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无名客。”
他说的非常慢，一字一字，每个音都清晰地从牙齿间迸出来，仿佛在细细啃食某人皮肉，斯蒂芬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他马上扯起笑脸说：
“您在跟我开玩笑吗？我可真的被吓到了。”
“闭嘴！”
凯文一拳打在斯蒂芬脸上，他的头被打偏到一边，牙齿咬破了嘴唇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你到底骗了我多少次！把我当傻瓜耍很有趣对吧？”凯文捏住斯蒂芬的下巴把他的脸扳回来面对自己，“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斯蒂芬觉得自己的下颚骨被捏碎了，嘴里全是铁锈味，刚刚死里逃生的喜悦顷刻间烟消云散。今天各种状况迭出，他的身体和精神都透支到极限，再也没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冲动之下居然挑衅的直视着那双绿眼说：
“就算是您，说话也要讲点证据吧。纳希家族史上能研习多个法系的法师并不算少，而我只是会个火咒，这该死的跟无名客有什么关系！”
“你要证据？好，”凯文忽然笑起来，明明金发碧眼英俊非常，这一笑却透露出十足的疯狂，“再念一遍火咒。”
斯蒂芬猛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铁青紧紧闭起嘴唇，凯文见了越发得意，连瞳孔都变成兴奋的金绿色。
“怎么，不敢吗？没关系，我只听一次就够了。这句咒语里有一个音节，一个很不起眼的只有少数火系法术才会用到的音节，这个音你从来没有发对过。”
斯蒂芬猛然直起身想出其不意把凯文掀翻，但对方一直死死盯着他，自然不可能忽视他的任何意图。两人角力的结果只能是凯文用法杖狠力敲中斯蒂芬的肩膀，斯蒂芬呻吟一声重新倒回泥土里，再也积蓄不起力量。凯文的呼吸声也急促起来，双手撑在斯蒂芬脑袋两旁，距离近的可以看清他深棕色细长的眼睫。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某个地域的方言所导致的，”凯文继续说下去，温热的吐息和几缕金发一同落在斯蒂芬面颊上。“于是我寻访了大陆上所有火系法师的聚居地，听他们每个人念这个音节，但一无所获。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发不对这个音是因为你本身是水系，在水系咒语谱里有个和它非常相近的音节，你已经养成习惯，就算明知不对却再也改不过来。”
斯蒂芬无力的闭起双眼，他从没料到凯文居然能察觉这个细节，决斗时他明明已经极力注意不常使用含有这个音的咒语。低估了偏执狂的偏执程度果然是要付出代价。
“我救过你的命。”
斯蒂芬不甘心的做最后挣扎，凯文冷哼一声。
“刚刚我也救过你，我们扯平。”
斯蒂芬长长叹了口气。
“王子殿下，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事到如今我早就不是你对手，要我认输多少次我也心甘情愿。而你现在就算杀了我也没办法改变过去。”
“我从来没想要杀你，”凯文顿了一下，“那样未免太宽容了。就像我的誓言里曾说过的，我要将你带给我的痛苦百倍奉还。”
又来了，如果有力气的话斯蒂芬真想双手扶额。他忍了几秒，心想反正眼下已经落入魔掌再也糟不到哪儿去，于是便把憋了许多年的话干脆喊了出来：
“你到底受过什么痛苦啊！！输过两次有那么难以忍受吗？你见鬼的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该死的痛苦！！”
声嘶力竭的喊过之后斯蒂芬只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明显是晕厥的前兆。时机好极了，他想，可以暂时不用面对我们的王子殿下了。不用看也知道那家伙肯定气得要发飙，诸神保佑他没有鞭尸的爱好。
然后斯蒂芬就陷入了甜美的黑暗。
第十三章
