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从咬紧的齿缝间对冴纱吐出话语。
「……骑龙用的服装,要多少都有……不对……如果你没办法骑龙,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冴纱!」
胆战心惊之下,冴纱跪地磕头道歉。
「万分抱歉。」
「道什么歉……我何时要你道歉了?!我不过是问你而已吧!你的嘴巴除了道歉,就说不出其他话了吗!」
国王像个气到语无伦次的小孩一样。
冴纱更是连起身都不敢。
「我和随从犯下的过错,还请都由我来承担……」
「过错?要说过错的话,有事瞒着我不说,不就是罪过吗!如果有什么痛苦,就不该和那个下人,而是和身为国王的我说!」
国王的话让冴纱的脑袋更加混乱。
……痛苦……
痛苦……当然是有。
但是,心中的痛楚,连国内最好的御医也无法医治。
仅是拜见国王的尊容,内心深处就涌出仿佛化脓的痛楚。
每次承受国王的愤怒,就会感觉心里某处逐渐坏死。
好想回到少年时期,与国王朝夕相处的怀念时光。
但是……回想起来,不知从何时开始,罗刚王总是在发怒。光是看到冴纱的脸就一脸不耐,嘴里总是说些不明所以的话。
为何你有虹发、虹眼!国王甚至曾激动地这么责问。
「原本该追究那家伙所犯下的不敬之罪——不过这次就算了!但是听好了,冴纱,不准你再跟那个无礼之徒说话!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能有所接触!这是国王的命令!传令下去,神殿只准老头留着,年轻的神官全给我赶出去。若还有这家伙以外的其他人,就全都将他们逐出!」
国王盛气凌人地下命令,让冴纱又想起一件事。
啊啊……这位大人,从以前就很厌恶有人和我亲近。
特别针对年轻神官,是担心年龄相近比较容易交心吧。
而且不只针对人类。在宫殿庭院被冴纱疼爱和无意中抱过的小动物,全都会被当场砍死。「不准你对我以外的人敞开心房!」当时,国王的怒气就如同烈火熊熊燃烧。
冴纱勉勉强强吐出话语。
「明白了。」
我已经……习惯了。习惯国王冷酷的对待。
每次突如其来的传唤,都伴随着刁难。
太慢抵达、穿的衣服胸前敞太开——上次是冴纱脚步有点不稳,一名骑士就上前扶住他。只是这样而已,国王就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这么说来,那名骑士不在今天前来迎接的人员之中。
关于骑龙这件事,永均团长早就曾若无其事地进言过——「要操纵我国以速度自豪的军用飞龙,对冴纱大人有点太勉强了。还是让冴纱大人与骑士共乘比较妥当……」。
但是,国王驳斥这个建议。
甚至不准有人帮冴纱一把。
冴纱为此感到哀伤。
……如果这么讨厌我的话,放着我不管就好啦……
前任国王异常疏远虹霓教,不仅大神殿,甚至还打算拆掉设在村庄内的教会。现任国王罗刚虽不至于做到那种地步,但也对宗教漠不关心。以前甚至连大神殿所在的灵峰座落在哪都不知道。
所以,当被命令前往神殿的时候,冴纱整个人被绝望给击溃。
如果不想看到我的脸,只要您一句话,我就愿意赴死……如此一来,自己也就不用活得那么痛苦了。
不过,一切都将在自己成为圣虹使的那一刻获得终结。
圣虹使终生不得离开大神殿。
没有性别、需遮住脸部、不得在人前饮食、以现世神被供奉在圣座上。
所谓的「圣虹使」,就是这样的存在。
仅能以神之容器的身分存在。
称不上是人类,充其量只是个人形容器。
但成为圣虹使之后,内心或许就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了。
「——国王,这次难得晋见您,有件事想请您听一听。」
冴纱恭敬的言行,让国王吹鼻子瞪眼睛地怒吼回去。
「我没兴趣!快点给我消失!」
回程的路非常遥远。
况且还是单人骑龙。冴纱拼死紧握缰绳,免得摔下去。
傍晚抵达神殿时,他整个人已经筋疲力尽到连脚都无法挪动一步。
不过冴纱还是郑重地向龙骑士团的团员道谢。
「抱歉,给各位添麻烦了。回去的时候请小心。」
但在离去之际,有几名团员却没有要上飞龙的意思。
怀着讶异的心情,冴纱询问。
「……请问,怎么了吗……?」
这些团员都是年轻骑士。
「冴纱大人。」
他们面面相觑后——快步冲向冴纱,接着跪趴在地。
在冴纱和年纪稍长的骑士们目瞪口呆的时候,他们已跪在神殿的屋顶上亲吻影子。亲吻在红色夕阳的照射下,拉得长长的冴纱身影。
「今天……能够拜见您……让小的喜不自禁,满怀感动。」
「因为国王下令不得和您有所接触,所以不能亲吻您的手。但是冴纱大人……还请接受我等的忠诚。」
这些骑士的年龄都和冴纱差不多。
