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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悠心+番外篇——by朱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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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莫说现在霍骁还在鬼门关前,便是入土三日,只要使得此术,都能逆天而为。”话至此处,我的脑海里闪过方才所见的一式又一式针法,其玄奇精妙诡谲博大,搅得我心中大动,连同眼中都是有些疯狂的精光。

“倘若此举不行,我为霍骁偿命,若行,便请霍伯伯再等上时日,等霍骁命息回旺,接好了断骨,疗好了内伤,再接他回去也不迟。”我言辞恳恳地看着霍伯伯。

霍伯伯没有再说话,他回望了我一眼,眼中闪烁其许,然后又大步地走回座位上,犹豫了片刻,缓缓落座,沉默地正襟危坐了许久,沉思的时间很漫长,但是,他终于还是抬起了手掌,极慢极重地握住了椅子的把手,面庞里顷刻就生出了不易察觉的坚决。

“好。”霍伯伯看向我,眸中矍铄。

“多谢霍伯伯。”我俯身朝霍伯伯磕了一个头,再起身,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攥紧的拳头不忍地松开,伸手在自己的脖颈处摸了摸,轻手取出了一件物事。

一块拙朴古雅的和田玉,犹如水滴一般上大下小,一面镌刻着霍家的族徽,一面是一只盘旋的凤凰。它还有另一半,是一只苍龙。记忆里,风雪天,一只凤凰一只苍龙,首尾相连,相生相依,一世遨游。

“请霍伯伯代霍骁收回此物。”我站了起来,走近霍伯伯,双手将那枚吊玉奉到了他的眼前。

霍伯伯微眯眼睛,盯着那吊玉的神色,极其复杂。

“霍伯伯,佑熙一意孤行,落得今日下场,已深有感悟。”

霍伯伯将目光深深地落在我的脸上,我并不畏惧地迎了上去,道:“佑熙与霍骁此生注定无缘无份,倘若再执迷不悟,必定闹得众人不得善终,所以……”我有些难以自制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佑熙还交此物,权当断绝之意。”

霍伯伯垂下眼睛,伸手接过吊玉,用指腹浅浅地摩挲,最终叹了一口气,道:“你能自己明白,自是……”若有似无地点点头,“自是最好的。”

堂中一时间浸入了夜的冰凉里,一切事物都好像被润染了一层仓皇的霜意。

“作一时之意,不难。难只难在,日久天长。”霍伯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那枚吊玉的捏住,突然,猿臂一展,重重地将那吊玉停在了我的眼前,玉色晶莹,美轮美奂,古朴之中是千年不移的情长。霍伯伯道:“你有这样的决心和恒心么?”

脑海里罹难似地一场震动,大片大片的午后树荫惶然涌现错出。

……“佑熙,人贵有决心与恒心,才能顶住风浪。”霍骁突然开口沉沉地说,突然,他停下脚步,直直地朝我看来,道:“这两样,对我,你有哪一样。”……

“你有,此物我代骁儿收下,你二人此生不见。你若没有,你便拿回去,霍伯伯不勉强你。”

……“你有决心和恒心,一直守在我身边么?”霍骁清清楚楚地问道。……

脑海的漩涡越来越肆意,仿佛要将魂灵都卷入到那记忆的深渊里。夜风在堂外咆哮,呼啸着,呼喊着,阴阴恻恻,无休无止。浓郁的黑暗究竟可以埋葬多少伤痕,这样的夜晚,除了死去的记忆,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室内一片寂然,唯有痛楚如影随形地燃烧。

我动了动嘴唇,不能呼吸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有。”

“林少爷……庄主传话,说是都准备好了。”堂外的光影下晃出一条人影来,犹如鬼夜里飘出的幽魂。

我飞快地朝霍伯伯鞠了一躬,道:“霍伯伯保重,佑熙去了。”

