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迷离的心
敏柔公主委婉地点头之后便轻缓地转身，踏上了一个内监的大腿，作为踏板登上了马车的外座。鲜丽的红衣像一抹初春的晚霞，她水灵灵地一笑，钻进了明的门帘。
我和霍骁均恭敬地颔首，直到马车远去。
我望着远去的金色车马，垫了垫手里的两包蜜饯和鹿肉，对霍骁说道：“公主还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还把蜜饯让给我了。”
霍骁看了一眼我，简单地回答：“嗯。”
呼，又是这样。
“时候不早了，爷爷奶奶一定在家里等着我了，我信里说我会在十六之前回来，结果今天都二十六了。呵呵。”我没话找话，干巴巴地说。
霍骁沉默了一会儿，道：“为何晚了。”
这样一个颇具有交流意愿的回答，不由使我精神一振，立刻回答：“嗯，傅正御家中出了一些事，也就耽搁下来了。”
“信里怎么不说。”
“下雪了，信差不大来往了。我倒是想说啊……”这都是古代通讯技术的不发达造成的，我多么怀念工业文明时代下的快捷便利。
突然，我脑中有一丝电流闪过，我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有些坏笑地看着霍骁：
“哦！你看了我的信啊！”
霍骁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挺着胸膛朝前走去，道：“啰嗦，走吧。”
“那么说是真的！”我很愉快地说道，然后，我几乎是给了他一拳，特别痛快地说：“算你小子还有良心，知道拜读我的书信！”
那么是不是说明，我们之前那场莫名其妙的冷战，结束了吗？我仿佛看到了天使拉斐尔在我的头顶上空举起了五星红旗，昭示着黑暗的消退。
“这话该由我来说，是谁一声不吭就走人的？”霍骁不悦地瞪了我一眼。
我纠结地看着他，又给了他一拳，说：“霍大公子！是谁先在那耍少爷脾气，让人一头雾水的！还好意思说我！”
霍骁没有停下脚步，却特别轻松地将手掌按住了我的头顶，重重地一压，我立刻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在地上。
我站在原地，定了定神，对着走在我前面没有停下来的霍骁，比了个中指！
然后，我捧着怀里的两包零嘴，追了上去，嘲讽地说道：“多大了你！还玩这个。”
霍骁鄙夷地回答道：“照样玩得你团团转，没长进。”
我抬起脚就要踹上霍骁的小腿。
可是，前一秒还在我眼前的目标，在我飞脚一腿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脚踹了个空，不由地趔趄起来。
霍骁仍旧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很无奈地摇摇头，脸上清楚地写着“不自量力。”
我呼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走回了霍骁的身边。
街上的光线慢慢地暗了，路边的房檐底下，开始有人挂起了灯盏，映出昏黄的光亮。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在年节即将到来的氛围里，表情都有些喜悦。
霍骁见我不说话，口吻放缓了一些，问：“可是方才扭到了？”
我摇摇头，捏了捏自己在风里冰凉的手指，轻轻地说：“我只是……有些感触。”
“什么？”霍骁认真地问。
我看了一眼霍骁越发刚毅的脸孔，说道：“我觉得……咱们越大一些，就离以前一块吃一块睡的日子越远一些。”
霍骁的眼眸就在那一瞬间，蒙上了灰暗，他压下了嗓音，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笑道：“我只是感慨，懂么？”
霍骁不理我，继续走自己的路。
风中的温度越来越低，沿着我的领口转了一圈，便钻进了里面，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平缓地说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想象中离得还要远。”
霍骁回过脸，深深地看着我，他的嘴唇在风里抿成一条笔直的线。
“就好像，我再也猜不透，你在想什么。而且你也不告诉我。”我低下头，用脚踢起路面上的一小块积雪。“也许你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其实也对……我一个小御医，对你们军国之事，也了解不深，也帮不了你什么。”
“你觉得我心里只有军国之事。”霍骁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语气含寒，神情不明。
我也停下步子，看着他，很老实地回答：“即使有别的事，你不同我说明白，我自然不知道。”
“说明白？”霍骁讥笑着重复了一遍。
“你敢说吗？”我抬起眼睛看着他，心上涌起了一丝异样，有一些话甚至准备脱口而出，虽然有一些不合时宜。
“你敢知道吗？”霍骁勾起了嘴角，笑容里有一些苦涩。
街上喧嚷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远去模糊，我握了握拳头，说道：“当然，只要你告诉我，愿闻其详。”
“在我说完之前，你会走开么？”霍骁眼睫半垂，投下了一片朦胧的阴影。
