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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兰令 下+番外篇——by谢子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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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裴番外:北征其一

时年,是熙容二年。

景弘努力装作是不经意的,把目光盯在了那个人的手上。

很好看的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只手自暗朱色的广袖里伸出来,骨节分明却不至于瘦的嶙峋,青色的经络潜藏在薄白的皮肤下面,如同玉里的翠色纹路,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并不圆润,却也不失于尖锐,一片片如同仔细雕出的玉片,嵌在指端,好看得分明。

手中握着的是那柄素日被他斜插在绯紫云锦中的腰扇,紫檀木的扇骨看在眼里带来一种莫名的厚重感,没缘由的比栴檀香气更为凝神。

却又担心这纤羸的手腕是否可以负载起这份重量。

不带半点雕花纹饰的羊脂白玉玦的扇坠连带玦上垂下的象牙白的冰丝流苏也是一如既往的扎眼——在这一片朱紫交映金碧辉煌的明堂上,因为太过干净柔和而显得扎眼。

景弘看着裴彦垂着眼把玩那柄腰扇,心里想着这个人还真是别扭的可以。

无论是那过于冷素的流苏,还是那块玉玦——君子佩玉,而殿中这些“肉食者”无一不是自诩君子的,早朝上叩玉琳琅之声往往不绝,环佩璧璜,觽韘琮瑷,可谓是应有尽有。

他却偏要悬玉玦。

玦者,如环而缺不连。

他不信他不知什么叫金寒玦离。

聘人以珪,问士以壁,召人以瑗,反绝以环。

绝人,方以玦。

他却在几乎从不离身的腰扇上堂而皇之的挂上了那么一块玉玦,怕不显眼,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半尺有余的象牙白的冰丝流苏缀上,连成了朝堂中唯一大片的素色,扎眼的如同他穿着一身月白常服的时候腰间却束着的那条描金绣银的绯紫云锦。

扎眼,这人无论穿什么做什么,都会让人觉得扎眼。却又不是那种深恶痛绝的扎眼,而只是觉得不舒服,要凝神细看很久才会找出到底是哪里不妥。

景弘还在盯着他的手和扇子走神,那柄其实一直就是被他当笏板用了的腰扇就被缓缓地举了起来,直指着那位领着兵部侍郎之职的文澜阁奉御待诏大学士的鼻子,“贺时成,你也算是堂堂两榜榜眼,承恩受禄,何以无胆至此,竟要陛下向蛮夷乞和?”

分明是质问的句子,偏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是那么温文尔雅娓娓道来,仿佛对弈时信口的闲谈之语,波澜不惊,却又暗潮汹涌。

只一个“你也算是”就把贺大学士气得不轻,当年殿试策对,他确居榜眼,状元郎么,是而今的秘书监领礼部尚书,苏振翮,而那一科的探花郎,才方是眼前这个用腰扇指着自己鼻子的裴中书令。

——这个金紫垂腰的裴太傅。

忍不住一声冷哼,“裴相说得倒是轻巧……乞和?……谁愿乞和!只是……只是而今我朝中无大将,要打仗……要怎么打?莫非让你裴相披挂上阵亲自去打么!”

十三岁的少年天子觑着殿上武将们漆黑的脸色,不由心想,这一番话可真不该放在朝堂上说。这个当年的榜眼郎,只怕是不得善终的。难怪时至今日不过是个待诏大学士,正职更只是区区从三品上兵部侍郎。

也太不会审时度势了。

耳畔却温温润润的传来一句,“好,本相便亲自领兵又何妨。”

猛地就瞪大了眼睛——开什么玩笑!他可记得自己这位太傅连骑马都不是很娴熟,他……他竟要领兵挂帅上战场?!

顿时殿内便似炸开了锅,矛头纷纷直指这位年轻的首辅大臣,他却神色如常,半分不改往日温润如玉的作风,只是垂眼立着,听任那些文官们把“兴兵乱国”“书生意气”“自视过高”乃至于“不知天高地厚”“贪天功为己有”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罪名往他头上安。

武将们倒是想打仗,却也无人服这个看起来简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做他们的主帅。

握着腰扇的修长指头一点一点地收紧,直到骨节泛白,景弘以为他就要忍不住反驳了,他却忽然松了手,如同捧着笏板一般捧着那柄腰扇,屈身长揖,掷地有声的抛出一句“臣请陛下圣裁。”

好嘛,居然把皮球踢给了尚未亲政的少年天子。

景弘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家太傅恭恭敬敬的维持着欠身揖礼的样子,那些大臣们各个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陛下尚未亲政,太后不理政事,亲王无一在朝,能替陛下决断的只有他裴太傅,他竟要……他竟要陛下决断?

简直就是——

景弘很想看他的眼睛,虽然已经猜到他只怕又是垂着眼一脸的温文恭谨,然而……谁又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诡谲的沉静被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一个紫衣男子款步出班,也是揖礼欠身,“陛下,臣以为,兹事体大,或可请裴相具表一份,此事,明日再议。”

裴彦侧目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多谢苏相好意,然而,具表也就不必了……本相愿签下军令状,此去——不胜不归。”

苏振翮微微眯了眯眼,尚不及说话,便听得贺时成一声冷哼,“不胜不归?那只怕裴相要终老边关了哟!”