逃跑一般地疾走,再由疾走变为狂奔,我闯入了堂外的世界。那样迅疾的速度,似乎在追赶夜风,追赶着被夜风掳走的过去,追赶着即将永远活在过去的爱情。可我不后悔,即便因此心死如灰,我都不后悔,霍骁是如此完美的男人,他不该就这样死去,上天赋予了他所有人艳羡的资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为一个这样的自己在人间落幕。他的人生已然璀璨地开篇,没有了我,将会愈加辉煌地直至终老。

没错,我要他长命百岁,我要他儿孙满堂,我要他一世平安。

“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我在奔跑中气喘吁吁地念道,抬手抹去面颊上一道道的泪水,我不停歇地告诉自己,“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终于到达了那间房室,我脱力地站在原地凝视着房中的灯光,有深远的药味渺渺地飘来,我知道最终的时刻终于到了,我将披风除去,那里包裹着一路捕获的寒风,还有自己残存的体温,在手中理了理,我将它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毫不犹豫地冲入房中,满室的药盏香炉,布巾滚水。

殷老庄主见我出现,便缓缓地走来,手中拖着一块盈盈的碧玉盒子,妖冶美艳的莲花图案雕琢其上,莲心处的点点莲子之内则藏着一枚枚森森银针。

他没有多说,直接递给我一把匕首,在我的小臂处比了比。

我快手接过,捋起袖子,我毫不犹豫地在肌肤之上深深地一刻,浓郁的血液像是露珠一般由小变大,蜿蜒地滑过小臂,一滴滴地坠在了莲心中央。

汲取了血水的碧玉莲花犹如瞬间活了一般地迸发出愈加耀目的光泽,像是活物一般地贪婪无厌。

“这十三根针要浸上热血一炷香的光景,你再用血满上这一杯,喂了他去。”殷老庄主从莲座之下掏出了一只小小玉杯,递到了我手中。

我照旧没有多语,一言照办,不多不少地让伤处的鲜血灌满了小小一杯。

潦草地包扎了伤口,我拿着一杯鲜血,走向了床榻。

霍骁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身上四周都涂上了用鬼草萃取的汁液,一身紫红的颜色像是新揭的皮肉,与他青白的脸色大相径庭。

坐下,俯身,我抬手捏住了他僵直的下颌,小心翼翼而又大费周章地拉出一条缝隙,我犹豫了一下,仰头一口气含住了那一杯鲜血,腥甜的味道在舌尖传散,我内心却苦成一片,温柔地贴上他的唇,我细细地将口中的血液一滴不剩地哺进了霍骁的嘴里。

霍骁……

你若活了,必要做回最应该的那个自己。要成为金戈铁马里最锋利的风景,要成为号角连天里最披靡的豪杰,你不会再有顾忌,不会再有牵挂,不会再有一个无能的我。

你要爱上一个女人,你要延续一族血脉,你要成全此时此刻我的所有用心良苦。

药香俞浓,血腥愈重,烛台上滚落的眼泪随着时间越积越多,越积越深。一根闪着异样寒光的银针被殷老庄主递到了我的手中。

我稳稳接过,将其移置霍骁的眉心,针尖浸着血光,尖锐地仿佛利器。

不差分毫地没入针首,我在此刻开始谋杀一段岁月,可真正死去的是什么,我说不清。

第一百七十五章:花开花落

凌晨时分,光丝微微地洒落,但夜的气息尚未完全离去,明暗交错之际,整座苍穹显现出一种奇异的、如淡墨般的天光。空气间舞蹈一般地旋起一阵阵的轻雾,彷如云霭。凉凉的水汽,随着白昼的降临,慢慢散去,凝结成晶莹的水滴,映出一抹亮色的霞光来。

霍骁在受针之后的第三日晨间睁开了眼睛,空洞地,混沌地,迟疑地,放出了一缕视线,犹如天地初开时的破晓。他毫无情绪地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否真的在“看”,但没有人真的在乎这个,令殷老和我大吃一惊的重点乃是,霍骁在预计的七日昏睡里提前了四日苏醒。