斯蒂芬再睁开眼睛时感觉糟透了，双手双脚都被粗绳子紧紧绑着，身体像货物一样被打横扔在马背上不停颠簸，头朝下的时间太久，昏眩得几乎无法思考。
“嘿！”他大叫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不像话，“有必要这样虐待连法杖都没有的小法师吗？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没犯过任何罪，就算你是王子也没权利把我当犯人对待！”
回答他的是一记马鞭，响亮的抽在背脊上让他忍不住高声喊出来。
“闭嘴！”后面的白马上有人恶狠狠的开口，“你现在就是犯人，就凭你隐瞒的身份和私藏的王室宝藏，我有权将你押解回王都接受审讯。”
斯蒂芬差点把牙齿咬碎，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词语把凯文诅咒了一万遍，这才放缓了口气说：
“殿下，我想我们需要谈谈，关于这件事……”
“够了，”凯文打断他，“等我想谈的时候自然会跟你谈，现在我不想听你说任何一个字。”
说完他抬手用马鞭抽了下正背负着斯蒂芬的母马，这匹鬃毛柔顺的小家伙立刻嘶鸣一声冲了出去，斯蒂芬始料未及险些跌下马背，惊慌中狠狠咬伤了自己的舌头，但这噩梦却还远未结束。
森林中的小道坑洼不平，母马一路狂奔，马镫一下下撞在斯蒂芬脸上割出不知多少伤口，而他顺着马鞍渐渐下滑眼看就要被甩落在地时，终于有人从旁边飞身跃上马背，稳稳拉住缰绳把马停下。
“你没事吧。”
艾尔伯特说着将斯蒂芬拉回安全的位置。
“艾尔，”斯蒂芬舌头疼的要死，压低了声线含糊的发音，“你要帮我。”
艾尔伯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脱下斗篷披在斯蒂芬身上，一夹马腹缓缓跟上队伍。后面的凯文冷冷看着这一切，脸色阴沉却什么都没说。
到达洛卡连时已经是深夜，旅店主人穿着睡衣为王子殿下张罗晚餐，而斯蒂芬被直接扔进储物室里与老鼠为伴。
“喂！至少把绳子解开吧，还是说我这幅样子你还怕我跑掉？”
凯文理都没理他径自走了出去，旁边的杰克对他无奈的摇摇头，用唇语祝他自求多福。
木门关上后将喧闹声都挡在另一个世界，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映出满地尘埃，空气里弥漫着蔬菜腐坏的味道，斯蒂芬忽然想起上次吃到的东西还是那条烧焦的烤鱼，顿时觉得饥饿难忍。他动了动被绑在背后的手臂，试图在黑暗中找到什么可以割断绳索的东西。但没过一会儿他就累得满头大汗，精疲力竭的歪倒在地板上。
算了，他想，反正凯文一时也不会杀掉自己，拖下去总会有办法的。正想挣扎着坐起身，肚子忽然不合时宜的抗议起来，斯蒂芬干脆翻了个身继续躺在地上，长长叹了口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无聊的盯着眼前慢慢慢慢爬过的小虫，要是不顶撞凯文就好了，插科打诨跪地求饶，没准那家伙就会不屑于再纠缠他。
不，别傻了。斯蒂芬朝小黑虫轻轻吹了口气，它立刻扒在原地不动，随即张开轻薄的翅膀从窗口飞了出去。那样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凯文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自己错就错在不该连赢他两次。
不过第一次可绝对不能怪他，对面的人同样带着面具隐去姓名，自己怎么可能知道这孩子就是国王陛下的二儿子？诸神作证凯文摘下面具的那一刻不会有人比他更后悔。但是第二次呢？斯蒂芬蜷缩起来微微压迫着胃部，好让饥饿感不那么鲜明。本来他当然是想输掉的，当时已经入围前十确保能拿到奖金，虽然少了点但总比得罪权贵好，他从来不打算引人注目。只要注意技巧，面对当年略显青涩的凯文自己还是有信心输得不令人怀疑。可是打着打着他就完全忘了这些，似乎被对方所感染，不知不觉中居然也全力以赴认真起来。这实在太不像他了。
