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希家的箴言：人生苦短，一次便够。”
然后他清楚的看到艾尔伯特黑色的瞳孔因愤怒而扩大，就像要袭击猎物的鹰隼。于是对方再次举起手臂时他只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眼。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门口忽然传来熟悉的声线，两个人都一愣，“不过下次有重要谈话时请记得要关门。”
斯蒂芬从来没觉得王子殿下这么可爱过。而艾尔伯特脸上瞬间又失去了表情，他有点僵硬的放开斯蒂芬，转身对凯文行了个礼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
凯文看着正从床上爬起来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斯蒂芬，原本不错的心情变得十分恶劣。他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自己本该高兴才对，坚持让格雷沃伊同行不就是为了看这家伙痛苦煎熬吗？现在明明一切如愿可他居然感觉不到丝毫快感，到底是哪里不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确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凯文被某种莫名其妙的自我厌恶感所淹没了。
斯蒂芬很快平复下情绪，却只见凯文站在原地脸上表情变幻莫测，默默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终于忍不住说：
“殿下，请问您有何贵干？”
凯文回过神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似乎恨不得咬他一口，斯蒂芬撇撇嘴懒得想哪里又惹他不高兴，反正对方这态度自己也习惯了。紧接着凯文突然将什么东西朝他扔过来，斯蒂芬下意识的伸手接住。
居然是根法杖。最普通的杨木，没镶嵌任何宝石，工艺相当粗糙看上去应该是村里的低级工匠做的。但它好歹是根真真正正的法杖。斯蒂芬心里有点惊讶，边拿在手里挥了几下边抬头看向王子。
“给我法杖就不怕我逃跑？”
这时候凯文已经快要走到门口，听到这句慢慢回过头来，眼眸是猫一般的金绿。
“有本事就试试看。无论天涯海角，你只要活着我就一定能找到你。”
关门声后斯蒂芬仰面躺倒在床上慢慢呼出口气，他若有所思的把玩着法杖，忽然自言自语的说：
“凯文？布莱恩，你自己真的还没发现？”
和黑森林几乎一模一样的湖泊，莱恩不由得想起上次的惊险奇遇。在湖水中央他高高举起弓箭，心里明白只有一次机会，失败了就是死，但咬着牙瞄了很久却都不敢松手，手指几乎被绷得太紧的弓弦勒断。那时候有只温热的手掌用力撑住自己的背，沉稳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有我在。”
只是这一句话，他便不再心慌意乱稳稳让羽箭破空而去，正如每一次的正中红心。
从始至终，他其实只想要一句话而已，莱恩想，可惜却永远得不到。他转头看向陆续赶上来的人，只见斯蒂芬正在跟凯文理论着什么，对方显然又一脸暴躁快要发飙。以前他和凯文也算打过不少交道，虽然不大喜欢他，但莱恩从没觉得他是个容易生气的家伙，似乎一对上斯蒂芬王子殿下的矜持礼仪高傲不屑就全都不见了，比平时更加难缠，他衷心的同情斯蒂芬。
不过斯蒂芬也还欠他个答案，莱恩无聊的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看它们急急忙忙的滚下斜坡，落在水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而他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听那个人的故事。即使被那些过去的秘密折磨的抓心挠肝，他也不太想明明白白的知晓那两人曾经有多么情深不二，只会让自己更绝望罢了。
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