第四日,殷老开始为霍骁移接断骨。在殷老为其推压左腿足骨时,霍骁半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从喉咙里不高不低地“呃”了一声,一边的我微微一顿,然后继续为他用竹板夹包手肘的关节,心中一笑,我知道那是他的痛觉正在恢复。

第七日,霍骁第一次转动了眼珠,连日的滴水未进,霍骁急速地消瘦,逐渐显露出一副庞大的骨架,我每日用热毛巾捂在他的周身各处,细心用力地替他推拿按捏仅存的肌肉。所以,当我终于察觉到他的注视时,是一副大汗淋淋的模样。他用从未有过的角度转动着视线,并且落在了我的身上,让我大喜过望地一把捂住了胸口,用滚水绞过的毛巾透过衣帛,一直烫进心里。

第十日,霍骁的关节骨骼正以奇迹一般的速度恢复,他开始可以移动手指和脖颈,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无意识的自然身体反射上,他依旧沉浸在一片空白之中。有时候,我会将自己的手指放在霍骁的手心里,静静等待,得到触感的大手掌会用一段漫长的时间来收拢包裹,最后将其攥住。但此后,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紧。

第十三日,霍骁开始进药。殷老妙手生花地调度搭配着全庄的灵丹妙药,精心配制着霍骁受针以来的药方。我从那日开始,每天都守着一个固定的时辰,亲手熬了药,然后喂到他的嘴边。他的吞咽很顺利,吸收想必也颇佳,因为霍骁在短短的数日光景里褪去了身上的一层紫灰,原本的肤色正在慢慢地回归,除了殷老用药确实快狠准之外,霍骁的自愈能力也确然无可匹敌。

第十五日夜里,霍伯伯暗中亲自接走了霍骁。

翌日清晨,我端着一碗新熬的汤药对着空荡荡的床榻,茫然地站了许久。将药碗放在了床榻的中央,然后走向窗边,我照例打开了半扇木窗。天光流入,昨夜的雨,打下了一地新绽的花蕾,芬芳清新的气息湿漉漉地钻进房间。

冬日已毫无踪影,雪化之后,变成了真正的春天。

我走出了屋子,背着身,伸手轻阖上房门。慢慢地抬起眼睛,小小的庭院,满园的春色生动成了一幅画卷。

移开步子,踩着一地湿润的落英,我走向了一棵海棠,只见一树柔蔓迎风,垂英凫凫,风姿煞是动人。伸手拖住一束开得低低的海棠花,我低头嗅了嗅,抬起头,我回望身后,屋子一侧半开的木窗微微在和软的春风中颤动,再里面,那一碗似被人遗忘的汤药,似乎是凉了。

“海棠花美么?”一个苍老和悦的声音。

我从屋内的光景中挪动视线,略一转头,看见殷老缓缓靠近的身影。

“美,无愧国之艳色。”我用手指触了触手中粉红的花身。“家祖母就很爱海棠花。”

“还能赏花,你这孩子,倒是没老夫想得那么傻。”殷老将两只手都握在精致的手杖上,勾着背,轻声笑道。走近了几步,殷老也别眼去看海棠,眼中映出了一片柔色,他又走近了几步,然后有些力不从心地坐在了树下的石凳上,呼了一口气,道:“往后如何打算?”

“去接了奶奶,大概往南走。”离开殷都,去找寻上辈子一直生活的故土,和奶奶一起,等着有一天落叶归根。

“老人家,最是烦这车马劳顿了。”殷老不赞成地皱眉,一伸手指,殷老笑着对着我一点,道:“没心没肺的小崽子。”

我不言语,在树下的另一张石凳上坐下,抬起头,望着头顶浓郁的花色,在零碎摇摆的花影中,闭上了眼睛。

“我只剩下奶奶一个亲人了。她若不去江南,我定依她。只是,殷都,非离不可。”

“也不是非离不可……”殷老抖了抖衣摆,转眼看我,沉然道:“四日前,烨宗昭告天下,称晋侍君林佑熙,染病过世。”

