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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兰令 上+番外篇——by谢子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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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片刻,本想说让殷庭主持朝务,才想起那人已经告假回乡,不由暗自着急,自己这次病的不轻,那人又不在,朝中该由谁来打理?

也没有精力说些什么,就这么再次沉沉的睡了过去。

而后几日,都是睡着比醒着少,几次醒来都会看到床头的小案上越堆越多的本章,知道按照浮欢的性子,这些恐怕都是些十万火急的事,便也勉力看看,稍加批示,可总是撑不了多久。

这次醒来虽然还是昏沉无力,却难得的清明至此,想着也不知这几日朝中乱成了什么样子,低低的唤了一声:“浮欢。”

声音哑的自己都有些认不出了。

浮欢连忙走到床边跪下:“陛下有何吩咐?”

“有什么特别要紧的折子,拿来给朕。”景弘有些吃力的撑起了身子,浮欢忙帮他把靠垫垫在了身后,低低的回道:“没什么要事,陛下请放心吧。”

“那这几天积攒下来的呢?”景弘侧首看了看,惊讶的发现床头那一大摞折子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寥寥几本,忍不住问道。

浮欢抿了抿唇,低低的道:“婢子该死!婢子暗自把陛下病重的事告诉了顾相,又擅自做主,和顾相一道委才回京的齐将军去追殷相回来……”

景弘摆了摆手示意并不怪罪,揉了揉眼角指了指一边的茶盏:“殷庭?他走了好些日子了,纵使追上也……”

“殷相已经回朝,正在主持朝务。”浮欢倒了一杯茶小心的送到景弘的唇边,“齐将军在陛下病了的隔天就回了京,花了两天两夜,在离苏州城不过百里的地方追上了殷相。殷相当即带了几个侍卫,马不停蹄的赶了三日便回京了。”

第二十五章

景弘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茶水,吞咽时喉间又是一阵撕痛,忍不住就蹙起了眉:“齐凯跑了两天两夜的路,他只赶了三天?”

西戎骑兵骑射出众众所周知,都会被齐凯带着轻骑撵得狼狈不堪,而殷庭虽说不是那么弱不禁风,但绝不是什么弓马娴熟能文能武的角色……身体又不好。

心底依约就闪过了些什么,竟有了那么点儿淡淡的心疼和莫名其妙的着恼。幸而对于这些关于殷庭的诡谲情绪,景弘已然见怪不怪了,便只是淡淡的吩咐了一声“宣他过来。”就兀自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必须承认果然是在病中,只是闭了会儿眼便又很快失去了意识,梦境里是冗长的迷雾,黑沉沉的看不见边际。踉跄的顺着一丝微光走走停停,良久才走进了一座亭榭里。

景弘觉得有些热,便在廊边坐下。余光睨见身边那人,朱衣玉冠清秀俊雅,正是他。自己想唤他,可那个名字始终卡在喉间喊不出来,只得眼看着他抖开了那柄自太傅过世后自己遍寻不见的紫檀木骨腰扇。

朝着自己的那一面上,绘的是蒹葭明月,平沙落雁,汀渚小楼,萧萧的一派江南秋晚。画扇的人笔意风流,正是一字难求的裴相行楷,题得却是两句断词。上阕谓“欲将心事付瑶琴,”下阕道“长烟落日孤城闭。”

初看毫无关联的两句,若是连起来细细品味,心下便会莫名的生出许多不可言说的感戚。

那羊脂白玉玦的扇坠上垂下的象牙白的冰丝流苏流泻到他暗朱色的衣摆上,素净的有些扎眼。

景弘看了看那把腰扇,再看了看他,他的名字就在牙关舌尖,明明只消动一动唇,却怎么也发不出那两个音节。

他看向自己,合起扇垂了眼站起身便是一个长揖而后快步离开,任自己怎么追也追不上。

“殷庭!”猝然醒来,总算唤出了他的名字,景弘心有余悸的摸了摸额头,果然摸到了一手汗迹,正想喝杯茶定一定心神,就听到了一声带着淡淡倦怠的“臣在。”

才进了晗宸殿的内殿便听到帝王唤自己,殷庭忙应声,并向着龙床的方向合手长揖,而后才抬起了身子,却对上了帝王惊疑不定的目光。

忍不住就抿了抿唇,忍着胃脘处强烈的不适感慢慢的走到龙床边:“陛下现在觉得怎么样?可要传御医么?”

