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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兰令 下+番外篇——by谢子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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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回头,身后长身玉立的男子朱衣玉冠温润如玉。

可是腰间束得不过是普通的嵌玉锦带,他不是他。

是苏振翮。

那个香囊连带它散发出的那本让景弘闻了就安心的香气近来总是没由来的挑起他的怒气。

他们,到底是——

心绪百转,再回神,已看得清岑元钦盔顶的红缨。

目光忙急急的梭巡,独不见那袭暗色朱衣。

心下便陡然一凉。

却不忘回头看看身后的苏振翮,只见他垂眼肃立神色如常。

看不见的是他隐在袖中的手用不尖不长的指甲将的掌心掐的血肉模糊。

待到岑元钦打马至驾前二十步时,他方下马,大步流星的走到景弘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末将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景弘强撑着笑颜道,“爱卿平身——”

立刻站起身的元钦却已急急的打断了景弘的话,“陛下,请速宣御医!”

先是微微怔忪,“怎么……”

却又猛地反应过来,“可是裴相他——”

马车的车帘被掀开,苍白消瘦的男子双目紧合,额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棉轻纱,白棉纱上透着一块干涸的血红色。

触目惊心。

景弘的脸色很难看。

太医院院正拱手折腰,叙叙的汇报着诊断的结果,“裴相额上的伤只是因为高烧昏迷坠马跌伤,倒无什么大碍……”

“只是高烧一直不退,实在是伤身……”

“本就忌寒讳冷的体质,此次出征,边地苦寒,又是缺医少药,拖沓了这些时日,实在不是好事……”

“会留病根怕是肯定……”

“也不知具体是咳喘畏寒还是别的什么……要到下次犯病的时候,方才能知道……”

“总之,一定要好生调养,否则一旦逾了不惑之年,怕就难过了……”

心乱如麻。

裴府和苏府其实是比邻而建的。

只是素日从不往来。

每日上朝总是先后分明从无偶遇,就连仆人出门置办用度也是约定俗成般的一左一右的走,目不斜视。

裴府冷清,苏府络绎,对比鲜明得被人打趣成了京中一景。

但无论是为了党派立场还是撇清嫌隙,却都是理应如此的。

苏振翮在自家内院花园里最偏僻的一角驻足片刻,望见四下无人,方才伸手,竟是推开了院壁。

拂开垂到脸边的薜荔青蔓,小心的把那扇隐秘的门掩上,熟门熟路的走在眼前的庭院里。

兜兜转转,途中偶尔遇见几个下人,都是恭恭敬敬习以为常的对他行礼,唤他一声“苏大人。”

驾轻就熟的走到裴府后院——对,裴府后院,寻到那人的卧室,推门进去。

裴彦披散着长发靠在床上,听见门响,缓缓睁开眼,唇角勾出一个并不算正经的笑意,“来了。”

苏振翮却是看着桌上那半碗黝黑的药汁,微微蹙眉。

裴彦似笑非笑道,“药好苦,不想喝……有雪耳莲子羹么?”

落墨宣章,提笔书成。

景弘的柳楷已然小有所成——是裴彦亲笔所授。

景弘记得清清楚楚,足足一年九个月零三天,每日二十字的字帖都准时送到明德殿,页边页脚用笔意风流的行书细细地写了运笔之要。

景弘曾提过要学裴彦的字体,裴彦只是微笑,“陛下当先习楷书筑基,否则——丘沙之上,无以筑危楼。”

景弘便一直是刻苦习字。

却不想裴彦一朝从军征塞北,半载不见离人归。

好不容易回来了,更是病得不省人事,告了假在家养病。

御案上每日送览的字帖早已成了另一人的手笔,只是无论是笔力轻重笔画钩转和之前的都几乎没有差别,若不是页边页脚上的详注成了端正的汉隶,景弘几乎分辨不出这是出自两个人的手笔。

每每看到那字帖就怒从心中起。

香囊也好字体也罢,为什么都是一模一样?

苏振翮!你到底……

景弘看着那个坐在玉阶下左手第二张桌前细细地看着他的功课的温雅男子,难以抑制的暗自切齿,便把目光挪到了左手第一张的空位上。

算来他的太傅回朝也有两月了,太医说该是没什么大碍了,他却还是告假在府中恹恹的修养,连今科都不曾插手半毫。

景弘几次想去探望,都被拒之门外,只说病气未净,生怕沾染圣躬。

朝堂上也就没了争端,固党乐的一手包揽了今次的科举,裴党似是跟那人一道病了,一个个肃立敛容,缄口不言。

沉闷得让景弘忍不住怀念他初登基时那次恩科前的热闹,每有一项决议被提出便是半日争执,双方针锋相对毫不放松。

不由有些困惑,他的太傅虽不在朝中日久,太傅的势力却是有增无减,怎么就……

裴彦在朝中的势力不大,不过是吏部户部并都察院而已。

却足以让固党处处掣肘诸事不顺难以发展。

而今,却怕还要添上兵部了。

大齐重文轻武,兼之文武相轻,武将们自有一党势力,虽从不干涉文官党争,与固党却也是积怨颇多的。

岑元钦现在已是正三品上的怀化大将军,朝中武官又多与他有些袍泽故旧之谊,也可是说他已隐隐成了武党的领袖了。

他本人又是被打上了裴党的烙印了,除了少数与固党沾亲带故的或是蒙荫世袭的几个武将以及兵部里贺时成所掌握的一部分势力之外,其他的武党势力,怕是要尽归裴党了。

不过武党在朝政相关的事宜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这倒也不足为奇。

让景弘不明白的是为何裴党那些爪牙犀利的文官也都约好了似的收敛了好口才,任由固党扩张势力?

