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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兰令 下+番外篇——by谢子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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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景弘略歪了歪头:“是殷庭给你的?”

殷捷越发恭敬:“陛下英明,正是。”

“是殷庭让你给朕的?”景弘闭上了眼,口气淡淡的。

殷捷的神色显得越发迟疑:“这……正是。”

帝王便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轻笑,带了点自嘲:“呵……子登,休要欺君。”

“臣万死!”殷捷闻言一惊,提起了衣摆便要跪下。

不料帝王只是轻轻地摆手,示意宫监接过他怀中的包裹:“没什么的……起来吧,你的心意,朕收下了。”

及晚,浮欢看着正端着放了竹叶的茶水发呆的帝王,神色有些古怪的道:“陛下,这是殷翰林呈递的奏本。”

“殷翰林——子登么?拿来。”景弘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迟疑的接过。

心思玲珑的帝王可以轻易的猜到多出的茶叶本就是该为自己准备的,然而自家别扭到死的宰辅生生的改变了主意,将之转送给了他家侄儿。

可即使是意料之中,这份丝毫不肯低头的倔强仍旧让帝王的心里一阵阵的不舒服。

一直以来的坚持就像是遇热的冰面,沿着最初的裂纹一点点的慢慢龟裂,甚至可以听到细细的声响。

倒是那个翠竹一样的年轻人有眼力,只惜演技太差,终究还是没法为他那个别扭到死的小叔叔挽回什么。

翻开了奏本,讲的是随州大旱的事,提出的见地倒还不错,对于一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来说已经算是难得。

但是让帝王惊诧的并非是对方的见地。

看着满纸秀润规整,一字一字大小相仿竟似规矩度出的蝇头小楷,他才算明白了为何尚仪女官的神情如此古怪。

很漂亮的字,不再是那富丽匀圆却刻板的馆阁体,反而是几近大成的柳楷,与自家宰辅的书体有九分像,只在神韵上缺了笔画的刚健硬气。

缓缓地合上奏本,景弘合了眼,会想着那日牡丹花丛边俊秀如同一竿翠竹的青衣举子和对方回眸那一刹那的那双惊艳的眼,再到澄心湖畔杏花坞边落入池水的那柄折扇,再到方才……

殷捷,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

第三十九章

明德殿中,只站了朱衣玉冠的宰辅与明黄锦衣的帝王。

“陛下,臣还是以为此番任命太过轻率。”殷庭欠着身抿了抿唇,手中捧着着一份草诏。

景弘慢慢的取过草诏,唇边绽开一个冷笑:“殷、爱、卿,按着前朝律例的说法,鸾台不预凤阁事,违者并革其职。驳斥诏命是门下省的职权,无论是尚书台还是中书省,都不该干预,顾子正与清河新婚不久,朕可不忍心将他与你一道革职。”

“臣知罪。”殷庭更压了压腰,旋即直起了身子,看向犹自冷笑的帝王:“然殷捷入仕不过月余,先前擢升翰林待诏明德殿行走算来已是逾矩,而今迁入六部,实在难平众议。”

帝王墨金色的眸里透着丝丝缕缕不可名状的、但绝非善意的情愫:“朕记得当年爱卿登科后亦未入三甲,却上了一封奏疏评议朝政,直接晋了翰林待诏,隔年擢入六部的时候,比子登尚要年少。”

殷庭一瞬间有那么些难过,却只是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方道:“可考功员外郎毕竟不比他职。我大齐开国以来,从未有入仕月余的举子直接进入吏部考功司的。”

话音未落,猝然被揽入怀中。

景弘的吻很急切,竟似想要证明什么一般,殷庭自最初的错愕之后慢慢的放松了身体,犹豫再三后张开了口,任由对方深入纠缠。

缱绻深吻之后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急促,景弘却还是搂着殷庭不肯放手,仍由两人的气息凌乱交叠,氤氲出了满室的暧昧。

“兰阶,”一声低低的轻唤,“朕的心很乱。”

