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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兰令 上+番外篇——by谢子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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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庭听到这般“质问”,讷讷的张了张口,怎么都说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罪过来。

就是按照大齐例律细细的算,这件事情里边也绝无自己半点责任,就算是找刑部尚书来裁决,倘若按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来算,有罪的那个便绝对是眼前的帝王。

沉吟片刻之后只得把腰再压低了些:“臣请陛下明示。”

直叫景弘哭笑不得:“卿这敷衍也太过了罢!”

“臣不敢。”殷庭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提那晚的事,此刻也就只好这么得过且过的敷衍。

想来对方被自己这么三个字三个字的噎久了,没准会一怒之下让自己告退的罢。

忽然就一片安静。

景弘放弃了那种迂回的说话方式,开始思索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决心。

总不能直接就说“爱卿呐,朕喜欢你啊,所以才想要你的,那天晚上朕才没有喝醉呢,朕可是清醒的很呢!”

几乎想要摇摇头把这毫不矜持的言语从头颅里晃出去,思索良久,才用皇室特有的、矜持而优雅的口吻,抑扬顿挫的缓缓道:“事到如今,卿何苦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那夜的事,朕,也并非不能接受。”

殷庭忽然就觉得心口有一种微妙的刺痛感。

好似扎进指尖的细竹刺,细微得如果不出血就连伤口都不易寻到,可又因了十指连心痛得尖锐异常,怎么都无法忽略。

殷兰阶自问心思也算玲珑,却怎么寻味都只觉得这句话里除了带着浓浓的施舍意味就再无其他含义。

就像是九岁那年,母亲对着那个挺着大肚子来寻父亲的女子说的话,一模一样的口气。

因为是意外撞见的,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记忆中母亲就用这种优雅而矜持的、带着无形的鄙薄的口吻淡淡的道:“这件事你大可来寻我,何必去闹我家老爷,我也并非不能容人的恶妇。”

若是记得不错,下句就该是“你想要多少银子”了吧。

眼前这人如不是九五之尊,真想对他冷笑三声拂袖而去呐。

他到底把自己当成是什么人?

胃脘的抽痛将殷庭自愤然中惊醒,强忍住不想再往深处想,而是竭尽自己所能拿出的所有的善意将这句话再次揣摩了一番,希冀能从中寻出些许帝王也不想再追究的意味来。

幸而这也并非不可。

抬头对上帝王暗含期许的眼眸,复又垂下了眼帘:“臣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便是。”

殊不知自己已经给告白之后满心期许的等待回应的帝王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景弘被这个出乎意料的答复弄得很是愣了一下,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爱卿这是什么意思?”

殷庭抿了抿唇不欲再做纠缠:“如是而已,臣这便告退。”

然后被一把扯住了手腕,打在耳后的是让人战栗的湿热气息和帝王咬牙切齿的声音:“卿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

一瞬间便惶然的失了分寸:“臣……请陛下先放开臣……”

“朕、朕已经这般说了,你竟还是不懂?你那颗七窍玲珑心莫非是喂了妲己不成?”帝王的声音越发显得气急败坏,间或透着些许不被理解的委屈,以及几不可闻的哀怨。

殷庭便彻底乱了分寸,还想说些什么,身子就被扳过,按在肩上的是帝王的双手,印在唇上的则是一个吻。

细致缱绻却又带着些许怒气的吻,并不似往日那般深入绵长,只是柔柔的从左边的唇角吻到右边的唇角,继而掠过鼻尖,停在了眉心。

就像是某种宣告一般。

第三十三章

经年之后红烛帐暖,帝王将好容易才被劝说而答应在宫中留宿的宰辅压在榻上,凑在他耳边调笑道:“你啊,还是这么难说话。”

解了发冠的宰辅披散了一枕的长发,俊雅的面孔被暧昧的烛光衬得比往日更显柔和,闻言别过了眼,斟酌着道:“臣……”