“在想什么？”
莱恩瞥了瞥斯蒂芬，他的蓝眼睛总让人有种被真诚相对的错觉，但明明就是个演技高超的骗子。
“在想我是不是只会做毫无希望的事，不管是复兴家族还是……”
莱恩没有说下去，斯蒂芬也没再追问，只和他一起看阳光跌碎在碧蓝湖面上，泛起片片金黄。过了一会儿斯蒂芬才说：
“知道吗莱恩，这湖泊叫做‘百万滴泪’，多悲伤。”
语毕他突然向前跃起一下子跳进湖水中，莱恩措手不及甚至没抓到他的衣角。
我回来了乔伊，斯蒂芬慢慢游向幽暗的湖底，对不起我违背了誓言，但无论如何，我绝对会守护你最后的心愿。
斯蒂芬举起法杖无声的念出咒语，深蓝之中隐隐亮起一道微光，他顺着光亮往更深处游去，忍不住回想起多年前他们一起将它封印在此的情形。
白金长发烟雾般缓缓飘散在碧波里，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真是好名字，斯蒂芬想，被百万滴泪拥抱着，那么自己再多留一滴也无所谓吧。
第十八章
远远听到落水声凯文就觉得事情不妙，几步冲到湖边果然看到莱恩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手臂还维持着想要抓住某人的姿势。
“他突然就跳下去了……”
凯文低头看着湖面上一圈圈涟漪渐渐淡去，心里惊疑不定猜不出斯蒂芬到底在搞什么鬼。
难道他想自杀？这个念头一出现凯文就否定了自己，怎么可能，虽然为人无耻，但那是个为了活下去而拼命赚钱不惜一次次铤而走险的家伙。唯一的可能是这混蛋又想逃跑，也许湖底有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能够帮助他。想到这里凯文立即转身命令道：
“杰克！你和我一起下水，剩下的人在这里等，看到哪家伙绝对不能放过。”
杰克还没回答，艾尔伯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凯文面前弯膝行礼。
“殿下，请让我去，我必须去。”
凯文低头看向骑士，对方的黑眼睛和他的语气同样坚定不容拒绝，凯文怀疑此时就算自己反对也毫无意义，艾尔伯特会不惜违抗他的命令。
无论如何都要去湖底看看早已化为灰烬的爱人么？凯文有点不屑地想，事到如今这样做还有什么意思。虽然从来不懂所谓的爱情，但他至少知道想要的东西就应该紧紧抓在手里永远不放，而一旦失去了便再也不必多想。
但凯文终究同意了艾尔伯特代替杰克与他同行，两人迅速脱掉斗篷盔甲一起跃入湖中。九月的湖水波光潋滟，被环绕其中才觉察凉的惊人。凯文咬牙往深处游去，自然又把这笔账狠狠记在该死的骗子头上。
湖泊意料之外的深，两人游了一会儿完全不见斯蒂芬的踪迹，正打算浮上水面换气时却看到前方骤然亮起一阵白光，游近了才发现居然是一面巨大的冰墙。冰墙里清晰的映出一个人的影子，眼眸紧闭长发似雪，颈上的宝石项坠正发出耀眼的光。而斯蒂芬正停在他面前，双手举起法杖显然准备施下咒语。
艾尔伯特冲过去一把抓住斯蒂芬的法杖想夺下来，斯蒂芬毫不迟疑立刻扔出个水咒，把艾尔伯特和凯文都卷进漩涡远离自己。然而艾尔伯特紧紧握着法杖不放，斯蒂芬自然也不肯松手，情急之下没能屏住呼吸反而呛到了水，法术瞬间失控，波浪最终将三人一起推上湖岸。
斯蒂芬浑身湿漉漉的趴在地上拼命咳嗽，呼吸还没理顺就被艾尔伯特拉着领子整个拽起来。
“你骗我！他明明还在！把‘至死不渝’给我，我现在就要他回来！”
斯蒂芬身高只到艾尔伯特肩膀，眼下被拽起来几乎双脚离地，他顿时只觉快要窒息。
“等等艾尔，你先放开我。”
斯蒂芬用力去掰艾尔伯特的手，而对方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兀自摇晃着他大吼：
“告诉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一个一个全部都在逼他，真是受够了，他一怒之下也不管不顾大声吼回去：
“你见鬼的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就是不希望他活过来，我就是不想他再伤心！”
艾尔伯特突然松开手，斯蒂芬直直跌下去跪倒在地，紧接着便有一柄巨剑重重架在他肩膀上，锋利的剑锋反射阳光，耀得他睁不开眼。
“格雷沃伊！”
