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步调由快变慢,觉得自己有点幼稚,处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特别敏感,一方面不屑和年纪比自己小的人玩,另一方面又还没真正的进入到青春期,就这么尴尬的过渡着。
走进小公园,他第一时间便往秋千架的方向望去,那边正坐着两个小屁孩,他缓缓走过去,语气颇为生硬的喊了声:“……喂。”
其中低着头的那个立刻抬起脸,看到是他之后就腼腆的笑了,这种笑容肯定不属于一个活泼调皮的小朋友。
“你名字叫什么?我忘了。”
“聂双……”
“……哦,”他应了声,接着走到后面问:“要玩吗?”
见小鬼马上抓紧铁链,轻轻的点头,他便开始推动秋千架,让它在空中进行着幅度不大的摇摆。
“你吃饭了吗?”他边推边问。
“吃了……”小鬼的声音忽远忽近。
仿佛想起什么,小鬼冷不防松开一只手,他见状,赶紧扶住铁链让秋千停下,小抱怨的道:“别突然放手啊,很危险的。”
小鬼只顾着把小手伸进裤袋里抓,他迷惑不解,到最后却看见小鬼摸出了两颗水果糖,两只小手分别抓一颗,右手递过去,似乎是要和他同甘共享的意思。
他摊开手掌,让那颗糖落在自己手心,他已经很久不吃糖了,过年的时候就算别人给,他也只是揣进兜里,洗衣服的时候再拿出来,糖早就被压得黏糊糊了。
扒开那层透明的胶纸,在一线阳光的照耀下,橙黄色的水果糖竟出奇的晶莹,小鬼喜滋滋的把它塞进嘴里,小舌头搅来搅去,使得脸颊冷不防凸出了一小块轮廓。
他也跟着吃了,淡淡的水果香在嘴里化开,和惬意的午后氛围十分匹配,两人静静的含完糖,他拉起小鬼的手道:“我带你去吃巧克力蛋糕。”
小鬼顿时眼前一亮,吞了吞口水,乖乖的让他牵着自己的小手,走到街口那家新开的西餐厅。
一个男孩拉着一个小朋友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进餐厅,视觉上居然会有点温馨感,侍应生上前,微笑着问:“先生,请问几位?”
他伸出两个手指头,侍应生便领他们到了卡座,两人坐下后,他翻了翻餐牌,叫了一份巧克力蛋糕和两杯冰淇林苏打,对面的小鬼挨着软软的靠垫,两条腿在底下不停的晃来晃去。
“这是你的弟弟吗?长得真可爱。”侍应生收走餐牌,小声问了一句。
他摇摇头,又看了看对面的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小鬼如果是自己的弟弟,应该也不错。
餐厅外在做宣传活动,一身小熊动物服的职员正在派发优惠券,小鬼边啃蛋糕边频频把目光投向窗外,奶油都沾到鼻子上了。
“我家里还有很多巧克力……”
他突然开口,成功的让小鬼转移了视线,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定定的看向他。
“但是我不喜欢吃,唔,我的意思是……”他扭捏了一下,“你想吃的话,我明天可以带给你……”
从那以后,每次他两见面,他都提前准备些小糖果和小点心,因为小鬼很喜欢吃甜食,吃完之后便会扯着他的裤脚,期待的说:“葛格明天再来……”再来就有甜点吃了。
等他再长大一点,或许就会明白这种举动叫赤裸裸的诱拐。
虽然他今年只有十二,但自打他有记忆以来,他便总是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在家、一个人玩、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大人都很忙,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照顾孩子真正的需求。两年前,聚少离多的父母协议离婚,在某个晚上,他的母亲抚摸着他的头,轻声问:“以后跟妈妈在一起生活,好吗?”
他考虑了一阵,沉默的点点头,家庭在他的认知里是什么概念?他只知道,无论父母离婚与否,他们都没有机会好好的坐在一起吃个饭。
——当情况维持在一个最糟糕的点上,拥有或失去它其实已不再重要。
离婚后,母亲的忙碌反而变得更理所当然,因为她身兼两职,要独立抚养一个还在上学的儿子。曾经她也为找保姆的事征求过儿子的意见,但儿子很排斥有外人整天在家里晃来晃去,所以这件事最终作罢。
如今他还是一个人,他已经习惯了,甚至觉得一个人很自由。
在偶然的情况下,他在小公园里认识了一个叫聂双的小鬼,这是第一个让他不感到讨厌的小鬼。两人的交流方式极其简单,深奥一点的句子小鬼根本听不懂,但小鬼的个性很安静,就如一只小动物一般,听话的黏在他身边,不吵也不闹。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仍然渴望有人能长久而安定的陪伴自己,毕竟他还只是个不成熟的孩子。
这天,小鬼坐在秋千上边晃腿边看他的英语课本,尽管里面密密麻麻的鬼画符看不明白,但旁边有很多好玩的彩图,他蹲下,托着腮问:“你会说英文吗?”