耳边的湿热气息让殷庭忍不住颤了颤,却又被那一声低唤里的温柔所迷惑,一时间竟也只是顺从的任对方搂着。

“或许朕果真用他太重,可是朕还是忍不住想,你这般反对,是否只是因为他是你的侄儿,而你素来立身清正,生怕招人非议。”仍旧是柔软的语气,景弘的唇擦着殷庭的耳垂,用悠扬的声音款款道:“所以朕还会忍不住联想,会否你一直不肯接受朕,是因为生怕外人知道了,说你以色侍君。”

殷庭只觉得心口猝然一痛,就好像有人把一柄冷锐的匕首生生扎了进去,还绞了一绞那么痛,痛过之后是森森的冷。

——原来你是这般想我的。

即使我确乎有此顾忌,你也断不该这般想我,更何况这般堂而皇之的质问。

忽然就觉得心底那些困扰经日的松动都显得荒谬了起来,只是出于一片忠纯思虑方才截下了草诏,生怕届时帝王与好友再起争执,郎舅之间未免尴尬。

不想换来的竟是这般的猜疑。

真想问一声陛下啊,你若这般不信臣,又凭何谈什么情爱,真真是折煞了臣下。

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地,很轻很轻的将之推开,而后款款后退,拉开三步的距离:“陛下若是这么想,那么,臣也有一言。”

“嗯?”被对方生疏的举动激得有些不悦,帝王方才还为对方接吻时那个明显的迎合一般的动作心喜非常,此时却觉得心又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

看着对方一脸的风平浪静,竟好似方才的顺从只是自己的幻觉。

“陛下……陛下若果真觉得臣是因为在意这个,便请当做是罢。臣有一言昧死进:倘使哀帝有意而董贤无心,则青史污笔,敢问圣卿何辜。”殷庭垂着眼,用素日里温软的口气淡淡的说完了这一番话。

而后看着帝王瞬间变青的脸色,心里却没有丝毫报复之后的快意。

可至少还了那锥心之痛,不是么。即使是两败俱伤,至少也互不相欠。

抿了抿看了看帝王手中捏着的草诏,垂了眼躬身长揖:“既然陛下圣意已决,臣这便告退。”

殷捷做了一个已经很久没有做过的梦。

梦里柳绒莺梭繁花似锦,一个清秀俊雅的青年穿花拂柳过廊桥,款款的走过飘着荷香的水榭温文尔雅的站定在自己面前,温温软软的笑着问你便是捷儿么。

身侧的父亲便开始滔滔不绝:捷儿,这是你的小叔啊。

便猝然惊醒,忽然就忘了之后该是如何,只记得这似乎是个噩梦——即使父亲与小叔都是满脸的笑意。

慢慢的松开紧握着的拳,殷捷擦了擦鬓角的汗,望了望窗外的天光,仍旧是躺了回去。

今日早朝的时候下了圣旨,殷翰林成了吏部考功员外郎。

所谓吏部考功员外郎,品秩不过是区区的从六品上,与翰林待诏一般大小,却实在是个好职位。职责是掌文武百官功过、善恶之考法及其行状。

傍晚回府的时候愣是被家门前的阵仗吓了一下,贺喜的人热闹的好似赶集,送来的礼品都是精细挑选过的,除却金银珠宝这般容易被说成贿赂的东西,几乎应有尽有。

殷捷是第一次明白了为何这么多人都想要某个一官半职,借此荣华富贵封妻荫子。看着那些官职甚至比自己高些的人笑得一脸热络的说着“殷大人年纪轻轻便有这般成就果然有令叔风采”之类的话,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回以更热络的客套。

那些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家小叔叔可能干了什么好事罢。

倘使那些暧昧不明的臆测都是真的……忽然就有些不敢想下去。

后半夜的梦境更显诡谲。

他看见自己立定在朱衣玉冠的宰辅面前笑得温柔热络的问:“小叔,侄儿还以为你便是不知道弥子瑕,也总该是知道董贤的呐。”

那个素来行止优雅得体的男人便一下子失了分寸,苍白着脸踉跄了几步,跌坐在椅中,桌上,尚摆着一碟御赐的桂花糕。

第四十章

殷庭这几日里胃疾总是犯,往日里吃着颇为对症的药丸也失了效用,便索性苍白着脸任由它一阵一阵的痛。

病了这么多年,不敢说久病成良医,自己也多少是明白些许的,起先或许只是因为操劳过度饮食不调上了脾胃,到后来犯的时候却已经不是这么纯粹的因由了,或大悲大怒时,或猝然受惊时,或郁结于心时,往往都会痛得残佞。