一直冷眼旁观的凯文突然开口，但艾尔伯特丝毫不为所动，他面无表情双手稳稳握着剑柄，漆黑眼眸比夜色更深，他说：
“给我。”
他真的会杀了我。觉察到这点斯蒂芬不觉变了脸色，却仍然紧紧闭着嘴唇。而凯文无疑也发现了艾尔伯特是认真的，急忙冲上来阻止。
“格雷沃伊，我以布赖恩的名义命令你放开他！”
艾尔伯特甚至没有回头。
“抱歉殿下，现在我不能履行骑士的忠诚，等这一切结束我会向您请罪。”
大陆第一骑士，把责任和尊严看得比天还高的格雷沃伊，居然什么都不顾了，斯蒂芬讥诮的抬头看他。
“你杀了我吧，乔伊大概会很高兴我去陪他。”
“我知道如果这么做他绝不会原谅我，”艾尔伯特连眉毛都没皱，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所以，杀了你之后我也没必要再留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了。”
“你疯了吗！”凯文大吃一惊，“格雷沃伊你……”
话没说完却被斯蒂芬的大笑声打断，他笑的那么开心，几乎流下泪来。
“好，你真是好样的艾尔！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居然连活下去够不敢，你就是个该死的懦夫！”斯蒂芬猛地站起来，脖颈被剑锋擦破鲜血顿时染红了长袍，眼神里却全是疯狂，“你想知道真相对吗？好，那我就告诉你真相。”
“刚刚你们看到的项坠就是开启‘至死不渝’的钥匙，原本我和乔伊把它封印在湖底，和每一代的纳希一样，静静等待合适的时机交还给布赖恩。但是在乔伊濒死的时候，你和我都不在他身边，所以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当我回来时发现他把自己和钥匙封印在一起，用了纳希家的秘术。”
凯文回想起湖底的冰墙，即使短短一瞥也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冰，感觉更像沉眠鸟造成的沉眠石。他转头看向斯蒂芬，只见那人的眼睛比湖水更蓝，平日里的所有伪装都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悲哀和决绝，凯文忽然觉得心中一紧，却完全说不上原因。
“这秘术只有尤利尔用过，当年他厌倦了宫廷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为了防止某人会将他复活，临死时便将自己和钥匙同时封印，如果想要取得钥匙开启‘至死不渝’，就必须解开封印，而封印一旦解开他的肉体就会立刻灰飞烟灭。”
斯蒂芬突然双手抓住艾尔伯特的衣襟朝他大声说：
“现在你明白了吗？！他对我们绝望了，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活一次，永远不肯给我们后悔和赎罪的机会，这真相你满意吗？！”这次他却没有流泪，长久以来独自守护的秘密终于说出口，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从艾尔伯特面前滑下去，“我一直躲着你从来不愿意告诉你这些，我的生命注定不长，痛苦煎熬一个人背负就够。而你不同，你身边明明还有那么多人，你明明还能有更好的人生，可你为什么该死的只肯往后看？你这个胆小鬼！”
第十九章
艾尔伯特的表情如遭雷击，任由重剑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凯文见状立刻用法杖敲中他的后颈，骑士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直直向前倒进斯蒂芬怀里。斯蒂芬下意识的双手接住他，却重心不稳一同跌进泥土中。
这是最后了，斯蒂芬想，希望你醒来时仍然是那个坚毅勇敢的家伙，我和乔伊心中最好的骑士。
他用力拥抱了他一下，让对方坚硬如铁的骨头硌得他胸口生疼。然后斯蒂芬大声喊：
“莱恩！”
不远处的少年浑身一震仿佛梦中初醒。
“帮帮我，把艾尔带到帐篷去休息。”
有那么一瞬间莱恩几乎想转身就逃，但随即他便狠狠诅咒了自己的软弱。孤独的世界是吗？原来在艾尔伯特心里他什么都不算，那么他这些痛苦和执着又是为了什么？莱恩握紧双拳，突然下定了决心。不会再迁就他了，不会再等待他了，想要的就要自己夺过来抓在手里。他终于明白只有偏执狂才能实现愿望，就像凯文。
