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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悠心+番外篇——by朱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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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瑜自那日来到庄中,看似与以往并无不同,照例与我说笑逗趣,一副洒脱自在的模样。可是,我还是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低落,可能是清晨练剑时的心不在焉,可能是入夜孤坐时的神思在外,也可能是那一身一直没有换下的雪白孝衣。

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又自恃恨极了她,末了,她走了,他的“恨”,也跟着一并逝去了。那满怀的空寂与茫然过后,填补上来的伤心与黯然,大概让他很不知所措。我终究对他的心事窥探不了多少,他自己不说,我估计永远也猜不到全部。何况,他如此刻意遮掩,大概也并不希望我知道得太多,因为那会触及他最最无助的一面吧。

谁的痛楚,末了,不都得自己收拾。

黄昏之时,在药庄门前,楚瑜替我将马鞍与套缰放到了一匹枣红马上,我站在一边,等了半天也没找到帮衬的空档,颇有些尴尬地只能干看着。

“楚瑜,其实这个,我自己能做的。”我搓着手,对他说。

楚瑜在马脖子上拍了拍,也不理会,只道:“好了,上来试试吧。”

我依言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短打行装,然后提气跨蹬上马,整套动作流畅地完成后,我有意也想逗一逗楚瑜,就自我感觉良好地发问:“帅不帅?”

楚瑜微微颦眉,然后点了点头,轻声道:“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我进城的时候天色都暗了,何况我脸上还有一层皮呢。”其实让他和我一起去玉华山上拜祭爷爷奶奶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觉得,现在的楚瑜大概很需要一个人冷静的时间。沉淀够了,时间够了,大约真的能放下一些东西。

连三年都没有去过玉华山的自己,不是也在今日,决定动身去面对刻意逃避的现实么?三年前,那每回烂醉在二老墓前的自话自说的自己,似乎遥远地都有些模糊了。

“我走了。”轻轻地这样说了一句,我持缰调转起了马首。

“佑熙……”楚瑜握住了我持缰的手,突然发出制止。

“怎么了?”我停住了马,低头问他。

楚瑜刚才淡笑的表情都尽数敛去,在一瞬间沉寂下去的晚霞里,他收紧了自己的手。

许久,他笑得勉强,只说:“等你回来再说吧。”然后松开了自己的手,道:“去吧。”

我看着意图不明的楚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半晌,只好说:“嗯,我走了。”

策马而去,胯下的马匹在平坦的山道间驰骋起来。

天色转暗之际,我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地走进了殷都的城门。巍峨的城门口上了灯盏,那森严庄重的气派在夜幕的降临下,多了几分包容。

没有了元宵那日的张灯结彩,殷都的夜市依旧是热闹的。仿佛走过了许多家曾经相熟的店铺,往日的时光连带着光阴里的片段都一点点地铺展开来,填满了这一条长长的街市,也填满了胸膛里的那一颗心脏。

牵马漫走,我希望天可以黑得更快一点。夜深人静的祭拜,才可以让我逗留得更久一些,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我的亲人了。

“先生!”一阵快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声音很熟悉。

一回头,我看见了袁婴。粉腮红唇,飞花点翠,云缎榴裙,今日的她,是女装。

“姑娘是……”我故意好奇地问道。

“先生,我是那日与霍大哥一起去你庄上的……”她秋水粼粼,笑道:“那位公子啊!”

“哦!原来……原来如此!”我立刻作恍然大悟状。

“对了,还得谢谢你治好了我们那三妹妹,小丫头现在欢实得很呢!”袁婴真切地笑道。

“这本是在下分内的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何况,霍骁出的,还是赈灾的手笔。

“先生突然进城,可是有什么事?”袁婴兴趣十足地接着问道。

“哦……没什么事,只是随便逛逛。”我当然不会说实话。

袁婴闻言,泛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朗声地笑了起来,那模样依稀又有了当年女中豪杰的风范,她一把抓过了我的缰绳,道:“那可太好了!先生莫不如跟我们一起喝一杯吧!”说着,袁婴葱指一点,指向了闻名殷都的一座华丽酒楼。

我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袁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袁婴自然不依,却也不好当众与我拉扯,便笑着用力牵着我的马不放,正是一番焦头烂额之际,一个人影乌云盖顶地走了过来。

袁婴微微一怔,立刻就忘我地放开了缰绳,随即惊喜地喊道:“霍大哥!”

霍骁低头看了他一眼,清淡地冷语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袁婴仰头抓着他的手臂只是笑,那双眼的情愫里,甜蜜地容不下一丝光,一丝风。

“方才那卖簪子的小贩不见了,我找了好一会儿……”

说到这里,袁婴献宝似地摇了摇霍骁的手臂,道:“虽未曾找到那小贩,却让我遇见了治好三妹妹的先生!”