帝王生怕他再说出些什么破坏气氛的话来,忙吻住了他。

柔柔的从左边的唇角吻到右边的唇角,继而掠过鼻尖,停在了眉心。

继而抬起身,低低笑着补上了当年在明德殿内初表心意时不曾说出口的那句话:“兰阶,我喜欢你。”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方此时,殷庭怔怔的看着眼前的景弘,将这个亲吻的含义消化了足有半刻钟的时间,而后猝然地、有些踉跄的倒退三步,提起衣摆跪倒在地,平举右手,将左手覆在右手的手背上,拱手于地,而后慢慢地伏下身子,额头触地,置于手后膝前。

此礼谓稽首,乃九拜之最重者。

景弘怔忪的看着忽然行此大礼的殷庭,尚不及问,就听到那人用字正腔圆的洛阳正音一字一顿的道:“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臣,万死不敢!”

竟好似自己方才不是向他示爱,而是要他弑君一般。

何必呢,他这又是何必呢。

天子的恩宠,不知这世上有多少人机关算尽挤破了头都求不得,他倒好,自己双手奉上他竟还是这般如临大难比如蛇蝎一般……这算什么?景弘自问打记事起,还从未被人这般忤逆过,哪怕是当年的太傅,也绝不曾如此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自登基以来,帝王的尊严还未被人这般挑衅过,一时间便连生气也忘了,甚至之前的烦乱和怒火一瞬间就平静了下来,只心底隐约有些发冷。

语气便成了自己都不曾意料到的平和。

“至于么,起来。”

“臣不敢。”

“那你便跪着吧。”

言罢拂衣而去。

三个时辰后浮欢匆匆的走进了明德殿,“陛下口谕……殷相快先请起。”

仍旧保持着稽首姿势的宰辅慢慢的抬起了身子,看向身侧一袭茜色宫装的尚仪女官,“陛下的口谕是?”

浮欢轻轻叹了口气,“这……陛下正在气头上,口谕的意思是让您平身,回去办公。”

脑海里响起帝王冷冷的声线:“叫殷庭滚回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说今日是复朝的第一天,堆积了不少事务。”

殷庭的脸色很是苍白,抬手制止了浮欢想要扶起自己的举动,很艰难的撑着地,慢慢的折过身,坐在了地上,捂着膝盖轻轻揉着:“老毛病,叫姑娘见笑了……烦请回禀,臣遵旨。”

浮欢又叹了口气:“殷相您也是,怎么又与陛下置气……置气便罢,这天寒地凉的,怎么又跪上了?自己的身体,您自己还不清楚么。”

殷庭只是垂了眼笑了笑,也不说话。

浮欢却是好奇得很,眼看陛下气的不轻,可是也没见陛下砸什么东西……甚至,都没听到里面有人大声说话。

真不知到底又是怎么了。

分明已经是这般亲近的关系了,怎么又突然闹僵了呢……

太医院的老院正须发皆白,精神却矍铄,看得殷庭多少生出了些自愧不如的心思来。

正数落他的老院正见他分神,在他腿上揉药酒的手便又加了三分力道,“怎么,殷相这是听不得下官唠叨啊?”

“嘶……您老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殷庭苦笑着告饶,“本相也不想弄成这般的。”

实在是错愕之下,再不知该做何般反应。

送走了老院正,殷庭便躺在床上仔细思量起来。

那个亲吻所宣告的东西他实在是无法承受,恍若天雷阵阵当头劈下,除却惊吓,真真再无其他。

帝王的这般动作,分明就是想预示那夜的种种并非酒后失德,而是……情不自禁?

真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帝王的宠爱呐,天底下多少人费尽心思打破了头也争不到的东西。

于自己而言,帝王如此行径却似执了一杯鸩毒美酒,风度翩翩笑意温柔的问道:“爱卿,这一杯鸩酒,你可要喝么?”

