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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落看云归上——by清夜无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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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十年宠辱梦堪凉

城郊的灵境峰,古木参天,浓荫如盖,曲径通幽、溪泉寂寂,正是避世隐居,涤净心中烦嚣的好地方。

宇文渊又来到了这里。他知道穿过这片密林,就到了碧水台,那里的水明净清澈,平静如镜。就在不久前,他在这个地方度过了毕生难忘的一天,那一天充满了惊喜,仿佛未来的幸福近在咫尺。可惜,事情的变化实在始料不及,急转直下,根本不容许自己作任何抗争。

他又想到了云嫣,巧笑嫣然、飘然灵动的女孩。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全身心地渴望这位可爱的少女,希望听到她清泉般的声音,看到她明丽的笑颜,她就像一缕阳光照亮了自己黑暗无边的岁月。

如果有她相伴终身,此生再无遗憾。宇文渊低低地叹息着。

当看到宇文渊时,白云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日他们相识,宇文渊还只是辅城公,一个先皇的庶子,一个虽然身份高贵但远离权力中心的人。但如今,如他般隐居避世的人都知道朝权更迭,孝闵帝驾崩,宇文渊已经是新任北周皇帝。

可是,奇怪的是,这位新登基的皇帝怎会出现在这个深山密林中,而且孤身一人,半个侍从也没有。而且,看样子,他这个皇帝当得不怎么顺心。比起一个月前的辅城公,现在的新皇形容憔悴,神情抑郁,目光含悲,似有隐痛。

白云书已经看了他好一会儿,宇文渊根本没有发现这里有另外一个人。白云书想,还是不要等新皇帝来发现自己吧。于是走上前去,行觐见之礼,双膝跪下,稽首,顿首五拜。

宇文渊这才发现有旁人存在,看清来人是白云书,显得十分高兴。忙双手扶起白云书,说:“白兄,我们只月余不见,怎地如此生分?”

白云书浅浅一笑:“今时岂同往日,云书恭贺陛下新基之喜!”

“白兄,你我之间无需客套。我即位不过半月,以前真正的朋友兄弟之谊就消失殆尽,只剩下蜂拥而至的攀龙附凤之辈。今天看到你,我是真心高兴,你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离我远去吧?”

白云书听闻此言,敏锐地感觉到这个新皇帝内心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高出不胜寒啊。云书性情洒脱,不拘小节。马上笑道:“既然如此,请陛下到寒舍一聚可好?”

宇文渊露出舒怀一笑。两人一并顺着山路蜿蜒而去。

穿过小路,很快就到了这位杏林圣手的家中。这个云书自名为“罗生舍”的地方,布置可谓简陋,然而野趣天成、清幽雅致,赏心悦目。

宇文渊笑道:“白兄真会选地方,让人每次来都流连忘返!”

“陛下说笑了,寒舍与陛下的宫闱是泥云之别。”

“白兄,皇宫富丽堂皇,却不是人住的地方!”

白云书说:“陛下高居庙堂,为的定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江山社稷、百姓苍生!”

宇文渊听了此言,心中暗流涌动,默不作声。自从登上皇座以来,他是第一次想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宇文氏内部的恩恩怨怨,更是要挑起天下的重任。

与其沉溺于无谓的哀痛和自责中不能自拔,不如好好想想怎样在夹缝里生存、壮大。

自从那一场剧变后,迦夜一直被宇文护关在房里。

宇文渊继承了帝位,成了北周国君,虽然只是个傀儡。但迦夜相信,宇文渊会摆脱宇文护的桎梏,成为真正的最高统治者。迦夜感到欣慰,自己当时的抉择是正确的。当时如果自己拒绝配合做这一场轼臣大戏,结果只能是令宇文渊与他两个兄长一起被逼致死。而目前,最重要的是,宇文渊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只为了这一点,迦夜觉得,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即使要承受宇文护对自己的刻骨仇恨。

“我知道你恨我,我是杀害你两位兄长的帮凶。”

迦夜知道,宇文护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一举除掉了两股敌对势力,建立了自己完全控制的傀儡政权,北周就是他宇文护的天下。

