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黯然神伤,口中喃喃的重复着:“深宫冷,红颜瘦……深宫冷……红颜瘦……”小荷茫然听他念着,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一股悲凉。
是夜,雪艾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安睡,满脑子都是丽姬悲伤哀怨的眼神。
“殿下,妾只盼殿下稳登王位,扫除妖孽,为妾报仇,为妾冤死的姐妹们和孩子们报仇啊!”她的声音几近哀求,眼神殷切,唉,丽姬啊丽姬……
翻了一个身,隔着帘帐远远的见小荷侧卧在床塌上,偶尔动一下身体,显然也没有睡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雪艾的眼皮有了些沉重,一阵困意袭卷而来,轻轻的打了个哈欠,眼神开始迷离。
忽闻一阵极细极柔的音乐,迷迷糊糊中听不清从何方传来,他微微起身,仔细听时,那音乐仿佛更加真切了些,幽幽咽咽似是女人的悲戚低吟,雪艾心中迟疑,那声音却又低了下去,悠远绵长,若即若离,似有人在浅唱低吟,又似有人在幽怨悲叹,好复杂好奇怪的琴声,这深更半夜的谁还会在弹琴?雪艾忍不住好奇心起,披了件衣服走下床来,听着那乐音,悄悄踱到小荷床边,伸手轻轻的推了她一把,小荷纹丝不动,呼吸声均匀,已然是睡熟了。
雪艾推开房门,夜风徐徐扑面吹来,夹杂着花香草香,带着一丝微寒。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宫人们都已进入了深睡,雪艾随手将宫门轻掩,紧了紧身上的长衫。宫院内岑寂无声,那缕琴音也突然间没了踪迹,无星无月的黑夜,道路两侧亮着几盏昏黄的残烛,烛光晃动明灭,将树影拉伸到宫墙之上,在风中摇曳婆娑,犹如舞伎婀娜的肢体。
与此同时,那缕琴声再次飘来,带着一种慑人心魄的哀怨,雪艾侧耳静听,突然听出了什么,这熟悉的琴声,这悲伤的曲调,这恨这绝望,这令人难以释怀的《若相爱》!
背后一阵寒意,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冷战。这样的六月暑天里,周围的空气突然间变的奇寒彻骨!
若相爱,长相守,莫辜负……琴音呜咽,似在招唤,似在牵引,雪艾着了魔一般追随而去,道道宫门大开,没有任何阻碍,他就这样茫然的追着那缕琴音。
深宫冷,红颜瘦,念君王……久久回荡在耳畔,夹杂着一个女子阴郁的叹息声。他住足,放目望去,碧盈宫内烛光残淡,树影稀疏,莲池内的假山石却是泛着刺眼的白光,乍一望去,竟像是累累白骨。那一池的碧波突然之间变成了缓缓流动的暗红,一座白骨砌成的小桥,延伸向遥远诡异的黑暗,没有终止,看不到尽头。这里难道是……碧盈宫吗?怎么越看越像……轮回路上的奈何桥?
那首《若相爱》是否来自地狱的招唤?丽姬……丽姬是你吗?是你吗?
雪艾的心突突狂跳,在这鬼域一般的地方,他急切而茫然的寻找着丽姬。却忽然发现一个女子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
那个女子没有目的的狂奔,一路跌跌撞撞,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雪艾的眼前奔跑挣扎,却怎么也跑不出这个圆圈,她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困住,极力的挣扎着,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大声呼救,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穿着宽松的大红色睡袍,就像一片飘零在深秋狂风中的枫叶,她和雪艾彼此间只相隔一步之遥,却像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摸不到对方,却又能清楚的看到对方的存在。
那个红衣女子就这样旋转着,挣扎着,一阵阴风吹过,琴音戛然而止。雪艾突然看清了那红衣女子的面容,是安后,竟然是安后!她为什么会在这儿?什么东西让她如此惊惧?
不待细想,眼前白影一晃,便见假山上凉亭内,一个白衣女子端坐在地,两只手按住一张七弦琴。
雪艾匆匆奔上凉亭,他知道那就是丽姬,他似乎忘记她已经死了,看着她全身素白的僵坐于斯,一袭黑发飞瀑般垂落腰际。
雪艾咳嗽了几声,忍不住问:“丽姬?是你吗?”