殷兰阶身为宰执,立身清正,兼领台省。虽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仍旧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然而倘若接受了帝王这番情意……

就像是饮下了鸩酒,一时甘美,过后,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上有纲常人伦,下有悠悠众口。

倘使不论情爱,自己已是位极人臣,即使与帝王相与也并无再多增益,却免不了身后青史上留一笔佞幸污名。

甚至是过了几日酒冷情薄——帝王的心意谁又说得清呢——自己便会被人以这段荒诞的恋情为口实,打压得抬不起头来,甚至于身败名裂。

此间无对错,只是世所难容罢了。

倘使景弘是个荒淫残暴的君主尚还好些,奈何帝王英睿天成,煌煌烨烨一代明君之姿耀眼的让人不敢置目,百年之后的骂名还是只能由自己来背罢了。

若是论及情爱……

就更不敢接受了。

谁知道帝王是否是被那一夜的露水姻缘迷了眼,愧疚之下才做出这般好似“我会对你负责的”的表达,实在是让自己不敢取信。

何况这所谓的感情里到底有几分是冲着“殷兰阶”来的,尚且有待商榷。

再者,殷庭是见过景弘喜欢自家老师的。

那种小心翼翼温柔加意真真是叫人看着都心软,哪里似这般草率,更不说其实细细算来,帝王甚至不能说是看自己顺眼的。

先那些烦躁和怒意分明得显而易见,而今想来尚且历历在目,又怎么会说喜欢便喜欢上了,便真是喜欢上了,又何至于这般狠心呢。

下意识的摸了摸犹自疼痛难堪的双腿,在心底长叹一声,真是荒谬。

隔日早朝,有心的人便都发现,殷相的腿疾似又犯了。

出身清贵的宰辅向来行止优雅,似这般走起路来蹒跚分明,实在是少见,可见这次犯得不轻。稍有些门路的人则已经联系到了昨日殷相在明德殿跪了三个时辰的事,开始揣测帝相之间不知又要闹什么不合了。

下朝之后殷相果然又被召去了明德殿。

景弘摆了摆手屏退侍从,指了一张太师椅对着殷庭淡淡的道:“坐吧。”

朱衣玉冠的宰辅抿了抿唇,轻声道:“臣不敢。”

帝王闻言只是冷哼,“腿不疼了?”

殷庭怔了一下,只得坐下,“谢陛下。”

而后又是一片静默。

良久,景弘才缓缓开口,“昨日朕是气得紧了……你要知道,便是太傅,也不曾这般拒绝过朕。”

殷庭在心底嗤笑一声,垂了眼不说话。

换来景弘恶狠狠的瞪视和厉声的质问:“你殷相便如此的看朕不上?”

“臣不敢。”绝非是看不上,而是自知不能。

心底那一点点的荒谬情思都只敢当做妄念,何况这般登堂入室挑明了说这些爱与不爱的事。

“那你昨日那般却是为何?”帝王对于生平第一次向人表白就被拒绝相当的耿耿于怀,便锲而不舍的想要追问到底。

“臣自问不如裴相万一。”殷庭的口气淡淡的,就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景弘冷哼了一声,分明不满道:“你少拿太傅来敷衍朕。”

“臣自问不如裴相万一。”殷庭很平静的将这句话再次复述了一遍,然后少有的抬了眼很认真的看向景弘,“陛下何以认为,就连裴相都不敢接受的东西,臣便敢受了呢?”