迦夜不明白,为什么宇文护还要把自己关在这里,早就该被杀死灭口了。

现在,宇文护每晚都来,每晚都想出一个法子让他痛苦,他知道,宇文护喜欢看他累累的伤痕,血红的伤口,尤其是痛苦的眼神,看着他备受折磨和摧残,宇文护嘴角掀起心满意足的微笑。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迦夜曾经问过宇文护。

宇文护笑着回答:“因为你是贺繁衣的人,属于他的一切我都要毁掉。”

“为什么?夫子做了什么使你恨他至此?”

宇文护冷笑:“因为你的夫子教会了我什么是背叛和伤害!”

“如果你想通过折磨我让夫子痛苦,那么你是找错人了,因为夫子根本不在乎我,他从来不在乎任何人。”

宇文护笑而不答。

“罗生舍”里,宇文渊正和白云书促膝而谈。宇文渊觉得他遇到一个真正的朋友,这样的朋友不会因为自己落难而远离,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发迹而攀缘附会。

宇文渊缓缓地诉说着心中埋藏已久的思虑:“自从两位兄长走后,这些天总在想我们宇文家的过去和将来。当年宇文家族,只是武川镇一个小小的族系,六镇兵变,狼烟四起,我的祖父、叔祖们趁势崛起,领着家族的兄弟,汇聚四方豪杰,经历了多少磨难,如今能称霸中原,成为一国之君,绝非容易。”

“就拿我先父宇文泰来说,当年,卫可孤来攻打武川镇,不久又经历了定州起义的战乱,我宇文家已没有了成年男丁。诸子年幼,我父亲当年也只得十七岁。宇文家族真正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面对家族的生死存亡,先父显出非凡的才能,担负起了上兴家业,下抚子侄的重任。包括当时刚刚丧父,年仅十二岁的侄子宇文护,我先父与他三十年亲如父子。

但先父刚过世未足一年,尸骨未寒,我们宇文家的兄弟就上演骨肉自相残杀的好戏。事发之前,我曾多次规劝皇兄宇文觉,希望他为了家国大业忍辱负重。事实上,如果不是宇文护,西魏不会如此顺利变成北周,宇文家的江山确实有宇文护的不可磨灭的贡献。但皇兄心高气傲,容不得半点轻视。羽翼未丰就仓促发难,致使招来杀身之祸。否则宇文护也找不到机会铲除异己。

如今,政权已经完全落到宇文护手上。为了国恨家仇,我必定要同宇文护斗争到底,但这正是我最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北周刚立,天下未定,我们宇文氏一族就陷于内讧中不能自拔,八大柱国、十二大将军都各怀鬼胎,明争暗斗;更不说外敌列强虎视眈眈,一直都盘算着夺取我大周天下:北有突厥窥伺,西有吐谷浑骚扰。便是南面,虽然梁国已经日渐式微,但基业丰厚,只要有能人执政卷土重来也是极有可能的。先父在生时,誓立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志向。如今只怕佞臣误国,先父打下的江山基业最终竟败落在我手上,他日我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先父了!”

说到这里,宇文渊声已哽咽,心中彷如一团乱麻,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白云书久久没有回答,心中也颇不平静,他意识到宇文渊作为一国之君说出这番话是多么的不容易,在话里头,他倾诉了自己的脆弱无助、势单力孤、更表明与抗宇文护抗争到底的决心。这番话,也许他还没有跟旁人讲过,里面牵涉到惊心动魄的宫廷血变、朝权更迭。足以为这一位刚刚即位的幼主招来杀身之祸。而今,他却把这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自己,这是怎样深挚的信任和情谊?白云书感动着,慨叹着。望着眼前的丰神俊逸的少年天子,俊秀刚毅的面孔,清贵明朗的轮廓,白云书缓缓地说道:“陛下!陛下一番肺腑之言,使我感慨万分。云书位卑力微,无法为陛下分忧,深感愧疚。云书何其幸运得陛下视我为友,陛下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云书坚信,陛下身上流淌着先祖的血脉,秉承着先祖的雄图伟略,一定能寻得机会诛灭权臣,重掌家国大权。只是目前,宇文护势力已经长成,陛下势必事事小心,千万不要让宇文护知道您的心志,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相信苦心人、天不负,终有一日,北周的江山,甚至天下的疆域都会一统于陛下手中!”