那女子轻轻嗯了一声。雪艾才想起她死了,心中大骇,但又觉得她仿佛没有恶意,强行稳了稳心跳,试着问:“你不是已经……”
丽姬突然呜咽悲泣:“妾死的冤枉,他们杀了妾,妾不甘心!”
雪艾愕然,半晌才问:“姐姐不是自缢吗?难道……”
丽姬阴郁的说道:“安后杀了我的孩子,又杀了我,我的脖子好疼啊,好疼!”
雪艾悲愤填膺,咬牙问道:“安后为什么要杀你,难道……只是因为前天我们的谈话?”
丽姬垂头默然不语,她忽然僵直的站了起来,怀里抱着七弦琴,幽幽的道:“大王身上有龙神护体,妾的阴魂不能近身。殿下,妾死也不能瞑目,求殿下为我作主!”
雪艾叹道:“我知道姐姐冤屈,可现在父王对安后万千娇宠,况且我……”话一至此,无可奈何的垂下头去,丽姬说道:“殿下不必说了,妾只等殿下稳登王位那天。殿下,妾要去了,殿下多多保重啊!”
雪艾不知哪来的力量,一把拉住她的裙角:“姐姐要走了吗?可否让我再看你最后一眼?”
丽姬的衣袖冰冷,黯然道:“妾的面貌狰狞恐怖,已不再是从前的样子,殿下还是不要看的好!”
雪艾拉着她不放:“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不怕,我只想再看你最后一眼,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丽姬听罢,忍不住抽泣,良久,终于悠悠的转身回头。
只见她低垂了脸,一缕长发遮在面前,雪艾心痛如绞,颤抖着伸手去撩她的头发,那长发被缓缓撩开,眼前的一幕顿时便把雪艾吓了个魂飞魄散,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那哪里还是清秀淡雅的丽姬,分明一个血淋淋的吊死鬼。那张淤紫肿涨的脸,舌头搭在嘴角外足有半尺来长,眼球翻转,只剩下两只白惨惨的眼白突出在眶外,口鼻中淤血溢出,湿答答的流了满脸。
雪艾的胃部一阵翻涌,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丽姬就用那双白惨惨的眼珠子瞪着他,低哑的道:“殿下多多保重啊,妾要去了……”轻风一缕,悠然飘散。
雪艾再也忍不住蹲到地下狂吐起来,但觉手中一滑,一物飘然落地,定睛看时,竟然是吊死丽姬的那根丝带,上边斑斑血渍格外耀眼,只这一看,胆汁差点就吐了出来,惊呼着在台阶上滚了下去。
忽觉一人轻轻推他,雪艾猛的睁眼,就见小荷正摇晃着他的胳膊,神色焦急,此时天已大亮,哪里还有什么丽姬?原来方才所见一切都不过是场梦罢了。
翻身坐起,浑身衣衫早被汗水湿透,想起那个恶梦,梦中情景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抚着狂跳不止的心,只觉口干舌燥,便让小荷泡茶。
不一会儿,小荷端上温茶,雪艾接过猛灌了几口,脸色依旧煞白的难看,小荷紧问:“是不是做恶梦了?”
雪艾点头:“我梦到丽姬了,她的样子很恐怖,她死的太惨了!”一边说,一边抓住小荷的手腕问:“告诉我,她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小荷闻言,唬的浑身一颤,整颗心险些蹦出胸腔,见她一脸的惊慌,雪艾满腹狐疑的问:“你害怕?”