虽然非常狼狈,但拒绝的话,就等同于否定他们坚定的信仰。
「……非常……感谢你们。」
勉强如此回应,结果骑在龙背上的永均团长和年纪大的骑士们,也都像套好招一样跳下龙背,冲了过来。
全体人员都亲吻地上的影子。
「后生晚辈方才所说的话,也是我们的心声。」
「纯洁的彩虹啊,我们永远尊崇您。」
冴纱拼命压抑以免全身颤抖,同时收下他们的心意。
「……非常感谢,这份幸福感我会存放在心头。愿神赐与你们祝福。」
目送骑士团骑着飞龙离去后,冴纱向和基表示。
「……今天……你帮了很多忙。谢谢。」
说完,冴纱就请他离开自己的房间。
虽然国王下令自己不能跟和基交谈,但这儿是远离王宫的神殿,没有国王的耳目。而且他每次传唤,都有一箩筐不讲理的命令。
关上门,冴纱叹了口气。
拿下面具,面朝写字枱上的画像打招呼。
「……我回来了。」
那是冴纱仅有的父母肖像画,是两人都还年轻时留下的身影。
在贫穷得连结婚都没庆祝的苦日子中,有那么一次,两人前往城市请画家画下这张肖像画。
父亲紧张到相当拘束,母亲则是羞赧微笑。
画家确实地将这对俭朴度日的年轻夫妇幸福的一瞬间给描绘下来。
害怕自己会诉苦,冴纱咬着嘴唇将委屈吞下肚。
若您们其中一位尚存人世……一定会难过泪流吧。
以人类的身分被大家尊奉为「神之子」的痛苦,哪怕只有一句话也好,都想化做声音倾吐出来。
凝视着话中黑发黑瞳的双亲,冴纱喃喃自语。
「为什么……只有我是生来就这种样子呢……」
这股憎恨不是针对父母,而是针对天帝。
之前和双亲在森林安稳地度过每一天。
直到第一次在湖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冴纱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惊愕。
和父母美丽的黑发黑瞳完全不相似的头发和眼珠。
家中没有能映照出影像的器具,头发也被剪得很短,所以冴纱一直以为自己长得跟父母很像。
但映照在湖面上的身影,看起来只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魔物。
会反射光线,变出七种颜色的头发和瞳孔。
还记得当时的自己吓到浑身颤抖,在湖畔大哭大叫。
听到声音马上冲过来找他的父母,拼命说明这一切。……你的头发和瞳孔的颜色本来就是神圣的虹色,那是这世界上最高贵的色彩。所以你是个美得让人目眩神迷的孩子……但不论父母再怎么称赞,冴纱都无法相信。
现在也一样。
大家献上的赞美和敬爱之情,令自己心痛。
而其中又以因为生得这种样貌,而被罗刚王疏远一事,最教自己哀伤。
「那个星预见婆婆啊……」
在冴纱知道自身的秘密后,双亲开始一点一点地对他说出真相。
「很害怕喔……她手摸婴儿的头……然后害怕得哭了。她说,这孩子是什么啊?到底是神之子,还是魔物之子?」
父亲木讷的话语、母亲爽朗的声音,如今还残留在耳际。
「我们怕你的样子被人看见,所以刻意翻了好几个山头去找眼盲的星预见。不过根本没用。星预见大人还是看穿了一切。」
父母笑着这么说,但内容却很悲苦。
在侈才逻,平常所使用的表面名字是由双亲所取。而次名——在这国家叫做真名——则是由星预见来取。
「星预见」——
通常是独居的老爷爷或老婆婆。而且肉体大多因疾病而行动不便,离群索居一个人独自生活。
不知是因为以幸运交换了预见的力量,还是因为过于悲惨的境遇,所以神才恩赐他们这种力量。
不论是何种原因,他们都能够预测一个人此生的境遇,并以直截了当的词汇代表此人的一生。
「婆婆说……你背负着坎坷的命运。最好尽量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外貌。但即使如此,你的一生依旧是风波不断。」
真名,是唯有本人、双亲及伴其一生的人才能知道的名字。
真名是不能随意告知他人的名字。
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名字,就意味着将自己的一切坦露给对方。
父母告诉冴纱,其真名是——「统驭世界之人」。
那是星预见授予的名字,双亲打从心底感到不知所措。
虹色的头发和瞳孔,确实是在神的庇佑下拥有的。但再怎么说……这个名字会不会有点太过沉重了呢?
由星预见定下真实名字是自古以来的习俗,虽然随着时代过去变得徒具形式,但上了年纪的人一定会说——生下婴儿后,什么都别管,先去找星预见看看就对了。
「虽然年轻人不懂,但就是有些人可以知道别人大致上会有怎样的人生。星预见所取的名字,真的会成真呢。」
冴纱思考着。
自己的真名,果然就代表着成为「圣虹使」的未来吗?
