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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番外篇——by鹔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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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的孩子眼界总是比小学开阔很多了,即使是死读书的重点班也有不少花花肠子。A班里就为了竞选班干部明争暗斗了好几回,拉关系的不计其数,虽然只是小孩子的幼稚手段,却仍是令人不胜其烦。齐漾很少跟我提他在班里的景况,不过这种得奖甚多成绩又好的人不论愿不愿意树敌都不在少数。A班里我还有一个认识的人,是个邻居家的小孩儿,平日不算熟识;我问过他班上的情况,他直说齐漾过得似乎不太如意,在班里一个朋友也没有,倒是整天往我们班上跑。我心里暗暗开始着急,齐漾根本没什么心眼儿,甚至没想过要在初中担任什么职务。他好像真的不在乎这些东西(尽管他也不需要在乎);后来初三的时候老师问他要考哪间中学,他直说是本市另一所顶尖的Z中,于是那一年所有的优秀学生与省市三好生名额里都没他的份。我每天晚上依旧可以听见他弹钢琴的声音,也依旧可以可见他图画本上新增添的速写与素描,他的日记本也又更换了一本。我问他,为什么又那么多的闲情逸致?他轻笑着说,他喜欢。

或许是努力终于有了成果,初一下学期开头的摸底考试后我终于进入了A班。那天正好是立春,天气晴好,吹着很大的风。齐漾的围巾是淡蓝色的,衬在黑白相间的校服上十分好看,被风吹得不时飘扬起来。他一手拉着围巾一角,一手牵着我的手,大声地笑。彼时我们正站在横跨四十八米大马路的天桥上,行人来来往往,甚至还有摊开了琴盒弹着吉他的流浪人。他笑得特别张扬,从所未有的张扬,很多人都停下了脚步驻足看我们两人牵着手快乐的样子。我不阻止,任我们被围观“丢脸”,只是看着齐漾,他年画一样的脸消去了太多的婴儿肥,我看着他皓齿红唇的样子,突然想到大人们口中所谓“女大十八变”。男孩儿也一样不是?

进入A班后生活并不如意,但至少我们在一起了。齐漾专门请求老师帮我们调了位置,我们成了同桌,我想这是齐漾第一次运用他的“特权”。这想必招致了一些嫉恨吧,不过齐漾是顾不了这些的,他只是对着我笑,笑得那么没心没肺,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格外明亮,我的新课桌上被齐漾画上了我的漫画,寥寥几笔形神皆似,可爱至极,我的课桌还因此被女生们围观了一个课间。后来我问齐漾,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这样的人?长得又好画画又好,才华也多。齐漾傻乎乎地笑,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他在装傻,他说,冯祁,你觉得我长得好看?我撇撇嘴说,是。他说,可我觉得你撇嘴的样子丑死了。我顾及这是在上课,不能扑过去把他的脸捏成包子样的形状,只好在桌下伸出一根手指,使劲往他的腰上戳。他低声轻笑着求饶说,我怕痒!于是我放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冯小祁,以后不准这么干了,腰上是很危险的。说的时候脸上还红红的,像苹果。

初一吧,还不是最紧张的时候。初二或许就要老师开始念叨了,初三自不必说,还添了小学没有的晚自习。但是初一,最好玩儿的初一,我还可以腾出一些听课的时间和齐漾打打闹闹,在回家的路上停一停,看着夕阳慢慢走过矮矮屋檐的那一角,落下斑驳的影子。树木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鸟儿也归巢了,比我们更小的孩子一群群从路边的小学门口涌出,奔向远处的文具店与便利店,手上拿着玩具和棒棒糖,极之欢乐。齐漾是从没有那样的时光的,他好奇而隐隐有些羡慕地看着那些孩子,虽不言不语,我却能察觉他心中的渴望。谁都渴望过的,做一些超出了日常轨道的事情,张扬的叛逆的,让大人们咬牙切齿又哭笑不得的事情。后来我们被家里赶出来的时候齐漾竟然有勇气离开,我还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只敢在心中盼望而不敢宣之于口甚或付诸行动的孩子啊,已经长大了,变得刚强的,尽管他一直和刚强沾不上什么联系,尽管他还是怯怯的,青涩的,却已经有了与太多太沉重的人事物抗争的勇气。