“唔……”小鬼想了想,突然飙出一句:“THANK YOU!”而且发音还挺有那么回事。
“喔,好厉害好厉害……”他继续笑着问:“还有吗?”
“唔……嗯……蕾蒂屎按卷托们……”这是小鬼唯一能记住的、最长的英文读音。
他推敲一会,接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揉揉小鬼的脑袋,“你真逗!”
小鬼歪头看他,“葛格也会说吗……?”
“我啊?”他换了个姿势,两手伸直,“我当然会啊,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小鬼挪一挪屁股,好奇的问:“葛格要去哪里?”
“一个很远的地方。”
小鬼想了一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麻麻说,外公去了很远的地方……”
“呃,我和你外公的目的地应该不一样……”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追问祖母的下落时,母亲也是这么回答他的。
小鬼咬着小手指,担心的道:“葛格不回来了吗……?”不回来就没人给甜点吃了。
“会回来的,不过要隔好长好长时间。”说着,他两手拉开,比划了一个最大长度的距离。
小鬼这下可放心了,实际上,在小朋友的世界里基本没有所谓长短的概念,充其量就知道今天明天后天,至于大后天是什么,幼稚园都还没教。
但他没想到,那个下午便是他和小鬼的最后一次见面。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相处的时候可以无比亲近,仿佛能细水长流,但联系一旦中断,随着感觉的流失,记忆便敌不过时间,自然而然的,连对方的轮廓也会变得模糊,甚至在脑海中删除。
……已经第五天了,小鬼始终没再出现,他不想承认自己内心有点寂寞,因为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番外3.骆蓝(一)
“我们认真考虑过了,你外婆不同意移民,我也放不下这边的工作,但是外婆确实很惦记你,三番四次要我让你回国,你也知道,老人家就盼着团圆……儿子,你在国外那么多年也该是时候回来了,毕竟这边才是你的家,就当是我的请求,好吗?”
现在的时间是清晨五点半,他握着电话,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阴影。近两年来,类似的谈话内容偶尔会在电话中出现,但选择在这样的时间用如此认真的口吻,想必对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我当然也想回来,”他的嗓音带有刚睡醒的暗哑,回答以应付成分居多,“不过手头上的事一时半会完成不了……”
“骆蓝,”对方低声道:“你外婆已经住院半个多月了,一个小时前,我们刚收到医院发的病危通知书……”
之后,双方都沉默一阵,他闭上因睡眠不足而酸涩的双眼,往后靠了靠,半躺在沙发上,哑声说:“我尽快安排回国的时间……”
真要了断一些事其实是个很迅速的过程,之所以会拖延,只是想利用它来当拒绝的藉口而已。
骆蓝仅花了五个小时便出现在机场,却被告知离最接近的航班要三小时,他不禁敲了一下柜台,气势颓然。买完机票,处理好行李后,他坐在候机室里面无表情的发呆,坐飞机绝对是他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之一,从踏入机场那一刻开始就是一个「等」字,就算不幸延误,你也得心甘情愿的等下去。
他拨出一通电话,那头的人接听后马上迟疑的问:“……你居然会打过来?……别告诉我你想我了……”
“我在机场,准备搭下一班机回国。”
“什么?你先等等,”对方走到一个稍微安静的位置,继续问:“你要回来了?公事还是长假?”
“下岗,所以要回来投靠你。”
“……什么时候发生的悲剧?”
“四个小时前。”
“啧啧,太惨无人道了,”对方充满怜悯的说:“别怕,还有我,兄弟我一定罩你!”
“嗯,麻烦你了。”
“跟我客气啥?”两人聊了点别的事,电话那头的人又道:“好了,说正经的,是你家里人要你回来吧?”
“一半一半。”
“照我看也是时候了,虽然外国美眉比较正,你一个人常年在那边也不是办法,哎,说到底还是你家人好,我最近为了订婚那破事搞得焦头烂额的……”
他看了看腕表,随着对方碎碎念的声音闭上眼,一不小心便差点睡着。
“喂?喂?HELLO?你掉进厕所了?……”
他睁开眼,打了个呵欠,“抱歉,你刚说什么来着?”
“……敢情你一直都没在听?那你打电话给我干嘛!?”