到底为什么呢？斯蒂芬仔细回想，却想不出什么头绪。或许是因为当时那对绿眼睛太过漂亮吧，现在他闭上眼睛仍然能在脑海中浮现，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失手时会黯淡下去像祝福海的松林，得手时会明亮起来变成幻影猫的金绿，除了乔伊，他从没觉得某人的眼睛能这么吸引人。而且相隔一年再重逢，凯文明显锻炼过上次决斗时暴露的弱点，还专门研究了针对他的法术。执着于变强大的年轻人，让他多少想起曾经的自己，于是忽然间不忍心弄虚作假只想真心相对。
后来，斯蒂芬觉得自己无疑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但后悔终究是没有用的，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招惹什么该死的十八岁少年，就算眼睛再美也不行。
斯蒂芬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木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
“吃点东西吧。”
艾尔伯特走过来把盘子放在地上，伸手帮他解开绳子。
“你能不能放我走？”
斯蒂芬边把盘子扯到面前边问，其实心里并没抱多少期望。再抬头看去对方果然正顶着一张内心挣扎的面孔。
“算了艾尔，我知道要你背叛王室还不如杀了你。”
尽管面包硬的硌牙，但这丝毫不能阻止斯蒂芬狼吞虎咽。艾尔伯特默默看他吃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你脸上有伤。”
斯蒂芬这才想起自己之前被马镫划的血流不止，刚才太饿感觉不到其他，这时才发觉脸上一阵阵刺痛原来还在淌血。他下意识的翻找口袋，里面却空空如也早已被凯文搜了个精光。
“我手里没药了，你的手帕给我用用。”
艾尔伯特掏出白手帕轻轻盖在斯蒂芬的伤口上，斯蒂芬吃痛的咧嘴，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刺耳的破碎声。
两人立刻转头去看，那里却空无一人。斯蒂芬低头只见一只玻璃药瓶四分五裂的躺在地面上，溅出的蓝色液体正缓缓晕开。
上好的止血剂，斯蒂芬想，真可惜。
第十四章
凯文觉得非常暴躁，而其中最令他难以忍受的部分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暴躁。尽管斯蒂芬是个满嘴没句真话的无耻骗子，但事情明明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多年夙愿终于得偿，他本该十分高兴才对。可是一对上那个混蛋的那双该死的蓝眼睛，一想到这些日子他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自己骗得团团转，凯文就无法控制的只想把他剥皮拆骨将血肉全吞下。
马鞭落下去时其实并没很用力，他知道眼下这家伙身体极度虚弱，毕竟短短几小时之间他耗费的法力已经超过极限，短时期内肯定难以恢复，而且恐怕对体质也有所伤害。就像之前说过的，凯文从来没想过要杀了他，于是难免手下留情，只是想给他一点教训让他乖乖闭嘴。可是这混蛋安静了几秒后居然又放缓口气请求谈判，而每次他用这种语气时无疑都是在准备欺骗他。那一刻凯文真想狠狠几鞭子把他抽死了事，诸神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抽在马屁股上。
他真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可恨的家伙。
同时格雷沃伊和斯蒂芬的关系也让凯文心里疑窦丛生，他们俩看上去很亲近，至少他从来没听过有其他人敢叫格雷沃伊“艾尔”，但斯蒂芬却又常年躲避不肯把“至死不渝”交给骑士，而坦弗里森家的“雪吻”在其中也扮演着难以揣测的角色。现在父亲和大哥都对格雷沃伊无比信任，如果可能，他不太想怀疑他的忠诚。他抬头默默看着黑发骑士将斗篷盖在斯蒂芬背上，心情越发烦躁。
等到达洛卡连凯文直接把斯蒂芬扔进储物室，临走时那家伙兀自让人心烦的大吵大闹，他没理睬他，但一瞥之下注意到他衣服头发都乱糟糟的，脸上还在淌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虐待。