宇文渊听完,久久无语。心里波涛激荡,不禁紧紧握住白云书的手说道:“渊虽痛失两位兄长,但何其幸运,得白兄为友!人生得一知己,无憾矣!”

第14章:容光清绝萧梁子

二十年前,贺繁衣第一次见到宇文护,那时,他只有十二岁。那一年,发生的事太多太多,仿佛生命中间一个巨大的断层,断层的这边是春暖花开,断层的那边是风刀霜剑。

对于小时候的记忆,他能想起来的不多。

只记得,自己出生在南方,一个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地方,他叫萧蓝。一个静美如兰的女人牵着他的手在江边散步,暮春三月,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一个稚柔的声音欢快地喊:“母妃,母妃!蓝儿给您采了一支心叶兰啦!”兰妃接过花,亲切地笑了。

“母妃,这儿的海好蓝好大哦!”“傻孩子,这不是海,这是大江。”

“那大江的对面有人住吗?”

“有的,那是一个叫北魏的国家。”

“那就是北方啰,那一定很冷吧?”

“母妃也没有去过,听说,那里的冬天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兰妃笑盈盈的。

“噢!我喜欢雪,我喜欢在冰天雪地里生活,我能到北魏国去玩雪吗?”小萧蓝撒娇。

兰妃轻轻地抚弄着他的短短的柔发,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恐怕我们萧梁人都成了北魏的亡国奴。”望着茫茫的江水,兰妃怅然若失。

母妃的话萧蓝不明白,但感觉到母妃声音里的惆怅和忧惧,霎时间觉得眼前明媚的春光蒙上了一层灰霾。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幕,嘲讽地想到了一个词:一语成齑。

风云变幻,金戈铁马席卷而来,惊破了萧梁宫闱中弹唱着的霓裳羽衣曲。锦衣玉食的贵族将领无法抵挡北方无坚不摧的铁骑,顷刻间,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紧接着,祸不单行,内讧摧毁了萧梁最后的支柱。

十二岁的皇子萧蓝被送往北魏,成为质子。

带走他的那人,叫宇文泰。

他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宇文泰的模样。那个人高大如神祗,刀刻般的眉眼,高挺的鼻子。用一种无法言喻的目光看着自己,那目光是冷漠?是好奇?是鄙夷?还是些许的怜悯?年幼的萧蓝实在无法读懂。只是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今后的生命中,再无父皇和母妃,而只有眼前这个陌生的神一般的男人。

他终被带到这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

宇文泰把他带进府中,就丢在一边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再见到这人。宇文夫人指派了一个庶母专门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他从来只待在自己房里,不敢到处走动,他不想看到别人的目光,一个亡国的皇子,一个被送到敌国作为质子的少年,他实在害怕跟别人相处。无法排遣寂寞漫长的时光,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写诗作画,凭记忆记录下家乡的如画风景,描绘着父皇母妃的龙章凤姿。

那一天,他又在埋头作画,画那一条波浪滔滔,惊涛拍岸的大江,湛蓝的碧波延绵至天际……他没有觉察到一个人已经静静地站到他的身后。

“你就是那个萧梁的皇子?”一个声音把他下了一跳。他回过身来,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孔,也许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眉目俊朗,轮廓清贵,倒很像宇文泰,不过,那看他的眼神是明亮而柔和的。

“我就是萧蓝。”质子小声地说。

“你的画很美。”

萧蓝不知道怎样回答,只好低下头。

“这就是大江吧?你的家乡?真是风景如画,可惜我没有去过。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去。”

萧蓝忽然抬头,语带讽刺的说:“去做什么?杀人还是防火?你们宇文家做的还不够吗?”