“在候机室很无聊。”
“靠!老子又不是专门供你解闷的!不说了,回来再联系。”
他切断通话,心情略微转好,既然是自己下的决定,如今机票也握在手,归途就成了不争的事实。
在飞机上补了一觉,走出机舱时前面已经没几个人,他取完行李走到出口,通道两边全是密密麻麻的人流,大大小小的纸牌举在半空中,他沿路观察了一会,走出门口,刚准备掏出手机,肩膀冷不防被用劲拍了一下,他转过身,看见面前站着久违的家人,于是笑着开口道:“妈,永叔。”
骆妈欣慰的上前抱住他,一时间不愿撒手,“终于等到你回来了,怎么穿那么少?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她在家里根本坐不住,一直嚷嚷要早点来接你,”旁边的永叔拿过两件行李,催促着,“先上车吧,骆蓝也累了,回家后有的是时间。”
骆妈拉紧骆蓝的手走向停车场,全程几乎没看路,光顾着瞧他,“你看上去好像不大精神,是不是那边的工作太累了?”
“有点。”
骆妈叹了口气,“你一个人在外面我老是放心不下,还是回来好啊。”
骆蓝不置可否,打开前座车门让她进去,自己再坐进后座,开车没多久便关切的问:“外婆情况怎么样?”
“状态乐观些了,之前那主治医生还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真是,把我吓个半死……!”
“现在可以去医院吗?”
“探病时间早过了,别急,明天我们陪你一块去,她要知道你回来了肯定特别高兴。”骆妈声音平静,估计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他便暂时没再追问下去。
公路里车辆很少,车开了十五分钟,两旁的景色仿佛都没变,骆妈忽然侧头问:“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大概会去朋友的公司帮忙。”
“……什么时候?”
“下个星期。”
“那么快?”骆妈皱皱眉,“你都考虑清楚了?”
“嗯,反正时差两天就调过来了。”
骆妈停顿几秒,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失望,“我还以为,你回来了就能帮我分担一下工作……”
骆蓝没回答,他原本就不是冲着这种理由回国的,骆妈见他没反应,又劝他道:“要不,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公司以后要交给你,那我也放心……”
“秋怡。”永叔望了眼后视镜,适时打断了她的话,并向她轻轻摇头。
骆妈清了清嗓子,“好了,先不提这个,我在家里熬了猪骨汤,你待会一定要尝尝。”
旁边的永叔笑着接话:“我还没见她这么认真,一边拿着食谱一边研究,那汤熬了好几个小时,虽然诚意十足,不过味道我还真无法预测……”
“又不是给你喝的,废话那么多干嘛?”骆妈白了他一眼。
“哈哈哈……”
骆蓝跟着笑了笑,然后沉默的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景色,一路上没再开口。
床铺因为天气的关系有点潮湿,不知是飞机上睡太多还是一时不习惯,骆蓝在书架上拿下本福尔摩斯探案集原着,挨着床一翻就翻到天蒙蒙亮。他掀开被子,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接着走进浴室洗脸刷牙,出客厅的时候碰见刚起床的佣人,看她急匆匆的模样似乎想赶着去做早餐,他叫住她,问:“你知道我外婆住哪家医院吗?”
佣人愣了一阵才恍然大悟,指手画脚的告诉他在哪条路哪家医院,具体到哪一层楼哪一号床,他点开记事本记了一下,没吃早餐便换上衣服出了门。
坐上计程车,他把地址给司机看了一下,司机便了然的把他载往目的地,结果,他在医院内走了一大段路才终于去到住院部,依照牌号经过前几间病房,来到要找的房门前,看见护工正在喂老人家吃粥。
他微笑着走进去,两人同时扭头,一个不明所以,另一个喜出望外,像个小孩子般拍着手激动的喊:“哎哟、哎哟!这是谁啊!?快让我看看!!”
护工也被她感染了,搁下还剩一点的粥,笑着退到一边,骆蓝走过去,她赶紧让他坐下,拍着他的脸颊高兴的说:“总算把你给盼回来咯!我还以为你忘记我这个老太婆了!”
骆蓝握住她的手,“听妈说你住院,所以尽快飞回来了。”
“那这次不走了吧?”
“本来是这样的,”骆蓝挑眉,上下打量着眼前生龙活虎的老人家,“可我怎么见到你之后,觉得你反而比我还精神……?”
“我要不这么说,你肯回来嘛?”老人家得逞后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恶作剧,“我最近血糖高,医生叫我住院观察一下罢了。”
“你也别拿这种事害我担心。”骆蓝无奈。
老人家自打见到他起就笑得合不拢嘴,拉着他的手问:“娶媳妇了没?”
“没有。”
“哎哟,没女孩子看得上你?”
“是啊,你说该怎么办?”
“我才不信!”老人家说着伸手捏捏骆蓝的脸,“是不是对象太多,挑花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