他沉下表情，慢慢走过去拉起艾尔伯特架在肩膀上，斯蒂芬忽然握住他的手臂。
“他就交给你了，坦弗里森。”
莱恩深深看了斯蒂芬一眼，那双蓝眼睛真诚清澈一如既往。他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径自扶着艾尔伯特转身离开。
斯蒂芬望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转头对站在旁边的凯文说：
“殿下，请您答应我件事好吗？”
凯文有点惊讶的低头看他，碧绿眼眸微微眯起来。他本想说“俘虏没资格谈请求”，但对方正一瞬不瞬的直视着自己，没有隐瞒没有躲闪，和对艾尔伯特袒露真相时同样的神情，仿佛再不是那个满嘴谎言的骗子。于是话倒嘴边却变成了：
“什么事？”
“这一切结束之后您要我怎样都可以，但是请不要再让我和艾尔见面。如果我不从他生命中消失，他永远没办法往前看。”
我应该说不，凯文想。多么好的机会，让他痛苦的机会。然而面对着斯蒂芬类似乞求的目光——他其实很难相信这是出自真心而非伪装——他的嘴唇居然有了自主意识一般。
“我不能理解你们。要爱一个人到什么程度才会这么痛苦，甚至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
斯蒂芬笑笑说：
“我羡慕您殿下，但愿您永远不会理解。”他边说边撑着法杖站起来，“等等我会再下水拿钥匙，但所谓的‘至死不渝’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纳希家只留传下来一句咒语。如果你希望，我们可以立刻试一试。”
凯文冷哼一声。
“有求于人时才这么听话。”他迟疑了一下，“不过，一旦解开钥匙的封印……”
斯蒂芬干脆的打断他。
“所以要趁艾尔没醒的时候做。”他转身望着倒映云朵的湖面，凯文不确定他是否知道那水色和他的瞳孔一模一样，“放心，我不是会执着于没有灵魂的东西的，那毫无意义。”
凯文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就听到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行人都戒备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紧接着就有一匹战马从荆棘丛中冲出来，马上的骑士满身血污，斗篷上绣着布赖恩家的雄鹰纹章。
“是安德森大人！”
有人喊道，而骑士停在凯文面前立即翻身下马跪倒在地。
“凯文殿下！”他气喘吁吁却顾不上休息，声嘶力竭的大声说，“艾伦殿下起兵谋反了，国王陛下和安东尼殿下都被围困在王都！”
凯文猛然变了脸色，急忙将安德森扶起来想询问详细情形，但安德森却失血过多只靠一口气撑到现在，话说完便晕死过去。
“杰克！”凯文朝侍卫们大喊，“快拿疗伤药来，我们……”
然而他刚转过身剩下的话就梗在了喉咙里。闪亮的长剑架在他的肩膀上，紧紧贴着脖颈留下冰凉的触感。热情开朗的年轻骑士苦笑着说：
“殿下，抱歉了。”
侍卫中有半数是杰克的人，凯文被制住，艾尔伯特昏迷不醒，局势瞬间便被敌人掌握。凯文脸色铁青的被缴了法杖，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知道您一直待我不错，”杰克微微低下身去拿过凯文腰间的佩剑，“可惜艾伦殿下才是我发誓要效忠的主人。”
“艾伦居然敢做出这种事，他绝对不会得逞的。”
凯文咬着牙说，杰克摇摇头未置可否，转而看向旁边的斯蒂芬。斯蒂芬知趣的递上法杖，对方却没有接。
“不用了纳希大人，我需要您去拿钥匙开启宝藏。但是请不要试图耍花招，”他往帐篷的方向偏了偏头，“别忘了那里的两位。”
斯蒂芬心里一沉。现在三王子艾伦谋反，先不论他究竟会把凯文怎样，对于势必会反抗他到底的艾尔伯特，斯蒂芬并不认为对方会错失这样一个灭口的大好机会。他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脸上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