去厨房煮夜宵时,张智宪忍不住凑过去,背着手在厨房附近来回晃悠。
章淑湘见丈夫一副想知道又不好意思开口问的样子,就瞪了他一眼说道:“章章说他会留在本地上大学,也承认刚才的态度确实不太好。孩子就快高考了,压力大,难免会烦躁一些。你倒好,没说两句就急了,还动起手了。你啊,也就是个窝里横!”
“他都要造反到不认我这个老子了,我能不急吗。”张智宪不大高兴地回了一句,话题一转,跟妻子嘱咐说,“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帮那熊孩子看看学校,你等会儿忙完了,也过来一块儿把把关。”
“行。”章淑湘看着坐在客厅沙发上,捧着厚厚的学校资料研究报考志愿的丈夫,默默叹了一口气。
快半夜的时候,章淑湘又一次敲门进去书房。她把夫妻两人整理的志愿拿给儿子看,张章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把志愿表搁到一边,淡淡地说:“我没意见,你们选的挺好的。”
章淑湘把端进来的橙汁推到张章面前。“这是你爸特意给你弄的。”
“嗯,我等会儿会喝的。”张章说着就准备埋头去写卷子。
母亲见他这样,有些担忧地开口:“章章,刚才的事,你爸有在反省。他这人不太会表达自己,可心里确实是关心你的。就像这橙汁,他嫌电动打出来的口感不好,就用咱家手动的那个,一点一点费劲儿压出来。这些年,他是在外面染了不少坏习惯,可你要记得,他是你爸,有什麽想法也总归是为你好的。”
“妈……”张章看着那杯没有泡沫的鲜榨橙汁,心绪翻腾。“我知道了……”
“那我不打扰你学习了,别熬得太晚了。”
“妈!”张章叫住母亲,“你和爸早点睡吧,每天在厅里陪我熬着也没意义。”
章淑湘温柔地笑了笑。“傻孩子,我们乐意。大考之年,爸妈别的帮不上什麽,陪着你共度难关这点,还是可以做到的。”
说完,她就轻轻合上了门。张章端起那杯父亲亲自榨取的橙汁,喝了一大口。明明嘴里满是水果的清甜气息,心里却全是苦涩。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张章深深地叹息。打了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伤口可能会因此而止痛,但依然会留下清晰的伤痕。
因为有爱在,所以恨不得。因为有怨在,所以爱不成。全是些半调子的感情,张章强迫自己整理好心情,投入到学习中去。
那一年,张章高考时发挥的很一般,最後去了本地一所普通大学的本科。因为住校的生活,张章和父母之间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这反而让他们三人的关系有所改善。当初那些尖锐强烈的情绪,经过时间的沈淀,渐渐冷却下来。
一家三口也终於慢慢寻找到了新的平衡点,维系着不太亲近却也不会太疏远的亲子关系。
张章19岁那年的冬天,天气格外寒冷。随着气温的不断降低,张章感觉到自己的情感机能,似乎也跟着跌到了冰点。他每一天都设法积极地去生活,可是整个人不可抗力地变得越来越麻木和冷漠。
严重的时候,他甚至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连虚假的笑容都做不出来,只是木然地绷着一张脸,流露不出任何情感。没有任何事能让张章感到愉快,即使是和章沫的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做爱过程中获得的快感,也似乎比从前少了很多。
章沫很快就感受到了张章突然性的冷漠,感到莫名其妙和措手不及。他不明白,为什麽转眼间,身边的人就忽然毫无征兆地变得如此陌生。明明他们比从前更自由,有了更多可以腻在一起的机会,可彼此之间的关系完全没能更进一步。
他试图和表弟谈心,可在谈话过程中,章沫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张章的兴致缺缺以及一点轻微的抵触情绪。他越是急着想走进张章的心里,就越会被对方一点点推远。
章沫感到强烈的不安,他很担心张章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感到厌倦了,而自己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没能得到理想的效果。
直到很多年之後,章沫才终於确定,那时,老天跟他们开了一个非常残酷的玩笑。
在他拼尽全力去爱张章的时候,完全没能想到,他爱的那个人,正饱受着初期抑郁症的折磨,根本没有办法回应自己的感情。
一年後的夏天,章沫大学毕业的同时,争取到了离开章家,独立生活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地把房子的钥匙交给了张章,虔诚又期待地邀请张章一同入住。
半个月以後,他们搬到了一起,正式开始了同居生活。
惯性41
那年夏天的尾巴,两个人终於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小家。因为他们是表兄弟,所以可以轻易编造出许许多多的理由,说服长辈们让两人独立生活。爱情是自私的,只要能够达到目的,章沫丝毫也不介意去欺骗所有人。
用谎言做交换,用未来做赌注,他们踩着亲人们的信任,偷得了这世上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他们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见面,也可以不用挤在小旅馆简陋的单人床上,这里是只属於他们的世界,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章沫开始辅佐父亲的工作,一点点接触权力的中心。他很适合勾心斗角的环境,能够八面玲珑地搞好各种关系,比起单纯的校园生活,他更喜欢这种随时充满变数和挑战的丰富人生。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着,想要的幸福似乎唾手可及,可章沫的心里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张章明明就在他的身边,却给他一种怎麽也抓不住的感觉。
他喜欢上那个孩子的时候,一切都是那麽的美好。那人有着单纯无垢的眼神,青涩诱人的柔软肢体,温顺黏人的性子,每一样都让章沫深深地迷恋不已。可如今待在他身边的张章,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可是章沫再也无法轻易读懂其中的内容。当年那个一害羞就会脸红的小孩不见了,成年人修长柔韧的身体褪去了羞涩,在情事中变得越来越主动,甚至会主动骑在他身上,诱惑地摆动着腰,勾引着他失去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