温热的手掌贴上了冰凉的额头,苏振翮微微蹙眉,“怎么这么冷。”

裴彦躺在床上,连眼睛都懒得睁开,“都烧了这么久了……我又不是吃炭火长的,哪这么些热气?”

苏振翮便收了手,淡淡调笑道,“倒不曾烧傻了你。”

裴彦的唇角懒懒的上扬,“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奇才大器,病奈我何?”

苏振翮一边摇头一边在他床边坐下,温声道,“傻了才好,省的作孽……这次科举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直闲闲闭着的偏细长的眼缓缓睁开,直至某种俯视之下万分妖异的弧度,裴彦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振翮,“敛羽,你可知道么?他们都想要我死呢。”

苏振翮忍不住拧起了眉头,“别多想,好好养病是真的。”

裴彦却慢慢的撑起了身子,散了一枕的青丝滑到了肩后,如同一道无法企及的深渊,“果然都是些庸才……我若活着,他们尚且还有翻身之机——虽然是不大;我若死,他们便永远无法胜我……可笑,可悲。”

“他们既然要我死,我又何妨宽宏大量的留下他们的性命……”

“留他们活着,方能让他们在我手中输的一败涂地,输的心服口服,输的——永世不得翻身。”

“我有凌云之志,壮志未酬之前,哪怕是这个天下,也不足以为我陪葬的——所以我还不能死,不是么?”

这一番话,邪魅疏狂得让人无言以对。

苏振翮只能抿着唇看着他鸦羽黑的瞳仁——犹带病中的水润,如同入手温凉的墨色子玉。

裴彦似是说累了,慢慢地躺下随意地抓过了苏振翮的左手,将自己的左手抵上去,摆成了十指相扣之姿。

苏振翮低头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一样的白皙修长文人的手,只是其中一只分明带了某种病态的苍白,没由来显得憔悴。

“你……这是做什么?”平和的语气,只是微微挪离了腕子,生怕他一不小心碰到腕脉处就会发现——自己的心,都已经跳乱了。

“在想些事情……”裴彦细细地看着两个人紧扣的手,慢慢地收紧了五指直到自己的指骨都被夹得生疼,“诶,你说这样像不像夹棍?”

苏振翮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才克制住了嘴角抽搐的冲动,半开玩笑道:“你就在想这个?”

裴彦松了手,慢慢地闭上眼睛,“我怎么知道……”

苏振翮哑然失笑,却也知道这人无论在外如何,在他面前却总是这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多少是习惯了,“你打算在家告假到什么时候?”

裴彦挑了挑细浓的眉,“四月芳菲满洛园。”

春四月,宴洛园。

大齐定都洛阳,但逢科举,即宴新科进士于洛园。

洛园者,傍洛水而建,牡丹犹繁。

洛园飨宴是大事,新科进士们初入官场,尤其是出身寒门无所倚仗的,自要寻一个庇护,朝中党派也要纷纷吸纳些后起之秀,故而朝中——尤其是重臣——往往无一缺席。

往年如此,今年,仍是如此。

卧病数月的中书令大人仍是面色苍白,病容俨然,倒不是初归时那般形销骨立之态,仍是清瘦,却已然是与出征前所差无几了。

披散了许久的长发已然不惯拘束,结绾整齐束冠定簪之后,竟还有一绺青丝散漫的垂在颊边,虽是别有一番风流疏狂的情致,却让中书令大人很是苦恼,白皙修长的指头一遍遍地把它别到耳后,不厌其烦。

朝众人尽皆知的,裴相其人,当真是才如其名,人如其字。

温良彦士,端行允止。

景弘忍不住微微翘了翘嘴角,他的太傅素来严谨,很是看重仪表,这般疏失——即使只是一绺头发——怕也让他很是介怀吧?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彼此了呢……太傅?

朕,是两个月,您呢?

足足半载光阴,你可曾在某个瞬间,想起——我呢?