痛起来的时候断断续续的,却似刑讯,活像是腹内有利刃在抽绞,是无法诉诸言语的难过。心思玲珑忧虑过多的宰辅被这病缠了经年,除却公务繁重,大抵也有自身性子的原因在的。

太医的药能治愈胃疾,却是治不了心性的。多思少言自寻烦恼的人夜不能寐都是惯了的,心中有事,勾得胃脘时时作痛又算得了什么。

殷庭是知道自己的心结的,便只是在杨修言关切的目光下自欺欺人的喝下温热的茶水,以冀稍缓。

说来还是那天在明德殿与帝王起争执时候的事。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殷相最是温文隐忍好相与的性子,就连他自己也是出了明德殿十丈开外才觉出先前自己说的话是有多刻薄。

什么哀帝有意董贤无心圣卿何辜,一字一句尽是诘责挖苦。

殷庭长到这么将近不惑的年纪,头一次晓得自己也是会说这般伤人的话的。

抬手抚过嘴唇,隐约还能摸到帝王的齿痕。

只因对方一句话就忍不住出口伤人,到底是心思松动到了怎样不堪的境地。

自问向来恪守为臣之道的宰辅奉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往日里为了帝王一时任性生生累坏自己的事情也没少做过,何以今日只因为对方说了一句或许无心的抱怨就这般不知进退的牙尖嘴利了起来。若是放在往日,只该是一声恭恭敬敬波澜不惊的“臣不敢”。

难道此心之中,君已非君。

荒谬荒谬荒谬,为人臣子的若不以君为君,又要如何再抱一颗纯粹的臣心。忍不住按住了唇在心里自问,殷兰阶啊殷兰阶,你倘使不把九重玉阶鎏金龙座上的那人当做是君主,你还想将他当做什么?

这般任性骄纵半点不让的态度,难道你要将他……当做情人不成。

胃脘间立时就一阵抽痛,猝然而又剧烈得叫人难以忍受。

朱衣玉冠的宰辅扶着廊柱一点一点的伛起身子,毫不温软毫不得体地笑出了声,笑意苦的发稠,透着浓浓的自嘲:“哈哈哈……殷庭,你是疯了么。”

若是果真这般想,便是未疯,也大抵相差不远了。

是以接下来的日子里,胃脘间的疼痛竟就不曾宁息。

实在荒谬。

这般在意的直至心不由己,只怕真真是疯了。

近来满朝皆知,陛下似乎对吏部的小殷大人圣眷正隆,渐渐地就有蜚语流言传出,说什么的都有,总而观之,大抵不过说他是弄臣佞幸。

景弘倚在水榭的躺椅里吹着澄心湖里吹来的带着水汽荷香的风,不无自嘲的想,以往读史书的时候自己犹自对那些宠幸弄臣的帝王嗤之以鼻。

身畔随侍的青年穿一身翠绿的朝服,长身玉立的样子颇是好看,俊挺的好似一竿修竹,恭谨的端过装着点心的一个小碟,语调温柔亲切:“陛下,请用些点心吧。”

便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烘烤至金黄的酥皮很香,内里的豆沙馅香甜宜人,是自己最爱的。

只是甜的口中容易生腻。

心念方起,那边已经捧过了茶盏:“请陛下用茶。”

正好入口的温度,玉泉水冲泡的明前龙井里放了三片竹叶,恰到好处能尝出的竹香,又不至于掩盖了茶味。

怎么就这么体贴呢……就连浮欢也做不到这般程度。

虽然对这分明刻意的讨好总还是觉得不舒服,偏偏就忍不住的享受起来。

殷捷此人,才学尚可,心性也还可以,虽还不能委以重用,但是寻常职衔总还是可以胜任的,放在身边,实在是可心。

便多少明白了纣王之于费仲尤浑,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一个从六品的员外郎而已,翻不出什么大浪,宠幸一些又何妨呢。