景弘看着对方眼下分明的一圈青晕和眼底的倦怠,轻轻地拍了拍床沿:“坐吧,这几日辛苦爱卿了。”

殷庭迟疑的看了看那细腻的明黄色锦缎,有些为难道:“臣不敢。”

“坐吧,朕还能吃了你不成。”景弘轻咳了几声,有些似笑非笑的看向殷庭:“虽说爱卿看起来状况不比朕好多少,却到底还是朕病的重些。”

“陛下洪福齐天,偶染风寒,定是不日便愈。”殷庭苦笑了一下,拘谨的在龙床边坐下。

景弘低低的笑了一声:“若果只真是可以不日便愈的小疾,卿又怎么会巴巴的赶了三天的路回京呢。莫要欺朕了,想来爱卿也听说过,朕原本有位皇兄……”

“陛下。”殷庭心里忽然传来些微的抽痛,便轻轻地打断了景弘:“臣大致看了看这几日积累的政务,幸而并无要事,只是有几件还需陛下圣裁。”言罢,便从袖里掏出几本奏章。

“朕没什么精力看,还是爱卿念与朕听罢。”景弘微微眯眼,看着殷庭那张清秀俊雅但苍白的让他很想传太医的脸,越发认定这人已经许久不曾合眼。

俗语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景弘的病来的凶险,好起来却也果真不比抽丝剥茧快。

殷庭直了直身子,听着腰椎渐次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响,恍惚间觉得这并非是自家的腰背,而是百多年前修成的佛塔里香客履下的木梯。

洛阳城这一整年都少雨水,故而今年的初雪也迟于往载。幸而分量倒是足,分明是掌灯时分才开始下得,现下却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映得窗外天光隐约绮丽,竟似拂晓。

殷庭呷了一口热茶,睨着案上的文书,苦笑着暗自盘算这般日子如何是个头。

循例自小年起(此处取小年为农历腊月二十三的说法)直到元宵节,官员都可休年假。总算也没有几天劳碌日子了,俟到正月十六过来,陛下的病就怎么也该好了才是。

“殷相,太医院院正让下官在酉时提醒您服药。”杨修言忽然抬头瞥了一眼殿前的更漏,淡淡的道。

殷庭略一怔,方才想起来,便自袖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了一枚蜜色药丸服下。

喝了一口茶水送服,忽然想起该将今日的政务择要奏报那位躺得难受却又爬不起的帝王,顺手便摊开了一本空白的奏章,正要提笔,偏又听到杨修言抑扬顿挫的声调:“殷相,太医道服药之后最好要小憩片刻,您是不是先到内间去躺一会儿?”

“是、是么?”殷庭眨了眨眼,略有些无辜的看向自家书佐。

自从那次赶了三日的路回京,便犯了胃疾,然而甫一回京看到攒下的政务又哪顾得了那许多?便只是草草服了一丸药便罢。

结果便是某日午后忽然觉得好似有猛兽的利爪在腹中悍然撕扯,本能的不断伛起身子以期疼痛可以不要这般残佞,却是生生从椅上摔到了地下,额角磕在桌腿的硬楞上,青了一片。

之后挨了太医好一阵教训不说,甚至还惊动了陛下,竟是降下旨意要修言看着自己按时服药休息。偏偏修言竟还很是乐衷于此,于是每当此时,便会不由的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无力感。

殷庭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的。

自己这胃疾若能治早便治好了,那些太医又岂会放任它恶化至此?既然治不了,则那些药丸想来也只能缓解一时。

既如此,是药三分毒,何苦吃的这般勤呢?