09.恶梦惊魂
小荷强行定了定心神,战战兢兢道:“奴婢害怕……丽姬娘娘是凶死的,所以……所以奴婢一想到她的模样……奴婢就觉得可,可怕……”
雪艾若有所思,斜觑着她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小荷微微颤抖着,目光散乱,听雪艾这么一说,心中更多了几分惊惧,忙的说道:“殿下,也许是你想的太多了,故而会做这样的恶梦吧!梦是虚幻,不足以说明什么的……殿下不要想太多了,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雪艾呼了一口气,悠悠的道:“但愿如你所说,我也希望这梦是假的,否则的话,不知又会牵扯到多少人多少事。”
良久,忽然说道:“去准备香烛冥纸。”
“殿下要去祭奠丽姬娘娘么?”小荷问道。
雪艾不语,只是端过茶来慢慢的品。看着小荷的背影,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迟疑间,眼神却又暗淡了下去,眉宇紧蹙,一声轻叹。
一切事宜准备妥当后,雪艾带了几个宫人一径来到碧盈宫丽姬的别院,不料刚一进门就看见安后也正在别院前焚香祭拜。雪艾只得退到一旁等候,心中思忖:想不到王后会亲自来祭拜丽姬,平日里也没听说过她和丽姬关系交好呢?难道……他忽然想起了梦中那个奔跑挣扎的红衣女子。
透过格墙,他清楚的看到安后脸上施着厚厚的粉黛,却也难以掩饰那满面的憔悴疲惫,想是一整夜都没睡好的缘故吧。
难道昨天晚上她也做了恶梦?雪艾心中疑云四起,难道真的是王后害死了丽姬?那个梦是真的?
此时,安后已祭奠完毕,由侍女扶着悠悠的走出,忽然看见雪艾手执香烛站在别院门口,心中一怔,旋即冷笑道:“艾王子可是来祭奠丽姬的么?”
雪艾颌首冷言道:“区区一个失宠的嫔妃,竟然也劳王后的大驾前来祭奠,这可真是她的造化!”
安后叹息道:“我们姐妹本是一同入宫,共浴王恩,却不料丽姬竟这样想不开,离本宫仙去了。”说罢抬袖拭泪。
雪艾见她分明是光打雷不下雨,一幅装模作样,便觉得恶心,不禁冷笑道:“娘娘与丽姬姐妹情深,想必丽姬对娘娘也极是不舍的,即便是天人相隔,少不了也会惦念着娘娘,却不知娘娘梦中可曾惦记着丽姬?”
安后呼吸一滞,不由得想起昨夜的恶梦,忍不住毛骨悚然,起了一身的鸡毛疙瘩。强挤出一个笑颜,慢悠悠的叹道:“本宫与丽姬虽然姐妹情深,但还是及不上殿下与丽姬的情谊,区区一个失宠妃嫔,竟也值得储君殿下亲自拜祭,殿下仁德,实在令本宫敬佩!”
她的一番话,竟将雪艾噎在了那里,见他语塞,安后轻轻勾了勾嘴角,笑的一如从前那般娇俏。
看着她上了凤轿渐渐远去,雪艾暗中叹了一回,这女人如此狡猾,难怪后宫众多嫔妃都不是她的对手。
拜祭完丽姬,雪艾一径回到东宫,觉得胸中烦闷的很,这些日子一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不愿想也不敢想,这深宫表面看似平静,内里却危机重重,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刚刚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转瞬间却又茫然失去,这偌大的王宫中还有什么快乐而言?
离开,一定要离开!哪怕只是暂时的离开一段时间也好,起码可以到外边放松一下,可以自由的喘息一回。但是,安后,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欠下的债,总有一天我让你尝还!
且说安后回到寝宫,命侍女熏了兰香,脱下纱衣,只穿了件烟粉色抹胸及地长裙,玉簪摘下,乌云散落,半掩住那一抹如玉般的酥胸。慵懒的斜倚在凤塌之上,双目微垂,反复的抚弄着自己的纤纤玉指,真个是金针倒拈,绣屏斜倚。
云儿捧上香茗,她只轻轻的抿一小口,便问道:“符咒请来了没有?”