“好。”裴彦慢慢地直起身子回身看着贺时成,“那么,如若不能得胜,本相自当一死以谢天下。”

满朝愕然,只有苏振翮微微叹了口气,垂了眼慢慢地退了回去。

景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攥着龙椅的扶手,强自凝神,终是尽力淡淡说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裴彦撇了撇嘴,将腰扇插回腰间。

出殿的时候,不轻不重的握了一下并排走在身边的苏振翮的手。

“敛羽,我此去,陛下的学业与朝中巨细,皆当托付于你。”

全然是命令的语气,不带半点恳求或者征询的。

苏振翮却只是叹了口气,“你为何执意……?”

“若我回不来了,连带这丈余的绯紫云锦,也就一并托付给你了……清明的时候记得摆两碟江南小点——千万不要是豆沙馅的。”

前半句正经的生死诀别说得倒是轻轻松松,后半句“交待后事”偏又说得万分郑重,苏振翮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然后握在自己手上的那只冰凉的手掌猛地就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人转身时带起的冰凉柔滑的云锦擦过自己犹自伸出的手掌的触感。

慢慢地收回手,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宫门走。

身后是内侍尖细的嗓音,“陛下请裴相速往明德殿见驾。”

景弘脸上的笑意假的很,“朕之前向太傅讨教军略兵法的时候,太傅可是推说自己不懂领兵打仗的呢……”

裴彦垂着眼把玩着腰扇上的冰丝流苏,“臣……确实不懂。”

景弘的脸色越发难看,“太傅博学渊源,总看过兵书阵图什么的吧?”

裴彦低低的笑了笑,“啊……是啊,孙子兵法总还是看过的,三十六计也快要忘得差不多了……”

景弘差一点就拍了桌子,“太傅这是在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当儿戏么!”

裴彦微微笑了笑,“陛下无须担心……便是臣履诺成仁,还有苏相在,当能保得陛下十年的江山太平,更兼十年的盛世繁华。”

景弘气极,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他面前,低头却惊见他正慢慢的展开那柄几乎从不在人前打开的腰扇。

景弘看见的那一面上,绘的是蒹葭明月,平沙落雁,汀渚小楼,萧萧的一派江南秋晚,笔意却是风流。

题得是两句断词。

上阕是“欲将心事付瑶琴,”

下阕是“长烟落日孤城闭。”

初看是毫无关联的两句,连起来细细品味,心下却又莫名的生出了许多不可言说的感戚。

字下落了款,题诗作画的这人自谓是“凤阙倦归客”,景弘一愣,看着那字体再看看持扇的人,心下闪过一丝思量,隐隐猜到,却又不敢确定。

他却又慢慢地把扇一点点的收了起来,阖上眼轻轻道,“孙子有云,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今我大齐,仓廪丰足,国库充盈,兵甲精良而军训亦整,此谓之,知可以战者。”

“北狄年年掠土,百姓恨之入骨,士大夫不忿者亦多,此谓之,上下同欲者。”

“北狄年年南下,而我大齐素来宽柔待之,其必以为我不敢与之一战,此谓之,以虞待不虞者。”

景弘蹙着眉道,“那……其他两胜呢?”却又明白了过来,“太傅——欲以何人为将?”

天牢里是再怎么改朝换代也不会变的晦暗。

裴彦懒懒的坐在紫檀木镂花太师椅上,把玩着扇坠上的流苏。

盘膝坐在墙角的男子虽然蓬头垢面,双眸中却仍旧是精光流转,带了镣铐的双手紧紧握拳,透露出了主人难以按捺的激动,语气却仍是冷静的,“负罪之身,待死之人,安敢再言领兵拼杀?裴相莫开玩笑了。”

裴彦低低的笑了笑,“本相愿将身家性命皆托付将军,将军还有何犹疑不成?至于将军的罪名……本相自有把握为将军洗清。”

对方沉默,似在犹疑着什么,又或者是在思量眼前的男子到底可信于否。

裴彦慢慢地站起身,“将军难道……就不想重回沙场么?铁马金戈,血刃霜刀,驰骋睥睨……何等的豪情呢!一旦功成,青史之上,必留将军万古芳名。即使出师不利,干系自有本相一肩担起,更与将军半点无尤……这般划算的买卖,将军当真不打算做么?”

“为什么是我?”对方沉吟颇久,缓缓的开口质询。

负手而立的中书令轻轻笑了笑,“因为将军是岑元钦。曾经跃马漠北威慑狄戎的铮铮铁汉,平生未尝有过败绩的百胜将军岑元钦,故而本相愿意担这个干系——却不知将军可愿再绘关河梦么?”

武人鹰隼般犀锐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看起来一派儒雅温文的中书令,“凭什么要我信你?”

却不料这个文弱书生不仅敢与自己对视,气势竟还半分不输,唇角微勾带出一个轻笑,“因为我敢信你。”

他转身时腰后的绯紫云锦划出的弧线让他想到了漠北的行云在罡风中裂散时孤绝的轨迹。

“好……好一个你敢信我。末将领命!”