第三十四章

浮欢松了口气看着殷庭完完整整好端端的自殿内走了出来,却在目送着对方消失在自己视野后的片刻之后,听到了殿中传出的一阵乒呤哐啷的声响。

听着像是自家主子掀了书案。

进殿后果然看到一地狼藉,汝窑的洗笔雕龙的端砚粉瓷的茶盏白玉的笔杆都碎得不堪,只得抱着不知到底该悲该喜的心思兀自庆幸:幸而见了陛下下了朝就传召殷相,自己愣是没敢将今日的奏章先呈上,否则文澜殿的翰林们可就有得抄写了。

指使着宫人收拾地上的狼藉,浮欢在心底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既然说是喜欢的,肌肤之亲也有了,怎么现在又是这么大的脾气?昨日罚跪今日掀桌的,哪里像是个喜欢人家的样子。

然而这些念想仔细算来都已经大逆不道了,又岂是可以说出口的。

毕竟他是主,自己不过是个侍女。

即便是在心里将他当弟弟的,也是绝不能说出来的不是么?

殷相,怕也是存得这个念头吧。

帝王家的情路向来坎坷得触目惊心,何况是这般违逆纲常的恋情,陛下自是不惧的,可殷相素来就是谨慎的性子,哪里会不想到这些。

何况自家主子自幼就没有被人好好地宠溺过,自然也就不懂该怎么去喜欢别人,当年对裴相,只知百般讨好却不知该要体贴些投其所好,今朝对殷相,更是索性强势到底,就怕是说着喜欢,却尚未摸清自己心底的真正的念想。

殷相是何等人物,裴相衣钵嫡传的弟子!虽说素日温雅,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且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又岂是紧靠着温雅便行的。中书令和尚书令的政务一个人就打理的井井有条,那一颗玲珑心,说有七窍都只怕是说少了,似这般毫无诚意的喜欢,他若不假思索的便接受了,那才有鬼呢。

可惜呐,旁观者清,自家主子却只怕是想不明白的了。

景弘是真的想不明白。

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一时不能接受,故而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要步步紧逼,足有半个月没有再提那件事,孰知对方竟是……

拿着奏本的手都在发抖,景弘狠狠地克制着把这本东西砸在阶下那人清秀俊雅的面孔上的冲动,冷冷笑道:“卿若辞了知中书事的职务,何人可以代之?”

朱衣玉冠的宰辅欠了欠身:“中书侍郎聂恒,才干非凡,沉稳干练。”

“聂恒迟智,不善决策,不宜为此,不准。”景弘丢开了手中的这一本,拿起第二本,看了两眼便已丢开:“请设左右尚书仆射又是怎么回事,这两个可都是相职呢,卿便不怕被分了权柄么?”

按照大齐的文官品秩,凡秩正二品,便可称相。

幅度宽了,自也就分出三六九等来。

正一品上的天子三师和正一品下的太子三师虽是虚衔,却是仅有的金紫垂腰之殊荣——只惜那一丈四尺的绯紫云锦多是缠在寿衣上的。民间更是讹了印绶之绶带,取其每加追谥之故,戏言称之为“寿带”。

开玩笑,若是当得天子之师,金紫垂腰,便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见君不跪的殊遇,有几个在朝的活人是当得如此的?

故而,最高品秩的实权文官,当是从一品上的中书、尚书二令。

次之,乃从一品下,门下侍中,左右尚书仆射。

再次之,谓都察院左都御史大夫,秘书监。秩正二品上。

更次之,有文澜阁奉御待诏大学士,参政平章事,多为加衔,秩正二品下。

从二品上的六部尚书虽也算得位高权重,但若无以上加衔,便已是称不得相爷的了。

殷庭只是垂下了眼:“臣实在是自觉不堪担此重任,再说哪有臣子操持权柄的,陛下若是矜悯,分去了也好。”

景弘冷哼:“好什么!当年太傅临终前肃清朝中名臣为的是什么你竟是忘了不成?朕信重你,才委你总领台省,防的就是权并分散朝臣结党!”

殷庭抿了抿唇,也不好说什么。

当年自家老师肃清朝中名臣,多数还是自己假手办的,自己怎么会不懂个中深意。

只是这两年朝中颇有蜚声,对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下总领台省操持权柄甚为不满,帝王那里更是每月都会收到弹章,偏又出了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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