人总要长大吧,即便是刚出生的孩子也还是朝着死亡迈进;我们一步步远离自己的原点朝原点的初衷进发。我问齐漾,可曾庆幸自己的不迷失?齐漾却答了句毫无关联的话,彼时他仰着脸看自己手心里的掌纹,说,死了又怎样,老了又怎样,朝闻道,夕死可矣。

第11章

十二岁。

初中二年级。

初一的时光过得匆匆,想必是太过快乐轻松的缘故。尽管下学期我算是吃了点苦,好歹还有齐漾陪着。暑假放假第一天我们两家坐在一起吃了顿饭,我重重地撞了一下齐漾的杯子,杯里的饮料溅了出来,爸妈直骂我莽撞,我大笑着说,哥们儿够义气,你也算把我拉进重点班了,下年继续努力,争取考进Z中!齐漾无奈地笑,说别破坏气氛,张口闭口就提成绩啊学习的事儿,这个暑假还是可以好好玩一玩的。我爸瞪了眼睛说,他俩换个儿啦?齐漾的爸妈说,我们跟漾漾打算这个暑假去一趟内蒙古,再去东北看一圈,你们有没有什么安排?要不然一起走好了。我爸妈眉开眼笑,直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齐家就是有文化啊,冯祁你一定要跟着去长长见识,我们平常也没什么时间陪你,这个暑假就请长假一起去游内蒙古啊!

于是我们出发,没有跟旅行团,内蒙古那边齐漾的爸爸好像还有几个铁哥们儿,派了一辆车走,从呼伦贝尔草原一直走到边境线的地方。草原上没见到多少大型的奔马群,倒是看见了许多分布在青翠原野上的牛羊,褐色的白色的,带着奶白色斑点的,温顺而可爱。我们的车停在路中央看着牛羊一群群从草原的一侧走到另一侧,齐漾和我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大口地呼吸着带青草香和其他味道(我们一直不想深究那种味道的来源)的风,风把长长了没来得及剪的头发吹成了大背头和中分,我妈看着我们照到的照片上的人笑得不行。齐漾还是小小的矮矮的瘦瘦的样子,倒是那个头就像烫了个多年前流行过的爆炸头。后来我们看过《海贼王》的漫画,里面那个拉小提琴的骷髅竟然和他有几分不知何来的相似(当然不可能是最二的那部分)。

我们听说有一小片草原上是给游客骑马的地方,即刻嚷着要去。于是车改了道,向那里进发。那里是有些角度的斜坡,坡外是一湾青碧色的水,倒映着对面山的影,我直说被骗了,谁知道内蒙古也有山啊?齐漾只是笑,也不说话,手里拿着的相机估计没拍下多少景色,倒是图画册上增添了很多美景。原野上竟还长了些杂色的小花,花瓣小得跟地衣一样,长在一块小小的岩石形成的一米微型瀑布旁边,我和齐漾的影子被不断溅落的水滴打散。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作势要往嘴里送,齐漾凑过来拉住我的手,我往他脸上一拍,看着他的狼狈样子,得意洋洋。我妈连骂我不懂事,怕齐漾吹着风再着凉了,拿着自己最心爱的一件卡其色风衣就要往齐漾脸上擦。内蒙古草原上的八月劲风还是微凉的,齐漾退后了几步,连说阿姨穿上衣服,小心感冒。我妈转而接过我爸递来的纸巾,一边细心帮齐漾擦脸一边说他懂事,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我不理,拉着脸上带了湿痕的齐漾去骑马,简易的马厩中拴着的自然不是什么神骏的卢,只是几匹杂色马。不过对小孩子而言它们是足够吸引注意力了,于是两家父母上去谈好价钱,让其中一个人领头带着马队溜一圈。我问齐漾要不要和我骑一匹马?他瞪眼:不准小看我!我说要是摔下来就擦了,另一边可是斜坡,你不怕我还怕呢?齐漾坚持一个人骑,我也不好再固执。没想到齐漾上马的动作还挺利索的,带出了一分平日难见的帅气。我落在齐漾后面,于是轻轻用手上的马鞭抽了抽马身,马儿加快了几步,我和齐漾并排走着。我妈在马下面拍着照,特意把反光和声音都关了,免得惊了马。后来我看过洗出来的照片,我和齐漾并排地昂着头,无比得意而张扬的,迎着草原上的大好河山,无限风光。