“我不会。”我很肯定地回答。我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脖子，缩了缩，补充道：“在我听完之后。你会和我解释清楚事情的原委吗？”
霍骁目光闪铄地看着我，皱起眉心，道：“解释？”
我点点头，道：“解释清楚。”我咳嗽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点，我说：
“解释一下，为什么楚瑜没有死。”
霍骁的脸上划过微微的诧异，但转瞬消失，幽深的颜色慢慢地占据了他的瞳孔，瞳孔里逐渐翻滚起了风雪，他用冰冷的眼睛锁住我的脸，启唇道：“他在沁桓山庄？”
“他之前一段时间的确在沁桓山庄，我们还见了面，聊了聊。”而且，他还说你什么都知道，这话我估量着，还是不说的好，我继续道：“不过，现在的他，没准在殷都。”
“他来了殷都。”霍骁的声音彻底降到了零点，没有了一丝温度。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危险而冰凉，就像一触即发的猛兽。
“是。”我微微侧开自己的眼睛，躲开他的眼神，同时调整着声音，说道：“现在可以告诉我，当年究竟怎么了？他应该被烧死了。”而且，我还心神不宁了好一阵。
霍骁缓缓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就抓住了我的胳膊，横越过拥挤的人群，将我拉进了一条无人并且稍显幽暗的小巷子，他的面容看起来忽明忽暗，良久，他才开口道：
“你要知道。”
“是。”
霍骁没有了声音，然后，我听见了他自嘲一般的轻笑声。
“霍骁？”我唤了一声。
“那把火，是我放的。那个被烧死的人，是我抓来的一个内监。”
如此可怖的内容，他说得简单明了，这反而带给我一阵冲击。我惊异地看着霍骁，不敢想象，十四岁的霍骁可以出手如此狠辣，而且，第二天正常自若地拿下了竞武第一。
“那时，他爹已经被人抓住了，他不走，也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不过奉了爹的命令，想法子掉包而已。”
“那……他爹真的通敌……”我小心地问。
“我爹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霍骁毫无情感地回答。
“那受刑的那个人……”我想象着多年前，那个被刽子手披头散发拖上来的人。
“也是他本人，刑犯受刑，都被灌了迷汤，四肢散软，谁会注意是个死人。即使察觉出来，底下的人，又有谁敢多说半个字。”
“竟是这样。”我喃喃自语。
“明白了？”霍骁问道。
“大致有点明白了。”我微微点头。
霍骁走出几步，背对着我，我看见他又作了一个深深的呼吸。天空被夜色匀染成淡淡的油墨的颜色，让霍骁的背影陷入了阴霾。
“怎么了？”
“你……”
“什么？”
霍骁缓缓地转过身，眼中的情愫让人无法看透，他几乎是苦笑着，道：“你看不透我，是因为你没有把我放进心里过。”
我怔怔地看这他，静静地站在原地。
“可是……我早就知道。”霍骁恢复了原来淡淡的表情，他朝我走过来，道：“你的脑子里，向来喜欢装些别的。”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像小时候一样，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夜风穿巷而过，我看到的霍骁，是一个有着温柔神色的男人，带着迷蒙的颜色，晕开出一层绒绒的光芒。
第五十二章：拳脚之间
又是一年春来到的时候，我的生活也开始逐步由地球的两级朝赤道驶去，渐渐回暖。
霍骁开始恢复正常，没事喝个茶聊个天，童年模式重启。
傅峦开始不找麻烦，偶尔冒句话语，也有了关怀的成分。
奉医两院的前辈后生开始安分守己，顶多瞅上两眼，却也不加私议。
雪儿跟着奶奶去了玉华寺祈愿，我将有十天的时间，不用思考一位妙龄少女究竟情归何处。
形式看起来一片大好，所有的事情都接上了正轨，有条不紊地朝着我所期望的方向行驶，所谓黎明前的黑暗，我觉得自己似乎熬过去了。
而我……也在这样一片春暖花开里，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一份接近宫廷中心的工作，一份或许会有一片新天地的工作。
我们国家的荣睿太子即将开始每日持续两个时辰的武艺习练，爱子心切的皇后为他精心设置好了一切，并且也安排了御医殿的御医全程监护，为大殷朝格外尊贵的男嗣提供最缜密的护理，以防任何的万一。
在云皇后的懿旨里，要求御医殿不得有任何闪失。
派遣的人选，要经得起封赏，同时也得做好治罪的准备。
这看起来，是一件高风险高利益的差事，但不论如何，我一定得抓住。
在我心中蓬勃生长起来的这种感觉，带着覆盖性的包抄理智效果，而且无法确定性质。
我只知道，我不能错失这次机会，而结果，我确实得到了。
在我和另外三名典御前往毓华宫的最后的当口里，我回头看了一眼和另外几名正御在流光阁里议事的傅峦，他一本正经地指着绘有图案的油纸，嘴唇开阖。
我知道他不会像方正御一样会给我一些鼓励的话，但是……我还是觉得，在为自己开拓事业版图的同时，也不能给自己的“良师益友”丢脸。
我和其它典御跟随着前来指引的内监，顶着仍是清冷的晨风走了约莫几盏茶的工夫。
终于看见了阔别许久的毓华宫，笼罩在一片金色的暖阳里，熠熠发光。
我早就见识过这里的富丽堂皇，所以，比起另外三个在看到那个鎏金匾额就开始局促不安的伙计们来说，我赢了。