话一出口,萧蓝就后怕了,这个被得罪的宇文氏子弟会怎样对他?

宇文家的少年似乎没有被激怒,只是有点惊讶,好奇的目光久久审视着萧蓝。萧蓝只好低下头。却听到一个声音说:“萧蓝,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里面闪出怒火时尤其美。”

任何一个男子听到这样的话都应该表示勃然大怒的,尽管萧蓝只是一个小男孩,萧蓝生气地抬起眼睛,毫不示弱地仰视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却看到满眼的阳光和柔柔的笑意。

萧蓝觉得脸颊发烫。

少年莞尔一笑,说:“我叫宇文护,宇文泰是我的叔父。”

从此,宇文护成了萧蓝的朋友。他很快就知道萧蓝喜欢什么,每次来都给萧蓝带来一大堆书籍,萧蓝如饥似渴地读着,精神上的空虚渐渐被填满了,他觉得未来不再空白而茫然。

偶尔,宇文护也会带他出去,倒也没有人阻止。只是有一次,宇文泰看到了,对侄儿说:“你要注意点,别让他有什么闪失,他可是萧梁的皇子,出了事我们没法交待。”

于是,他们跑向了广阔的天地,那是萧蓝来北方后一段最快乐的时光。

宇文泰虽有很多儿子,但皆年幼,宇文护没有什么同龄的兄弟,见到萧蓝使他如获至宝。只要是不被叔父逼着学习的日子,他就拉着萧蓝到处去。后来,宇文泰给宇文护找了师傅学习武术骑射,宇文护也总把萧蓝带在身边。

宇文护渐渐发现,萧蓝看起来柔弱,实际上蕴藏着无穷潜力。对此,教他们学艺的师傅们都对萧蓝交口称赞,说他有天赋,是可塑之才。少年心性,他们之间总是喜欢较量,无论棋坛对弈还是骑射狩猎,他们俩是棋逢敌手,互不相让。尤其让宇文护佩服的是萧蓝过目不忘的本事,叫那位教他们断文识字的夫子赞不绝口。

时光荏苒,昔日的翩翩少年长成气宇轩昂的男子汉,昔日的稚柔小男孩长成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对于来自于雄奇广阔的武川草原的宇文护来说,萧蓝是茫茫大漠中的一汪清泉,

涓涓细流毫不起眼,然而又是弥足珍贵、不可或缺。而对于萧蓝来说,宇文护是最坚实的支柱,是他如浮萍般零落飘忽的生命的依归。不知不觉间,他们彼此已融入了对方的生命,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

然而造物之神总喜欢弄人,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

宇文护忘不了那一天,那是他年轻的生命中遇到的第一次绝境。那天,他向往常一样来到叔父宇文泰的府邸中找萧蓝,手中拽着一本术数新着,他知道萧蓝就喜欢了解稀奇古怪的东西。

刚入大堂,他就不由自主的停留下来,因为宇文泰正在静静地望着他。他叫了声“叔父!”转身想走,宇文泰叫住他:“护儿,别去了,萧蓝走了。”

“什么走了?他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是谁把他带走的?”

“是魏恭帝元善!”宇文泰面无表情的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看着侄儿目瞪口呆的表情,宇文泰轻叹了一声。

宇文护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男色的风行自两晋起到西魏时代越演越烈,那恭帝的后宫中,男宠与女嫔可谓平分秋色。而萧蓝姿容冠绝更带着南国柔婉清雅的气质,早已名动皇城。这一天的到来,不是意外,而是必然。

宇文护已经不记得那一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自己一路狂奔,然后策马飞奔向茫茫的大漠,他不知道马跑得有多快,只听到凛冽的北风在耳边呼啸,那风既寒且硬,直割得脸生痛,明明到处是空气,却又无法呼吸。眼前浮现的是萧蓝纯净无暇的眼睛和玲珑剔透的笑颜,接着,这个美好的身影与元修巨大而丑恶的身影重合,辗转承欢,如胶似漆。宇文护觉得这一幕幕的画面把自己的心狠狠地割成碎片,继而被嫉恨的烈焰焚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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