轻轻的拂风从不知名的方向,一阵阵吹来,树间的海棠一瞬娇弱无力地颤抖着,犹如女子羞怯的笑颜,美艳的花心却又如一道含情脉脉的注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视线里的海棠,满耳花浪作响的细响。一朵幼小的海棠不禁吹拂地从枝桠上轻飘飘地落下,滴溜溜地落在了我的肩上,我伸手捻起,道:“开到荼縻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旋地一转,“很多事,我不想去想。”

“霍大将军连日的布置安排总算没有白费,烨宗也不得不信,你死了。”

我呼出一口气,轻声吹开了指尖的娇小海棠花,花身旋转落地,没入一地残英里,我抬头去看被花影遮掩的一角无云的晴空,道:“我是死了啊。”

“孩子……”殷老用一双干燥粗糙的手,搭在了我的肩头,“你太年轻,肯定不知晓,日后的光阴竟然会那么长,长到足够你喜欢上另一个人……”

殷老笑了起来,凑近一些,轻语:“如同你对那一个一般的喜欢。”

“殷老难道都不奇怪,我喜欢的那一个,是个男人么?”我歪着脑袋,淡笑着问。

殷老摆摆手,道:“老夫这把年纪,已是见怪不怪了……”他微微咳了咳,道:“老夫还见过有人喜欢上猛虎的,那一位,比猛虎,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殷老见识真广……”我笑眼望着对面有些狡猾的老者,说道。

“活了八十余年,半生未踏出这里一步,谈不了见识,不过一点胡思杂想而已。”殷老收起笑意,换出一副悠远的样子,学着我刚才的样子去望从庞大树冠边角处的天空,“老夫若知道,自己这一生长久至此,大约当初,不会来这儿。”他一点点地四顾着,每一眼都看得极仔细,“不会立这座山庄,不会收留那些孩子……”最终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殷老笑着叹了口气,眯起了眼睛,他道:“人之老朽时,方豁然省悟,这一生,竟从未为自己活过。”

再一次伸手,殷老极认真地看着我,握着肩膀的手掌不同方才地蓄着一点微颤颤的力量,道:“人之年少,生在富贵乡里,自小看得一些污浊,再受一些心伤,便一心遗世独立,以为这人间处处不堪。”

“一日又一日,老夫守在这里,时至今日,老夫忽然忘了,究竟这人间,哪里污浊,哪里不堪?”殷老不解而急促地皱起眉心,道:“老夫后悔了,自以为阅尽了世事,到头来,不过是在他人年月里做了一回过客,老夫从未为自己好好看一看这人间,老夫后悔了。”

“殷老……”我嗫嚅着。

“孩子……老夫助了你一场,你也助老夫一遭罢。”殷老用被岁月雕琢成苍老模样的面孔显出一个纯粹的笑意,“你留下吧,替老夫继续守着这里,带着你奶奶,这里有她喜爱的海棠花呢。”

我飞快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出了花影,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殷老,这不可能。”呼吸有些凌乱,我继续道:“我不会再留在殷都。”

“你再好生想想,孩子。”殷老并不着急地看着我。

我收回自己的视线,没有任何回答地,跑出了这座画卷里的园子。

或许是脱离了刚才那份静谧的围绕,或许是离开了那座被霍骁停留过的庭院,我的心脏像是失去了依附一般地不安起来,忘记了愈合的心脏上,每一处伤痛都恢复了疼痛。

柔软的春风从某个未知的深处吹来,摇散的枝枒轻轻发出声。我渐渐地停下了步伐,慌乱地站住了,因为我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白影。

又是一棵海棠树,楚瑜远远地伫立在那树下,被树冠遮蔽了天光微弱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俊邪苍白的侧脸毫无表情。

他机警地朝这里看过来,锐利闪过后,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本该无措而果断地转移视线,可是,我看着此刻的楚瑜,不觉泛起了惶惑与心酸。相识那么久了,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空灵寂静的楚瑜,印象里,他的一切不都是明快的,张扬的,蛊惑的,致命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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