算来自己做了这么将近廿年的九五之尊,还是头一次遇见这般贴心的弄臣。

太傅性子清正,自小就对自己严加管教,身边的侍女宫人哪个敢有些邀宠献媚的心思,不消几日就会自宫中消失。朝中大臣更是大多近不得自己的身,只有那一干宰辅整日在眼前转,各个都是熙容名臣风华冠绝,哪里会做谄媚幼主这般掉身份的事。

何况当时固党与裴党党争正盛,怎堪在这方面让对方抓住把柄,再者苏振翮和裴彦又哪里是眼里容得了沙子的人,朝中的风气清正得不行,就连贪弊的案子都成了凤毛麟角,自己这个少年君主真真是垂拱而天下治,好不清闲。

后来太傅过世,殷庭素来是萧规曹随的,朝臣的品德抓的紧,顾子正又是个强项宰辅,最见不得有什么违科背律的事。自己更是见不得有人刻意讨好邀宠,故而眼前的青年,竟成了头一个例外。

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正见眉眼侧看脸,就生生无法推拒青年的体贴。

也算是天意,坐拥天下的帝王生平最大的坎坷就是求不得,唯二看重的两个人都生生不愿接受自己的爱意,不是视若无睹便是敬而远之,真真叫人沮丧。

可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殷捷。

眉目有七分像太傅,侧脸和身形却与那个别扭至死的殷庭像足了八分,简直就像是上天所赐以弥情思一般。

实在是情难以堪,方才允许他成了那个例外。

殷捷看着躺椅上渐渐睡了的帝王,取出了腰里别着的梨木腰扇,轻轻为帝王打扇。

六月里的天气总是热的,即使在水榭,周围又有冰块镇着,总还是打扇会让帝王睡得更舒适。

另一边站着的尚仪女官见了,忍不住就抿了抿唇。

扇子是后来添的,随意买的扇骨,自己写的扇面,一面用的是从小照着自家小叔的家书练就的一笔秀润柳楷,缱绻旖旎的写了一首《越人歌》,另一面水墨素淡,描出一副空谷幽兰。

心里在想,昨日宴上那个世袭衡阳侯一脸清贵气的年轻人眼里的轻鄙真是好不客气。

是是是,殷捷这个吏部考功员外郎的确是赖了圣眷的确有些来路不正,据说就连自家小叔都为此特特的跑到明德殿与帝王争执了一番。

可那又如何?你们还不是一个个巴巴的来赴宴,巴巴的送来各色礼品,哪怕心里再怎么不屑,嘴里说出的也不过是恭恭敬敬的还望今后多多提携。

这便足够了。

犹自陷在思虑里,帝王却翻了个身,侧对着自己,慢慢的把眼睁开了一条缝,扫过自己的侧脸之后顿时惊疑不定的问了一声:“兰阶”

叫殷捷狠狠地一怔,犹豫了片刻,收了扇低低的道:“臣在。”

下一刻手腕被拉住了,人被向下一扯,帝王的唇擦过耳垂,湿热的气息喷进耳廓里让他忍不住战栗,“兰阶,你怎么在……”

而后像是察觉了什么,又放开了握在掌中的手腕:“不对……你不是……”

殷捷忙起了身,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帝王又翻过了身背向自己,犹自喃喃着什么。

下意识的抚过耳垂,虽说早有臆测,如今这般明白的摆在自己面前,却实在是叫他一时难以接受。

一旁的尚仪女官已经快步走了过来,看了看水榭外并未被惊动的宫人侍卫,轻舒一口气之后低声告诫道:“殷大人,陛下怕是睡糊涂了。”

殷捷便垂了眼笑得温驯,将手中的扇再次展开,不紧不慢的打着:“下官晓得轻重。”

隔开几道回廊,朱衣玉冠的宰辅咬着唇望向水榭里,攥着奏本的手指用了死力气,骨节生生泛起了苍白不说,就连手都有些抖。

当日回府,坐在饭桌前静默了半晌,终究是抬手抚了抚见此情形也不敢动筷的爱子的头,温温柔柔的问:“羽儿,你可想……可想要个母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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