云儿欠身道:“请来了。”伸手在袖中掏出一张黄符纸,毕恭毕敬的奉与安后手上。
安后接过展开,只见那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的画满了圈点,瞅了半天也瞅不懂究竟画的什么意思,只是看清了一个“鬼”字。看到这个“鬼”字,安后不由得蛾眉紧锁,脸色一阵苍白。云儿道:“陈天师说只要将符咒贴于床头,管他什么恶鬼夜叉自然避而远之,不敢侵犯。”
安后得了这道保命符,急命云儿牢牢的粘贴在床头隐蔽之处。云儿粘好了符纸,安后才算稍稍放了点心,忽又想起昨夜的恶梦,仍然是心有余悸。
那个恶梦,真实的让人绝望。她忘不了那个凄清幽谧的夜,飘渺哀怨的琴声,鬼域一般的碧盈宫,莲池内涌动着暗红色的血水,水面上漂满累累尸骨,花草和树枝疯狂的扭摆,冷风穿过尸骨的缝隙,发出幽远悲怆的嚎哭。她惊恐绝望的匍匐在地,声嘶力竭的呼叫着她的婢女和侍卫,却突然看见三条人影在她身边掠去,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更没人去理睬她的呼叫。
不久,那几人手里抓着一个素衣的年轻女人,那女人满眼惊恐和无助,忽然有人将一条细长的丝带套住了那女人的颈子,那女人挣扎着,手脚在空中无力的扭摆,口中被填塞满了只能发出呜呜悲鸣,她的眼睛瞪的大大的,泪水混杂着血丝滴滴淌落,半尺长的舌头突然间暴出口腔,塞在口中的异物掉落了满地。紧接着口鼻中也有鲜血涌出,她就这样瞪着眼睛绝望的盯着安后,直到那眼珠慢慢翻转。
安后被吓的半死,四肢抖如筛糠,模糊中听得有人说道:“对不住了丽姬娘娘,我们也是奉了王后之命,不杀你我们命也难保,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就找王后一个人,千万不要来找我们啊!”说罢,就听见咚咚磕头之声。
安后趴在地上动弹不了,浑身虚脱了一般,抬头猛的看见悬挂在半空中的丽姬,她的身子如同有生命一般飘来荡去,那张淤紫变形的脸,披头散发的垂下来,白惨惨的眼珠正定定的望着自己,噙着长舌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安后惨呼着在地下挣扎爬起,跌跌撞撞的夺路奔逃,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
丽姬怨毒的笑声在耳畔回荡,安后怕的要死,就听到莲池中、森森白骨中哀叫声声,似有冤魂欲挣脱而出,安后知道,那是被她害死的那些妃子和那些胎死腹中的孩子。她们要向她索命,她们就要扑过来了!
安后拼命的奔跑,如垂死之人做最后的挣扎,而就在这时,她突然看到了雪艾!她拼命的伸手去抓他的手,却怎么也抓不到,甚至喊破了喉咙,他好像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他们,已然处于完全不同的两个空间,而彼此却又看的那样清晰。
她只能这样挣扎奔跑着,唯恐一停下来就会被那些冤魂捉住。眼睁睁的看着雪艾一脸茫然的站在自己面前。
回头间,丽姬正张牙舞爪的抓到,枯槁的十指尖闪着青黑色妖邪的光,狠狠的掐住她的脖颈,冰冷刺痛,安后惨呼了一声,就听耳边云儿的声音叫着:“娘娘!娘娘醒一醒!”
安后猛的睁开眼睛,一下子在床上坐了起来,抱住云儿急促的喘息着,脸色煞白,神情恐怖,长发湿答答的贴在额头,分明是梦到了极为可怖的东西,喘息了半晌才问:“云儿,陛下呢?”
云儿道:“陛下在政殿宫批阅奏折晚了,就在那里睡下了。”
安后焦急的说道:“云儿,你就在这里守着本宫,哪也不许去你听到了吗?”
云儿慌忙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就这么一刻不离的守着娘娘!”
安后定了定神,便倚在床头,睁的大大的眼睛里依然充满恐惧,急切吩咐云儿:“快去,把宫中所有的灯都给我点上!”
云儿慌忙点亮了所有灯盏,整个寝宫内登时一片光明,安后却仍是不敢入睡,就这么睁着眼睛在床头坐着,一直坐到天亮。
云儿就这么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也不敢问她到底是怎么了,虽然困的难受,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不眨眼的跟着坐了一宿。安后才对她说:“本宫梦到恶鬼了,差点没把本宫吓死,你亲自去青涧山悟云观找陈天师,让他给本宫画一道镇鬼驱魔的灵符。这件事你要速去速回,千万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云儿心中自然明白了一些端倪,领了命便出宫办理此事,路上不敢有分秒延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