霍骁的眼尖,肯定一早就看见我了,压根也不需要袁婴特别介绍出场。霍骁没有多言,静静地看向我,那冷际的眸中看不出任何思绪,彷若一如往常的镇定自若。

“见过将军。”他是当朝武官,没有主动跟我打招呼的道理,我于是讷讷地先开了口。

“嗯。”他点点头,倒是先转头看了看袁婴,道:“天色不早,回去吧。”

袁婴一脸错愕的看向霍骁,随后便调出笑容来,说道:“都还没进去啊……”她怪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小声说着:“我方才,还请了先生同去呢……”

“回去。”霍骁清晰地重复了一边。“我同先生有话要说。”

袁婴见势便松开了霍骁的手臂,乖乖巧巧地走开了几步,嘴角微微地勾着,还是撑着笑脸,但眼中不禁有些讪讪的。

“也好……”她点了点头,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干脆地回身,边走边说:“那我先回了!”

一直目送着袁婴上了停在楼前的马车,我的心针扎似地跳了一下,那是霍家的马车,送得是外姓的小姐,在这样的年代,其意几乎不言而喻。

“先生,请楼中坐坐吧。”霍骁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他道:“那日与先生所说之事,霍某还想重提。”

我顺了顺手中重返的缰绳,侧身去捋马鬃,道:“将军,在下还是那日那番话。”

霍骁走近了几步,轻松地夺走了我手中的缰绳,道:“那便算作是舍妹的谢宴,先生,请楼中坐坐吧。”

能将堂而皇之的话说得威逼利诱,也大概只有霍骁才能办到了。

作为林佑熙,我从来没能成功拒绝过霍骁。作为平头百姓,面对元烈将军,我似乎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何况,马在他的手上,除非他愿意还我,自己抢恐怕是异想天开了。

这是一座从未来过的酒楼,自己不禁因其中精美雅致的格局而吃惊。从前,霍骁素不爱去觥筹交错的场合,嫌它聒噪。而我,即便有那闲钱,大概也会因为避嫌,不去这种地方,免得给中正的林家带个纨绔的名声。

二楼的雅座之内,看来是早就预备好的。我压抑地跟在霍骁身后走了进去,知道它原本要迎接的是另外两个人。

双双坐定,霍骁退下了几个准备布菜的堂倌,单只是叫来了几壶酒。

一副准备谈事的架势,连场面上的布置都不做,霍骁的单刀直入,倒是一点都没变。

接下来,果然就是一番就事论事的相谈。几个回合下来,霍骁显然对我的消极抵抗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僵持不下的氛围里,霍骁彷如雕像般,一动也不动地端坐着,俊美的脸庞上阴阴地毫无表情。他凝想似地望着我,又好像是目光所不及的遥远前方。

仰头兀自喝下了一大盏,他重新倒满,然后瞥了一眼我前面一口没动的酒盏,道:“既如此,霍某便不难为先生了,往后也不会打扰先生。”

没有如释重负,我心怀闷闷地拿起酒盏,饮了半杯,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谢将军成全。”

无言地凝视对坐的霍骁,他那轻蹙的眼底,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似乎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一杯接着一杯的饮着,堂倌局促而恭谦地几次出入,酒壶变作酒坛,淡软的口感不知何时变作苦辣。

其实,我大可以走的,我想他大概不会阻拦。可是……他说不难为不打扰就真的不会难为打扰,我们便真的再也不会相见了。

我仰头也饮尽了盏中的烈酒,在心中狠狠地嘲笑自己。笑自己的决心不名一钱,只是看着他而已,还是一个不爱自己的他,就已经犹豫动摇至此了……

我拎起一只未开封的小酒坛,拍开了封泥,也不顾周边沾染的余泥,便捧起给自己灌了下去。

那酒水辣得有劲道,辣得有生命。它甘冽地引诱你喝下更多,却在深入五脏之时,在你的心边深深浅浅地泛起了苦味。

脸上的人面最忌湿润,当我“噔”地将酒坛摔在桌上之时,已有发软脱落的迹象。

我微醺地笑着,用力地将它撕了下来。最后一次的相逢里,放肆一次又如何呢?就当梦一场,梦醒时分,我们又是陌路了。

被遗弃了三年的相思大概是发酵得够了,在这个冷冷的初春之夜里迫不及待地挥发了出来,澎湃得冲开了约束。于是,房中的一灯一盏,全部都染上了香浓的酒意,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

“将军……”我看向他,留恋地描摹着他的眼耳口鼻,心想着若是一辈子就止于此,那该多好。我笑了笑,心一横,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叫……林佑熙。”

霍骁抬手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清冽地看了过来。

我没有躲避,抬起头,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似笑非笑地任他看着,单只藏起了那份最脆弱的情有独钟。

冥冥静止的时空里,悄然冻结的时刻里,我们互相凝望着,毫无表情的平静下,霍骁启唇,念道:“林,佑,熙。”

“对,我是。”起身站了起来,我轻轻地拾起桌面的人面,我慢慢地走出了这个对于我来说满涨着伤怀的房间。

足够了,再听一次你念我的名字,再看一眼你望我的样子,我们就此别过吧。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在此刻起苍老,老得再也经不起任何蹉跎,任何故事了。

“林佑熙!”