苏振翮坐在裴彦下首,面如止水,心里却是忍不住苦笑着想起,今早自己是怎么费尽心思才把那一头被他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睡得凌乱不堪的长发理顺梳通,又是怎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全都束进了冠中——

裴彦只是对着西域进贡的雕花琉璃鉴微微蹙眉,轻飘飘一句:“束得好紧。”

而后抬手揉了揉鬓角,就带出了这么一绺青丝。

故而此刻见他如此辛苦的、严谨的整理鬓发,多少还是会闪过些许的迷惘。

若非自幼知他如此——仿若通灵的神物,在不同的人面前,只绽放出最适合对方的颜色与姿态,让人几乎数不清他到底有多少的灵魂。

却到底只有一条根系。

稚嫩,晦涩,沉郁,心比天高,砺穿九地。

酒至半酣,便都开始走动攀谈。

裴彦避开了人群,端着一杯酒长身玉立花丛畔,安静的看着眼前的喧嚣。

就在他优雅的饮尽了杯中的酒后,正默默地看着那些人出神,却忽然听到有人唤了一声“裴相。”转头,便看见浮欢端着一盘酥皮点心走到了他身边,“裴相,这是陛下所赐。”

裴彦愣了愣,望着景弘坐的地方,唇角绽开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欠身,双手接过了装着点心的上好官窑描花青瓷盘。

感觉到少年天子的目光仍旧是不依不饶,裴彦优雅的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脸上仍旧是那般温柔的微笑,只是浮欢似乎觉得,他细浓而斜飞入鬓的眉或许在自己不经意时,已然不动声色的挑了挑。

到底是福身告退,看着年轻宰辅端着御赐的点心走回了自己的坐席,看不见他顺手将那只装点心的名贵青瓷盘,放在了并非是他自己的桌上。

桌案的主人不多时便回来了,精致的眉微微挑了挑,看了看坐在身边垂头喝酒的裴彦,轻轻问道:“

这是什么?”

裴彦垂着眼微微一笑,“御赐的糕点……不吃完,也就太辜负陛下的好意了。”

苏振翮蹙眉,看了看眼前四块糕点,心里琢磨着这人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连御赐的东西都敢乱给人,定睛一看,却发现其中的一块还是被人咬过的——恰到好处的一口,咬去了金黄的酥皮,露出了里边黑亮香甜的……豆沙馅。

再不需多言。

苏振翮无奈的笑了笑,优雅地拿起那一块,送进口中。

待到四块吃完,又将空盘放回裴彦桌上,斟了杯酒,轻轻问道:“怎么,有看中的人么?”

裴彦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眯了眯眼,“看中?我又不娶妻——就算娶也总不能娶他们吧?”

苏振翮忍不住笑了出来,难得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这人也会原形毕露一次,想是心情很好的缘故,便道:“不是你说要挑学生的么?看你的样子也是看中了的,怎么,不跟我说说?”

裴彦笑了笑,“倒是有那么一个,看起来都还不错,具体的么……还不好说。”

说着他端起酒杯,微微笑着走到了一个清秀俊雅的年轻人身边,年轻人一眼便看见了他腰间的绯紫云锦,却并未露出“惊讶”或是“受宠若惊”的表情,只是恭敬的欠身揖礼,“学生,苏州殷庭兰阶,熙容三年进士,序殿试第五,见过裴相。”

一句话便将该说的都说了,当真是万分得体。

殷庭,殷兰阶。

裴相仅有的三位门生之一,也是公认的、最正统的那位门生。

这一年,他不过十九岁,金榜题名,未进三甲。

三十七年后,当别人为他盖棺定论的时候,定论的人们惊讶的发现,这位殷相,正是当年的熙容名臣中唯一一位跻身而今的“宣仁十辅”之中的能臣。

第三十六章

隔日早朝,圣旨下,新科进士翰林殷捷,才思敏捷,机智善辩,特许其明德殿行走,晋为翰林待诏。

隐约可以听到有人在低声的交头接耳,说听说这位得了陛下青眼的新贵是殷相的嫡亲侄儿,直听得顾秉直蹙紧了眉头。

殷庭却仍旧是一脸淡然的垂着眼,甚至没有向玉阶之上的那张耀眼的龙椅看哪怕一眼。

心口就像是扎进了极细小的竹刺,隐隐约约疼的钻心,却连伤口都找不到。

新科进士的去处是有定例的,殿试前十名中,状元可直接入六部授职,自榜眼至殿试第三十名,可入翰林院。

其中,榜眼和探花取的是翰林待诏,余者或为学士,或为编修,不等。

翰林待诏是可以参与朝政的,翰林学士和编修却都要熬资历。

可翰林待诏到底不过区区从六品上,虽能参预朝政,却到底不算是什么职务。反倒是只有一个虚衔的明德殿行走之职,实在是叫人羡艳。须知明德殿是天子理政之处,得许明德殿行走,便是天子近臣了。

翰林院里一众新科进士们都用又羡又妒的目光打量着方才接了旨的殷捷,有的世故圆滑的,已经上前热络的唤起了“小殷大人”。

殷捷穿了一身墨绿色的官服,听着耳边那些热络的恭维,只是温柔的笑。

配上俊雅的长相和一派淡然气概,倒真似一竿翠竹。

走出翰林院的时候,清楚地听到身后有人不屑的冷哼:“不过是二甲倒数第五名,还不是靠着有个好叔叔?我若是殷相的侄儿,也能有这般际遇!”

忍不住就在心里冷笑一声,这般际遇才不是靠着有个好叔叔,若是要仔细算来,怕是要幸亏有个生了一双好眼睛的外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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