冴纱并不想统驭世界。他并没有那么宏大的愿望。
但是……现在有点感谢那个真名。
「统驭世界之人」——乍听之下像是与国王敌对的真名,曾让冴纱害怕不已。自己根本无意成为打从内心敬爱的罗刚王其治世中的任何障碍。
冴纱对着父母的画像喃喃自语。
「……可是,如果那意味着以「圣虹使」治理世界的话……」
那位大人的治世就能持续。冴纱只要在这神殿祈祷国王平安长寿即可。
尽管如此,比起父亲、母亲。冴纱还是想待在罗刚王身边。
这些变成抱怨的言语,冴纱实在是说不出口。
冴纱希望……能够受那位大人疼爱。
父母的遗物,就只有这幅肖像画,以及破旧的弓箭。
母亲因病蒙天帝恩召之后,和儿子相依为命的父亲认为总有一天,冴纱会加入王骑士团,所以就开始训练冴纱。
「虽然我只是边境村落的卑微卫士……」
父亲经常这么说。
「但你是神之子。说不定能在国王那儿派上用场哟?」
父亲抚摸冴纱的头,微笑道。
「如此一来,你就能保护国王,成为一名优秀的骑士。」
如今回想,那大概就是父亲的温柔方式。
竭尽全力给予厌恶自身容貌,封闭自己的儿子一个梦想。
但是,比少女还要纤弱的冴纱,光是要举起重剑就得用尽吃奶的力量。
看不下去的父亲,就亲手做了一把弓和箭矢给他。
那是非常柔韧的细弓,和如针的细箭。
虽然杀伤能力很低,但射程比一般弓箭还要远。而且因为细,所以易于射中目标。连远处草原的花蕊都能射穿。
然后那一天——居住在偏远之处的父子,听到了恐怖的传闻。
听说王都发生叛乱。
而且高举反叛旗帜的人,正是国王的弟弟,这让父子俩大为吃惊。
听说亲王殿下原本是个温和亲切又理性的人,但自从有了儿子后,整个人就变得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似的,一心一意只觊觎王位。
「时候到了,冴纱。」
父亲平静地说。
「去王都吧。虽然力量微薄,但我们应该可以成为国王的助力。」
父亲是个有着健壮身躯的男子汉。由于妻子体弱儿子又有虹发虹瞳,迫于无奈才过着隐居生活,但其实他很想跻身王骑士团的一员吧。
冴纱和父亲变卖仅有的家产,筹出微薄的旅费。
「……父亲……」
冴纱轻声呼唤。
已经分不清记忆是悲哀还是灼热。
因为和父亲的死别,与那位大人相遇的时间相叠。
旅途很漫长。没法借助走龙仅能徒步的贫穷乏味旅程,需耗时数个月。冴纱走到脚都肿了,还因为不断露宿荒野而发高烧——好不容易终于抵达王宫,但此时父子俩才开始后悔自己思虑不周。
乡下的下级卫士和他的儿子,是没办法谒见任何人的。大门守卫粗鲁地让两人吃了闭门羹。
「前去平乱的国王和太子过没多久就要回来了。像你们这样脏兮兮的乡下人待在这里,会害我们挨骂的。快点滚吧!」
现在想想,他们不应该一开始就去王宫正门,而该去跟侧门守卫说话才对。即使是一国宰相或王室成员,没有和国王同行时,都只能走侧门。
但是乡下来的他们,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智慧。
父亲不肯善罢干休。
「我一定能帮得上忙!我什么都愿意做,请让我见国王!」
身上的钱只够单程来到王都,若被赶回去的话两人根本没法回故乡。至少要成为下级士兵,否则父子俩就只能饿死街头。
守卫继续嘲笑父亲。
「似乎是有两把刷子,可是终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土包子啦。」
「那至少,让我儿子见见国王吧!——我儿子有虹发!」
父亲伸手拉下冴纱的头巾。
守卫嗤之以鼻。
「那是染的吧?是有闪耀着七彩光泽,但头发这么短还那么脏。不过,确实是个美少年。」
「……既然如此……冴纱,睁开眼睛!……请看看这孩子的眼睛!他的瞳孔是虹色的!这世上总没有任何染料可以将瞳孔染色吧!」
在父亲的催促下,冴纱连忙睁开眼睛。
守卫一脸不耐烦地弯腰观察冴纱的瞳孔。
接着,表情越来越僵硬。
「……神啊……」
原本轻视眼前父子的守卫边喃喃自语,边往后退。
其实在这之后——记忆就开始混乱。
守卫一脸狼狈,连滚带爬地去呼叫同伴。
是神之子啊……!
怎么办,这种大事要通报谁……
通报宰相吧!
不,国王马上就要回来了。还是直接让他晋见国王……
这么多人盯着自己议论纷纷,冴纱怕得紧抓着父亲不放。
事情——就在最混乱的时候发生。
感觉得到走龙在逐步接近。
不是人民使用的寒酸走龙。听那有条不紊的龙蹄声就知道是王骑士团的军龙。
一开始就吸引住冴纱目光的,不是走在最前面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