那一声冷喝从身后射来,伴随而来的,还有逆转空气的靠近。

我被拽住了胳膊,在熟悉的位置,以熟悉的力度,一切都熟悉得仿佛身体的本能。我咬紧了下唇,觉得心脏一击就碎。

我静静地望了过去,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他盯着自己的手,眉眼间缭绕着惑然,清醒一般地皱起了眉,他将紧箍的手指一根根地松开了。

霍骁徒然地动了动嘴唇,良久无言,久到我几乎以为他无话可说的时候,他看着我,冷醇的声线掩饰一般地说道:“佑吾佳儿,熙极长乐,是个好名字。”

我点点头,竭力地忍下酸涩,笑着离去。

拼命地跑出了酒楼,我告诉自己快一些,再快一些!哪怕慢一刻,我都怕自己会用力地抱住他,告诉他一切的一切。忘乎所以地疾奔,我纵马出城,忘记了初衷,更忘记了后事,我只知道疯狂地离去。

夜路在奔驰里化作转瞬即过的刹那,在狠狠停住的时刻,我颓唐地看着夜色下的德渊药庄,呼出凉凉的气息。

一个人影猛地跳了出来,手中提着一盏红彤彤的灯笼。

“请问您是这儿掌事的先生么?”那人有礼地问道。

“是,我就是。”我无力地答道,然后默默地下了马。

那人精神一震地说道:“哎哟,方才向您庄里的人打听,说您出门去了。我也不敢在里边等,生怕晚一刻见您。”

我略略打量了那人一眼,倒是打扮得齐整,估摸是送药笺子的遣仆,“你是哪个府上的?”

“我是袁将军府上的,我们家六小姐打发我来给先生送帖子,说是一定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什么帖子?”

那人小心地在怀中取出了一方朱红的贴金帖子,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本月十五,乃是元烈将军与我家六小姐的大好日子,还请先生您务必来喝杯喜酒。”

第一百八十四章:烟花易冷

尘封已久的庭院里,又是一年海棠花开。

……“没错!我们家准姑爷这次回都啊,一面是述职,一面就是为了这婚事!”……

树下花影叠叠,一如往昔。不断徒手被翻开的泥土,或新或旧地堆在了两边。

……“我们家准姑爷对我们家小姐,那自然是欢喜的!那从前往晋将军府里送的美人海了去了!我们准姑爷正眼都不瞧地给挡在了门外,您说说,这份心意!”……

抬手擦了擦额际的细汗,我继续以双手,往更深的地方挖去。

……“我们家小姐?那自然更没话说了!就两个月前,只身跑去边关找我们准姑爷!爬那营前的山岭还遇了狼,可巧我们准姑爷赶来英雄救美。我们准姑爷原来大概也是藏着心事没说,就这事儿以后,待我们家小姐便大大不同了!”……

指尖又疼又酸,指甲里渗出了血丝,我像是没知觉似地继续挖坑翻土,最后摔开一捧泥,一角木盒的花纹陈旧地显了出来。

……“我们家小姐为人耿直明快,这未过门呐,大将军夫人就待她跟亲闺女似的!”……

一阵生拉硬抠,肮脏的双手将那木盒吃力地从发硬的土里拔了出来。

……“唉哟,小人就是嘴快,噪着您了吧!呵呵!本月十五,元烈将军府上,可备着您的一杯喜酒呐!哈哈!”……

轻轻地拍去填死在盒身缝隙的污泥,我艰难地将它打了开来。

盒中之物顿见天日,立时发出耀目的光彩来:雕工劲力,极具金属刚健之感,琢磨精细,莹润如肌,玉身篆有夔纹,雕琢细腻。

我痴痴地看着,那玉面里倒映出自己郁郁的样子。

三年前我将它埋在这里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会有取出它的一天。那时候,它对我来说,是最大的遗憾,而现在,它则变作了莫大的讽刺。

“已经是第十年了……”我轻轻地吻了吻冰凉的【心喻】,“对不起,你被我耽误了,十年。”

蹲得久了,我站得很困难。刚刚伸直了两条腿,我还是微微发颤地靠在了身后的海棠树上。柔软的春风从某个未知深处吹入,摇散的枝枒轻轻发出声响。

“对不起,我留不住你了。”淡淡的叹息,淡淡的委屈,淡淡的苦涩。

我将【心喻】用手掌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闭上了眼睛。通灵的美玉,你是否真的能听得懂人心之喻?

“佑熙。”

睁开眼睛,树荫之外站着的人,临风而立,正蹙眉看着自己。

“楚瑜。”我唤了他一声。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一把就抓过了我的手腕,张了张嘴,似乎是要出言训斥,不过,下一步的动作,却是将自己下垂的腰带一片撩了起来,纯白的布帛重重地擦拭着手掌上的污泥,楚瑜的表情是在生气。

“我想取一样东西,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铲子。”我傻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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