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一个半大点的小孩要用这么阔大的格斗场，实在有些令人讶然。我甚至可以带着符安院的一众人马在这里踢足球！（如果他们会的话）。
围绕着格斗场四周摆放的冷兵器，无比锃亮，锋利异常，全都是硬碰硬的真家伙！还有那些真人大小不断摇摆的皮人。间或可以看见被摆出各式各样复杂阵型的桩子，可惜我只认得出梅花桩……
这样充满冷酷气息的场地东向却摆设着的各色糕点饮食，时时地袅袅飘香，桌子后面，御膳房的两个内监垂首而立，恭敬严肃。
我们御医殿的几位，在一番准备之后，也按部就班地站立，一言不发地等候太子驾到。
又是一盏茶过后，一个喘吁吁的内监朝这边做了个手势，接着就跪在了地上，而我们这边的所有人也都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
一双漆金描朱的靴子踏入了圈起的场地，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荣睿太子这才姗姗来迟。
“都起吧。”
穿过来微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些明亮的音节。
我一边站起来，一边用眼睛偷瞄过去。
站在荣睿太子身边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裴语恒，裴右将军。而他，就是传授荣睿太子武艺的师傅，是霍大将军力荐的人选。他一身月白的劲装，衬得刚健雄伟，利落矫健。我记得，他之前还做过霍骁竞武的教头，可谓是经验丰富了。又想到，他还是杨怀起的徒弟，我不得不感叹大内之中的师资雄厚啊。
再后面一些的人，就是好久不见的云邵阳了，他提剑而立，模样比不久前更有男子气概了，显得英姿勃发。他看起来还是没有给我太多的距离感，如果不是坏境限制，我甚至想上去和他打个招呼。
而荣睿太子在一身短打的装束下也显露出了少年人挺拔的身躯，我心里本来一直都留着他久病初愈时候的样子，如今又见，却有了一种士别三日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他的个头高了不少，这让他看上去没有了原本的稚嫩，反而多了一份内敛。
不过，我到底不敢太放肆，小心地收敛回目光。
裴语恒和荣睿太子走到了格斗场的中央，似乎开始了类似于解说的课程。站在边缘地带的我们，几乎只能听到一些若有似无的音节。
我偷偷得笑了笑，还怕我们偷师不成？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一动不动地长时间站立，除了给我的脚底板带来难以言喻的疼痛之外，还让我的精神产生了抑郁的情绪。
如果我知道，来到毓华宫的另一个任务，是站在这里当摆设的话，我想我或许会重新考虑自己最初的选择。
而我的身边，除了一个年纪稍长的典御看起来仍旧没有破绽之外，另外两个已经明显面露难色。我吸了口气，将脊背挺了挺，尽量拿出最开始那份雄赳赳气昂昂的状态来。
站在另一边的云邵阳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格斗场的中央，他看上去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护卫，虽然，对于一个小王爷来说，实在有屈身份，但或许他有自己的打算。
这样想着的时候，云邵阳第一次转移了视线，朝这边看了过来。
我们的眼光撞在一起，他微微惊讶，不过，很快地露出了一个轻轻的笑容，朝我示意。我勾起嘴角，友好地看向他。
然后，我们同时将目光移向正在重复刚才裴语恒教授的动作的荣睿太子，这么长的时候，他的身形依旧迅捷有力，我可以看到裴语恒眼中有了一丝满意的光彩。
荣睿太子以一个云手结束了最后的动作，稳稳站定。
裴语恒走向一边的木屏，从托架上取下了一根修长的棍子，走回原地，交给了荣睿太子，说了几句话。
荣睿太子没有犹豫，快手接了过去，朝裴语恒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人均退开了几步，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就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荣睿太子将棍子一顺，突然向赤手空拳的裴语恒发动了进攻。
木棍从各个方位角度朝裴语恒精准无误地挥去，裴语恒将双手叠放在身后，只是凭借着双脚的进退，轻松地躲开了那些杀气腾腾的攻势。
荣睿太子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眼神里泛起了不悦，手里的木棍更加狠辣地朝裴语恒打去。裴语恒依旧游刃有余地闪躲着，一丝不乱地动作十分洒脱。相较之下，荣睿太子的棍子由最初的凶猛到了屡屡失手的时候，已然有些乱了章法，他只管朝目标劈扫，不顾身法技巧，于是结果也往往失去了准头。
又是一记横扫！
裴语恒快步闪到了列满兵器的屏架后方。
荣睿太子没有一丝的犹豫，操持着木棍沿着屏架的空隙，朝裴语恒刺去。
这记棍法，似乎蕴含了荣睿太子难以控制的愤怒，带着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