齐漾下马的时候脸色很有些红润,他极富诗情的,尽管是有些克制地轻念,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说,这句诗就等你中考之后再念吧,可别得意过头!他反拽着我的手说,冯祁,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你也要努力,我们继续做同学好不好?我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如果在嘴上叹出来我妈一定会笑骂我装小大人)——你越努力,我追赶起来越艰难。不过是刹那心念一动,我已经无法自已地出声:“你还记得小学旁边的那个赛马场吗?”齐漾愣了愣,良久忽然展颜一笑:“当然,我们上课的时候旁边还老听见马蹄的声音,我记得那个赛马的人长得可帅了。”我努嘴问,不是个女人吗?长头发的呢。他说,就是帅啊。我想了半晌,拍了他头一下:“你真坏!”后来齐漾无数次拿这句话说事儿,说得我就像一个偏要爱上坏男人的幼稚女孩子在撒娇呢,我拉着他脸上没几分厚的肉问,再说?再说撒一个娇给爷乐乐。他一掌推开我的脸说,不逗你了,笑得那恶心呢。

回到学校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大概人都是怀旧的吧,一离开过去的岁月就将它们美化得天上有地下无了。A班的竞争更加激烈,我勉勉强强地保持在班上中等的位置,而齐漾依旧稳居第一,毫无例外。班上的人谈恋爱的多了,成绩好的人通常是骄傲的蔫坏的,从不理老师反对早恋的声音。那天有一个女生去向齐漾表白,这是我第一次发现长成齐漾这样一副女孩子像的人也有女生喜欢。那个女生高高的在上的样子我记忆犹新,当时我冷眼的瞪视是绝不够表达自己的厌恶的,我估计会记着她一辈子。她说,齐漾,冯祁这样的人你都跟他玩,你应该不会拒绝我吧?然后齐漾拒绝了,当着全班的面,非常明确而不留余地的回绝,那个女生愣了半天,脸都白了,一甩头走开,马尾辫带起了一阵风。我暗暗在课桌下捶了齐漾一下:干得好!这样的女的一辈子没人要。齐漾回了我一拳,然后低下头看手里的课本。我为他那暗含了力量的一拳不忿,难不成他本来想接受那个女生,只是因为她说了我的坏话所以才不好意思接受?这么一想我的心情也莫名地恶劣起来,放学的时候我对齐漾说,要是你想谈恋爱了那就谈呗,那女生长得还可以就是素质太低,别怪哥们儿我没提醒你。

齐漾问我,你觉得那个女生长得还可以?说这话的时候他瞥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怏怏不乐。我说长得也不是太好就对了。他扑哧一声笑了,忽然又变脸(快得真像川剧一样),说,你看得很仔细啊,到了想谈恋爱的年纪了?我不置可否,他突然就生气了,推了我一把,我差点从天桥的楼梯上滚下去。我那一瞬间心跳都消失了,缓过劲来,发现齐漾拽着我的衣角,死死的。我说你有病啊?他松开手,那修长的手指,弹钢琴的手指上因我的扣子而勒出了青印,十分扭曲而恐怖。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瘫软下来,我提着他往家走。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抹了他的脸一把,满脸的泪。

我说齐漾啊,你不可以这么莫名其妙啊,我听说经常写文章的人容易得抑郁症呢,万一你也得了这病怎么办啊?你还是别那么紧张了。他看了我一眼,带着些许苍凉的意味,那是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眼睛里的东西,可惜我到很久以后才懂。他的手蜷曲着,有些发抖,他说,冯祁,要是我得了抑郁症,那肯定不是因为写文章。我笑着说,是因为谈恋爱啊?你别是喜欢上那个女孩儿人家看不上你吧,今天拒绝那个女生是因为心有所爱?齐漾低沉着声音,像是大提琴奏出的乐章里最深最沉的那一个音符,他说,混账。

第12章

十三岁。

初中三年级。

老师们明显变得更加疯狂了,我抱着练习卷试图回想小学四年级以前的时光。多了晚自习多了周六的补课,我和齐漾除了晚上睡觉之外都在一起。虽然好好的周末无端少了一半,星期一见到同学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的调侃:怎么又见到你了呢?怎么总觉得昨天下午才见到你呢?不过,我们还是开心的。大多数十三岁的少年还是雄心万丈的人,望着天空的时候心思会随着一群被广播声惊散的鸟儿飞到很高远的地方去。只有齐漾,我们走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他看着头顶上浮动的卷云说,这些云迟早要散的,人也是一样。在这个路口我没法儿说他太过悲观,因为一步踏错一分之差,说不定我们真会成了背身而过的行人,一条路上分了岔口,以后要说再见,不过是个太匆忙的笑话而已。