便渐渐地有些体谅到了老师当年的思量。与其茫茫无望的与天争命,倒不如顺其自然,多出些时间来处理眼下的事务方是正道。

只是想起尚在稚龄的爱子,却又猝然不忍起来,觉得这般想法实在很是混账,俨然自私的无可救药。

想起老师过世后苏相一夜霜白了的两鬓,心底更是仿佛被什么轻轻地扎了一下。

终究是站起身,到内间的榻上小憩去了。

番外:继羽

裴彦一辈子都不曾娶妻生子。

少年成名的宰辅是朝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出身落魄贵族世家,天生就带着一股子贵气,唇边总含着柔柔的笑意,就连眉目间半分疏离一分冷清都只平添气度。

有人说,裴相比很多宗室藩亲都更像天潢贵胄。

据洛阳的老人们讲,裴相当年金榜题名夜,曾在醉仙楼上一夜纵酒狂歌,三分醉时优雅绝世,七分醉后邪魅狂狷,不知勾去了多少洛阳女儿的心魂。

可惜后来他就再也没醉过。

故而裴相绝不是没有人要,说难听些,想嫁他的女人能从洛阳城一路排到苏州府,只怕还有多。

裴家是开国功臣,世袭华阳伯的爵位,裴彦之父裴歆官至右散骑常侍,因从叔裴锐犯上被斩受累获罪,削官夺爵。一年后因病故去。

裴彦四岁丧父。

自幼早慧的孩子看着憔悴的母亲心神不宁的守着父亲的灵位的时候会有些莫名的念头,比如说会觉得如果没有自己,母亲怕早就追随之于地下了。

从那时起,黄髫竖子心里就依约对情爱这东西有了些畏惧。

六岁那年他拜师,师从史有良相之称的黄泽。

彼时黄泽已遭罢黜,却没什么失意的样子,黄广仁落拓不羁一世风流,功名利禄于他,根本算不得什么,哪怕是苍生天下,只怕也算不得什么。

缚得住他的也就只有一个情字了。

黄泽和裴夫人之间的故事哪怕是裴彦也知悉不详,诸位看官若是有兴趣大可拿古往今来的出彩的戏文——越是缠绵缱绻催人泪下教人心酸神伤的越好——拿来穿凿附会。

总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裴彦十岁丧母,同年丧师。

多年后被好友问及母亲的时候裴相也只是把一双偏狭长的眼眯出几分妖异的弧度来,而后良久无言。

平心而论,他觉得那个美艳的女子教会了他很重要一件的事情。

这世间,唯有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所以他不敢喜欢上谁,更不敢接受那些对自己爱的死去活来无怨无悔的人,因为他亲眼见过喜欢一个人能让人多痛,更知道被一个人死心塌地的喜欢可以是多么造孽的事情。

别人都当他有些什么隐癖乃至于隐疾,唯独苏振翮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所以苏振翮这辈子都没敢对他说一句喜欢。

裴家与苏家祖上本是八拜金兰,世交多年,只是后来渐渐的人事变迁,也就断了联系,到了裴歆时,已是比邻若天涯了。

若无永明十年初秋那次与祖父闹别扭,苏振翮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家花园的偏僻角落处的那块院墙竟是一扇小门。

六岁的孩童撅着嘴躲在花园最隐蔽的角落抬脚狠狠地踹墙,他知道父亲的早殁是祖父的心伤,知道祖父是为了他好,是望孙成龙。

只是这般殷切的希冀寄托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多少便会化作不近人情。

掌心被打的红成一片,只因背错了一个字。

来这里踹墙已是苏振翮的习惯,因为他知道,发泄归发泄,书还是要背的。

却不想,墙竟被他“踹开了”。

眼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墙头垂下的薜荔青蔓悠悠荡着,他大着胆子迈出了步子,更不忘掩上了墙。

是一个很大的花园,只是颇有些荒芜感,石板路像是许久无人走的样子,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这么小的孩子踩上去,仍旧是咔嚓作响。

两边的花木也无人打理,兀自生长,却是别有风致。

苏振翮一边努力记着回去的路,一边无法克制的继续向前走。

很大的花园,甚至亭台水榭莲池荷塘都无一不缺。

想来也是显赫人家吧?