你也有今天，凯文想，第一次有了无名客就被自己抓在手心里的真实感。这种愉悦的好心情维持了整个晚餐，连硬的像石块的面包和没煮烂的牛肉都没能破坏它。回到房间凯文看到桌子上堆满从斯蒂芬口袋里翻出的东西：旧到快散架的魔药书，低等的龙晶和不值钱的宝石，各种颜色的连标签都没有的魔药瓶，还有大堆鹿角贝壳之类毫无价值的垃圾。凯文随便拿起一瓶淡蓝色魔药。
有点像那家伙瞳孔的颜色，他心不在焉的想，伸手打开软木塞，随即便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银叶草的味道，应该是疗伤药，但颜色未免太清澈。凯文拿近了些仔细去看，碧蓝的液体中没有丝毫杂质，仿佛是一片雨后的晴空。这样高超的提炼手法非常不可思议，但发生在斯蒂芬身上凯文也不觉得惊讶，纳希家族本就有太多秘术。他想了想又从自己的魔药袋里掏出瓶止血剂，深蓝色，就像未知的深海。他的心情忽然又阴暗起来。
那个人身上总有太多秘密，他恨不得撬开他的脑袋好看得一清二楚。凯文双手无意识的把玩着两只瓶子，靠在扶手椅里回想最近发生的每件事，脑海里却无预兆的浮现出某张血流不止的脸，他差点捏碎了玻璃瓶。
算了，他想，总不能让别人说自己虐待俘虏。
凯文发现格雷沃伊时其实并不意外，毕竟以骑士的性格绝对会前来探望。但是当他看到格雷沃伊慢慢倾过身去，挺拔的背脊完全将那混蛋挡住时，他不明白自己心里如同被万千蝼蚁啃噬的煎熬感到底是该死的怎么回事。
等他气冲冲的一路走回房间才发觉，刚刚摔掉的居然是自己的魔药，而混蛋的那瓶正完好无损的握住手里，握得太久瓶壁都染上温度。他一怒之下把它用力从窗口扔了出去。
斯蒂芬低头看了看草地里碎掉的玻璃瓶，再抬头只见上面果然是最好房间的窗户。难道王子殿下有摔药瓶的嗜好吗？他不禁感慨，还专摔止血剂，摔自己的不够还摔别人的，贵族果然都不可理喻。这时杰克拍拍他的肩说：
“快点走吧，迟了殿下又要生气了。”
反正他见了我也肯定会生气，斯蒂芬满不在乎的想。但为了不连累别人，他还是快步迈上了楼梯。凯文见了他果然满面阴沉，杰克行过礼就逃命般退了出去，凯文死死盯着斯蒂芬，斯蒂芬死死盯着地，一时间没有人开口。
感觉被注视的地方快要被烧出洞来，斯蒂芬勉强笑笑说：
“您打算把我怎么样？”
当然是要让你痛苦。凯文在心里回答，要让你感受到我内心所受的煎熬！他目光灼灼上下打量着斯蒂芬，对方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可是怎样才能让这个无耻混蛋痛苦呢？凯文微微皱眉，这家伙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在乎。就在他思索的时候，斯蒂芬突然直直摔在地上全身不停的抽搐。
凯文吃惊的站起来，但随即明白这家伙又在骗他，只觉气得要发狂。
“别跟我来这套！”他大声说，“以为我还会上当吗！”
但是斯蒂芬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张口吐出大量鲜血，面色惨白呼吸渐渐微弱下去，凯文顿时也慌了。他急忙冲过去扶起斯蒂芬，同时朝门口大喊：
“杰克！叫格雷沃伊来！快！！”
艾尔伯特来的非常快，看到斯蒂芬的情形脸上也变了色，但还是沉住气问凯文：
“您希望他活下去吗？”
“废话！”凯文想都没想便说，“他现在是我的俘虏，没我的允许他不准死！”
“我需要龙鳞，还有斯蒂芬口袋里的魔药。”
接下来凯文目睹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治疗方法，来不及研究那瓶能溶解龙鳞的液体究竟是什么成分，斯蒂芬已经缓缓睁开双眼。
“谢谢，”他有气无力的对艾尔伯特笑了笑，“没想到这次的间隔变得这么短。”
“没事了。”
艾尔伯特握住他的手。
凯文只气得眼前发红，这算什么？明明躺在自己怀里吃了自己给的龙鳞，现在却当他不存在一样两个人在那里情意绵绵，故意来恶心他吗？！
“我决定了，”他突然站起来，艾尔伯特立即伸手接住差点被摔在地上的斯蒂芬，“我要去找‘至死不渝’的宝藏，现在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