中午的太阳很大,S中里面没有柳树也没有荷花池,有的只是几株木棉。在某个不算炽热的午后,五月,木棉大朵大朵地开着,红色的,鲜艳如浴火一般。那些花瓣重重地掉落在同样是红色的跑道上,女孩子们捡起来又抛下,应该是嫌弃这零零散散的花里脏了,长了虫子,再不能用来泡茶或做些装饰,满足心里的小资情怀。齐漾有时候会拿着他那本速写簿描画木棉花树枯瘦的枝干,像极了,同时却又有些水墨画的味道。这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画风,神奇又美好的,如同齐漾这个人。有时候他会用钢笔在画旁边写一些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一般钢笔划在速写簿上,纤维会堵着出水儿的地方,写不出来,齐漾倒是没这个苦恼。好像就是这样许许多多的小细节让我看不清他,隔着水一般的薄纱,江南的夜,飘雨的巷子,亮着红灯笼的木门口……后来我有一次喝得微醺,断续讲出了彼时的感觉,我问齐漾,你呢?你心里我是什么样?齐漾说,挺多样子的,最喜欢你趴在被子里赖床,像卖萌的兔斯基。

那一段时间的回忆,多的竟然是好似放风的午休时分。齐漾的第一本小说出来的时候,我看了,第一章就是那个场景的再现,让人怔忪又想要傻笑的再现,木棉花与蓝天。——说起齐漾的小说,我想他的写作大概是从更早以前就开始了吧,不过第一次让我看见是在初三的晚自习。他看着春夏之交的夜,如墨的窗外华灯点点,手里转着一支笔,面前是整齐的单行信纸,工整隽秀的字。写一段空一行,有一种极其自律的感觉。有时候我从作业堆成的小山里抬起头,就看见齐漾收拾好的柜筒,以及他面前摊着的小说手稿。我问他,能不能看?他笑着说写得不好,算了吧。于是我悻悻转头。初三的教室在教学楼的最上层,晚自习休息的时候齐漾出去吹风,我悄悄把手伸到他的柜筒里(我想他是真的不欲使人知道,因而藏了起来),摸索着那一沓稿纸。结果还没碰到文件夹,齐漾就回来了,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弄得我十分尴尬。后来,也不知那部小说修改了多久,反正到毕业后的暑假,他终于给我看了。我曾以为那必然是儿女情长的文字,而后却发现,他的文章已初具犀利磅礴之气之风,同时又有一种极深的压抑,让人胸口隐疼。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记得的一句话,是那部小说的结尾:长长的列车上飘出渐渐稀薄的黑烟,半遮了远方的夕阳;主人公提着墨绿色帆布书包站在铁路旁,对身边叼着废旧矿泉水瓶的流浪狗说,看,这就是我的命运了,往前一步就是地狱,退一步,也找不到天堂。

后来我转了中文专业,上课的时候我问齐漾,这算是把诗歌的悖论运用到小说里了?他反问,难道只跟诗歌与小说有关?我不解,于是沉默。齐漾又笑了笑,继续转着那支用了很久的钢笔,他说,既然一切都是荒唐的戏梦,你何必在意台上戏子的恩恩怨怨死死生生。

放下齐漾在初三所进行的闲暇娱乐不谈,初三一次次下发的作业与试卷实在是折磨人的。每天都有至少五套的卷子让我们不停地做,老师以比F1赛车还快的动作改出成绩,让每个人盯着那红色的分数,由心痛到麻木。离中考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开始有些焦躁起来,无论如何努力,名次一直徘徊在Z中水平线的边缘,难免沮丧。有时候我回到家看着我妈热好的饭菜,狼吞虎咽一番后竟会有些莫名的委屈:这明明不该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应该是快乐而逍遥的,即使考了零分也可以一笑置之,梦想在更远的地方,而不在面前一张薄脆的试卷上。还记得最后一次月考之后,我拿着59分的化学卷子在走廊上发呆,最后一点夕阳里,晚风把校园的广播吹来,扑面的凉意。齐漾过来,说了句,不要紧吧下次努力,那么正常的安慰却让我突然有种无力而愤怒的感觉。我回了句,你不是我当然这么说啦。话出了口才觉得不对,齐漾却没再说什么。那天晚上我没在晚自习上见到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去问班主任,他说齐漾头疼得厉害,所以先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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