裴彦转头,看见岑元钦正单膝跪在地上,向他抱拳。

径出牢门。

第二日上朝,裴彦是带着已经梳洗完毕,一身玄色劲装的岑元钦上的金殿。

满朝哗然。

当年岑元钦之所以获罪,是因为他酒后误杀了一个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

若按着大齐律法,醉酒误伤致人死命的,平民尚且罪不当死。

何况彼时的岑元钦乃是堂堂从三品上云麾将军,军功卓着声名巍然的塞上长城。

偏偏他杀错的是如今的尚书左仆射赵老先生的独孙。

文人的口诛笔伐,比战场上的血刃霜刀明枪暗箭更是难当。

岑元钦在朝中并无关系,是靠着军功一步步走上来的,若非先帝念他有功,此时只怕连天牢里都轮不到他呆了。

而今裴彦保举他,在朝中那一些人的眼中,便是明晃晃的挑衅。

“那一些人”便是开国时的功臣耆老之后,一代代的枝繁叶茂,最终竟成为君王的掣肘之障,先帝深以为疾,这才在临崩之时将裴彦推上了风口浪尖。

这位过分年轻的首辅不仅才干不凡,而且性情古怪,心思诡奇,虽出身固党之后,却因幼孤之故,远了朝中的诸多交游,又以科举进身,在朝中可谓是孑然一身。

偏偏他有抱负,那么,他所能依仗的,便只有龙权君威。

本朝对后宫、藩王、宦官,皆是防备甚严,要制衡,就只能坐观朝臣纷斗党争。

平生无甚功过的先帝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这个小小的安排与念想,便得史官慧眼识人之誉,更藉此名垂青史。

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此时朝堂上的固党从徒们的眼睛都盯在了琅琅道“臣愿以性命担保,岑元钦可用。当与其戴罪立功之机,定当不负陛下期许。”的中书令身上。

那条流光溢彩的绯紫云锦刺痛了那一双双昏浊的老眼,他们不明白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何德何能当起如此殊荣又是何等的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向固党宣战。

朝堂上却也不乏岑元钦的旧部,裴彦只凭这一番话,就在这个重文轻武文武相轻的朝堂上收拢到了大半个兵部的人心。

苏振翮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那个信誓旦旦的用身家性命保举一个素昧平生的囚徒的中书令,只觉得太阳穴胀痛不堪。

那人声线温和却质感厚重的嘱托莫名的从脑海闪过,“清明的时候记得摆两碟江南小点——千万不要是豆沙馅的。”

倘使说,昨日还不过是半当做笑言听的,那这人今日的所为已然足以让他斟酌着问一句“莲蓉可乎?”了。

鎏金雕龙的金椅上坐着的少年眉头蹙起,他不明白蝼蚁尚且贪生,他位极人臣的太傅为何却将自己的性命视若草芥?

跪在裴彦脚边的岑元钦却忽然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

纵横沙场十余年的一代名将自谓有些识人之明——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提到自己的性命的时候竟是这般的淡写轻描丝毫的不以为意。

莫名的闪过一丝隐忧,却不知在他心目中,苍生性命,可否及得上刍狗草菅之于天地?

苏裴番外:北征其二

时年,不过是熙容二年。

祭旗誓师之后帝驾亲送至城郊十里亭,裴彦却又在此时当着百官的面上了一道奏折,保举秘书监领礼部尚书苏振翮为尚书令,加明德殿侍讲学士,领中书事。

苏振翮是固党砥柱苏家的嫡子,亦是幼孤。苏家现任的家主乃是其祖苏斐诚均公,庚年八十有二,致仕之时得封太子太师,有生之年,也算是金紫垂腰了。

故而苏振翮便是苏家真正意义上的家主。被固党寄予重望的后起之秀,朝中唯一在年纪与品衔上都可与裴彦抗衡的人。

便将裴彦的保举看作了示好,毕竟就是再不知天高地厚,千里出师王畿远,朝中的梗怪他也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有了诸多附议,自是当场准奏。

无人知道的是,苏敛羽与裴端允竟是刎颈之交,只因了裴彦性情使然,刎颈之交到了他这里也成了血淡如水,倒无怪乎他人眼拙。

帝驾送军不出十里亭,景弘是还想送的,裴彦款款微笑,长身一揖,“请陛下回宫,再送,便是折臣的寿数了。”

这次出征担着的就是他裴端允的身家性命,一句话就哄得景弘不敢再送,便着彼时已是尚书令了的苏振翮再送五里。

五里至,裴彦站定在苏振翮面前,深深一揖,万分郑重道:“累君劳心——莲蓉的和枣泥的也不要。”

苏振翮却是笑不出来了,很艰难的动了动唇,轻轻道:“本以为今次生辰,能有幸得邀裴相的,不想……”

不想你要上战场,前途冥茫,不知归期,不明胜负,不可判生死孰若。

裴彦直起腰,看着苏振翮微微皱起的眉宇,叹了口气缓缓地勾起唇角,“何妨明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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