然后他见到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孩子。

看起来不过与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安静的坐在水榭朱栏上,一袭水色衫子,披着发,晃荡着双腿,径自看书。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那个孩子与自己一般,腰间尚束着白麻。

自幼颖悟的苏家公子知道自己是在为父亲戴孝,腰间的白麻要带三年,算来,怕是要到后年才能解下。

可,他是谁呢?

他又是在为谁戴孝?

这里到底是哪里?

虽然满脑子都是疑问,但再次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孩子之后他忽然发现了有些事情当真是万分不妥——比如他坐的地方。

忙大喊了一声,“小心!你快下来了!”

喊完却又后悔了——自己这么突然一嗓子,要是把他吓得掉进池塘怎么办?

那个孩子却安安静静的看完了眼前的那一页书,这才慢慢的抬起头,将眼前这个穿着杏黄衫子的孩子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后院?

那个穿着水色衫子戴着孝的孩子就是裴彦。

苏振翮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喜欢上裴彦的,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喜欢他。

他比裴彦大了一岁,两人同榜,他是状元,裴彦是探花。

裴彦破格调知苏州的时候他循例进了礼部做郎官。

一别三年,再见的时候那人身量长成风清骨秀,略显狭长的眼鸦羽黑的眸,穿一袭水色衫子,腰系月白丝绦,恍若当年初见。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他穿水色衫子。

后来世人皆知,裴相的穿束是朱衣玉冠金紫垂腰,手持一把紫檀木骨的腰扇,扇上挂着不带半点雕花纹饰的羊脂白玉玦的扇坠,坠上垂下象牙白的冰丝流苏。

天若寒时,再加一件半旧的苍青大氅。

端的是风华绝代。

在苏振翮心里,那人却合当穿一件水色衫子,腰里系一条月白丝绦,倚在碧水池畔朱栏之上,才是当真的风华绝代。

可惜,这一世他也只看过两次。

裴彦不是不知道苏振翮喜欢自己,只是这般的喜欢让他觉得无所适从。如若可以裴端允这辈子都不想沾到情字,可偏偏那人是苏振翮。

挚友与爱侣之间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可裴彦总觉得自己这一步跨出去,便要牵累了苏振翮与自己一道万劫不复。

便这么一路纠缠暧昧的走过来,看着对方温柔坚定地眼神,心底总觉得亏欠。

熙容十二年的时候,得意门生殷庭得子丧妻,裴彦自然要去探望。看着眼前清秀俊雅的男子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眉目含伤,向来文辞优长的裴相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并无妻妾,遑论儿女,如今这般情景,实在是连宽慰的话都说不得体。

幸而殷庭只是温温软软的笑了笑,“多谢恩相关怀,学生没事的。”

裴彦轻叹了一口气,笨拙的抱过他怀里那个犹在酣睡的男孩子,心里一阵喜欢。

他是不喜欢孩子的,也曾见到过别家的小鬼,各个顽皮得让他眼角发抽,似这般还在襁褓中的,哭闹起来那个中气十足声如洪钟更是可怕。

殷庭的儿子却很乖巧,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的睡着,小嘴微微嘟起,竟还打着小呼噜。忍不住便问道:“这孩子叫什么?”

殷庭的笑容有些疲惫:“尚未取名,敢请恩相赐字。”

“就叫继羽吧。”裴彦不假思索道,“表字,就叫做承彦。殷继羽,字承彦。”

袖里恰有一枚上好的和田子玉刻的私章,是准备送与苏振翮作生辰礼物的,章上刻的是苏振翮的表字:敛羽。

多年之后苏振翮才听殷庭说起裴彦给殷继羽取得名字,便在晴光朗日底下,无端端湿了衣襟。

七夕小福利:长笛一声人倚楼

齐人喜佩腰饰,风自熙容始。

时熙容名臣,皆有此好,若裴相之腰扇,苏相之腰弦,秦相之腰乌木错金鞘,陆尚书之腰小银秤砣。

——《齐史?风俗志》

裴相工书,其柳楷,八分,飞白,章草,俱一时之冠。犹善行书,书若流云泄水,风致别具,时人甚推之。然其笔墨多封于台省,攸关机要,鲜有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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